从《2016年中国诗歌排行榜》谈新诗的走向
李天靖
一、当下的状况
2017年4月11日,《文汇报·笔会》发表了复旦大学的张新老师一篇名为《躺着中枪的新诗》的文章,看后十分感慨。百年新诗筚路蓝缕毅然前行,却“躺着中枪”。这篇文章的最后说“把它们的关系(古诗和新诗)看成一种‘零和博弈’的关系,对诗歌的整体发展有害无益”,换言之,张新老师期待百年的新诗应承接汉诗传统的血脉,而非对抗。文白两种不同的语言,如何承接,或曰如何继承?这是汉语之痛,是自新诗诞生起的一种历史的悖谬。
立足于当下、纵的传承、横的移植的三维坐标的这个交集的点上,我以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邱华栋主编的《2016年中国诗歌排行榜》一些最新鲜的诗歌文本为例,来谈谈我的看法。
第一首是伊沙的口语诗《吉隆坡云顶赌城联想》。
面临地球水和空气的污染,40%的可耕地长期被破坏,每年1 300万公顷森林消失,3/4的渔场枯竭,物种死亡超过自然繁殖速度的1 000倍,温度上升使冰盖的厚度比40年前减少40%,2050年2亿人将沦为气候难民。
在这个令人惊骇的背景下,伊沙的一首口语诗《吉隆坡云顶赌城联想》,写了地球的毁灭。
伊沙说,他作为最后的撤离者,被告知先他而到达外星球的撤离者——他们正在一座超级大赌城里为“地球毁灭”下注,得知地球已毁灭的消息后,弹冠相庆,因为他们赌赢了。此诗对于地球人的鄙夷与批判,无疑是深刻的。诗中的反讽与戏剧性,是西方的技术。
第二首是臧棣的《体位性窒息死亡入门》,也是口语诗。
这首诗揭露了某些地区现存教育的罪恶。一个10岁的小男孩在学堂里偷吃零食遭遇的惩罚,“从上午开始,直到晚上8点,/他们一直把小男孩吊在仓库门梁上”。“第二天凌晨4点,他们又接着/将他吊挂起来,直到早上7点。”臧棣用中国诗歌传统中的“赋比兴”中的“赋”的写法,以冷峻的语言真实记录了令人发指的事件经过,鞭挞了中国某些地区教育的严酷现实。
最后三行“就只差一小时,……”的结尾,是现代主义的反讽。
第三首是于坚的《鳄梦》,同样是一首口语诗。
这首诗写一条鳄鱼来到梦中,如长尾的坦克开进来,诗人用写诗的手取下它的“履带”,并叫它学习“退却”“吐掉你腹中的推土机”。诗人直击社会现实,捉住了拆迁者“藏着一堆撬棍”,是对强行动迁的暴力的批判;另一方面,鳄在诗人的梦中被驯服,“从残暴回到善良”“从自大回到谦卑”,也道出了诗人的使命与良心。最后鳄梦到了黎明,诗人说出“我不知道如何将我塑造的这个生物放回现实”,表达了诗人对现实的一种绝望。
全诗魔幻的、荒诞主义的手法,以及通过隐喻写鳄梦一般的现实,也都是西方的技术。
这三首口语诗,可以看到诗“可以怨”——这个汉诗传统精神的传承,对于社会存在的问题的揭露与批判,正是诗歌的使命。同时也看到在技术层面上“横的移植”成为他们诗歌的肌质。
二、诗人的精神决定了诗的存在
《2016年中国诗歌排行榜》中,王家新的一首《你在傍晚出来散步》,希望在日常平庸的生活中,“你抬起头来——”,发现“一颗冬夜的星,它愈亮/愈冷”,表达了人应该对星空与内心的道德律令的敬畏。
现代诗区别于传统诗歌的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重视诗歌传达人生的经验更胜于人的情感。经验是经过过滤和升华的情感,现代诗表现的知性化是必然的趋势。严力的一首《保持硬度》,充满了智性:冰面的硬度隐喻了诗人即使在“睡姿缩成一团”时,也要“保持冰面的硬度”,即思想的硬度。
诗,从言有寺,它既标明言语方式的特殊性,又标明它是与现实生存对称或对峙的另一种高于我们生命存在的形式。朵渔的一首口语诗《在猎户星座下》,像一个语言的方阵朝你压来,通过叙述——你我之间的对话、我们或我的内心独白、玉龙雪山的“硕大”“无名”,如一颗宇宙的心、一个大神,“在群山之上,有一种更高的秩序……那是猎户星”,超越了星空道德律人的自身的存在。
“诗是一道被技艺护持的生命泉涌。”(陈超语)
中国当代诗人更多地转向口语或词语的写作,在技法上成熟了,作品中可以看到它的丰富性。《2016年中国诗歌排行榜》中,譬如刘川的《通往火葬场的路上》戏剧化处理的悲悯等。周瑟瑟《一个男人在马路边大声喊》的吊诡,即我就是我自己的另一个他者令人惊异的转换。李少君的短诗《雪夜》尖新的陌生化的比喻,以及虚而实之,使全诗呈现生死互衬且动静交织的意境。商震的《风雪中的兰》,于意象善变的横向展开,又朝着纵向深入直至一种极致,即万物为一体。洪烛小说体的《在科尔沁的可汗山,与成吉思汗对话》、徐江的《死人》语言的言说等诗歌的形式具有独创性。坚持具有难度写作的有谷禾的《许多的骨头》、余怒的《在什么边缘》、胡弦的《饮酒》、余笑忠的《木芙蓉》,以及路云的《紫藤》的非理性的言说,这些大多是词语的写作。
2016年第4期《上海诗人》诗刊,发表了郑愁予的组诗里的一首《雨丝》,它写于1950年。诗中“我们底车舆是无声的。//曾嬉戏于透明的大森林,/曾濯足于无水的小溪”, “车舆”“濯足”等是古汉语的书面语,自足的典雅与鲜活,于口语诗大行其道之时的回眸一见,尽显传统的汉语之美,此诗在口语的写作中,艺术地运用书面语,为如何传承汉诗语言与新诗的词语写作,提供了一个范式。
另外,诗人在创作中开始对进入语言内部进行努力的探索。已故的河南诗人马新朝在这方面的努力,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严力的诗集《体内的月亮》、姚风的“从一滴水中,打捞沉船与银币”,以及蓝蓝的《一穗谷》,如她所说诗人的“言说即对无限世界的敞开,容纳他的想象力所能达到的任何边界和精神的地平线”。《2016年中国诗歌排行榜》里,陈先发的《登岳阳楼后记》、李承恩的《瑜伽》等也做了这方面的尝试与探索。
什么是诗的创造?面对未来是一种未知的敞开,每一首都是给诗的命名与定义。诗人应保持一种艺术的自觉,未来的新诗朝向永远在未知的追求中。海德格尔说“诗即语言”,但忘了诗歌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黑格尔说过“内容本身并非艺术的主导、独立因素,使寻常内容发射出夺目光彩的还有更重要的因素——‘诗的形式’”。这个形式应包含诗歌的音乐性、修辞、结构、风格等的元素,诗人须更为自觉地使之成为诗歌文本,或曰语言肉身的独特的形式,进行区别于他人的元文本的创造,且永远保持蓬勃的活力。
三、存在的问题
第一,在纵的继承中,“诗无邪”是必须坚持的。余秀华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竟引起诗坛以及诗坛外很多人的追捧和兴奋,值得反思。
第二,诗歌的千人一面,有目共睹。譬如2017年4月21日一些诗人聚会时,复旦诗社前社长韩博说复旦大学出版社新出版的一本诗集里,诗人们写的诗,很少有个人的特色。
第三,对人性之恶的揭示、对社会不良现象的批判,显得软弱。
西方的譬如美国诗人默温的《凭着黑暗》,波兰女诗人辛博斯卡的《越南》《酷刑》等,批判性远胜中国新诗一筹。但白桦的长诗《从秋瑾到林昭》在中国是一个例外。他花了十年时间写成——十年磨成一剑,对千百年来国民奴性进行了极为深刻的解剖,他对人性自由追求的热切,同辈均难以望其项背。对这首诗更深入的研究与评论,远远不够。
何言宏老师说,新诗百年是对自由的追求。
但它是不自由的。“躺着中枪”的新诗,只有“中枪”的自由。那些因秉承汉诗的“可以怨”的现实主义风格而受难,又一往无前的诗人,有牛汉、穆旦、彭燕郊、公刘、卲燕祥、白桦等。在百年新诗的回眸之际,应向这些前辈致敬。
四、中国现代诗离诺奖有多远
2011年1月4日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在《北回归线》的首发式上,李笠的一拨北欧诗人朋友依次朗诵自己的作品后,我向诺奖前评委埃斯马克提出了“中国现代诗离诺奖有多远”的问题,他显然措手不及,他说:“这距离是一米,还是一里?”大家听了都笑了!我又说:“诗人韩作荣曾说过,中国现代诗人中不乏有世界的诗人。”埃斯马克说:“中国确实具有世界性的诗人,我和汉学家马悦然一直关注中国的现代诗,但具体细节有50年的保密期。”他的回答显然也让我们失望。我的这个敏感的问题,对于埃斯马克来说,确实是应该很好思考的问题。李笠后来来信说,埃斯马克在回到瑞典后,“他一再谈到我提出的问题”。
赵丽宏老师最近在北京两会上说了,“中国要有文化的自信”。要突破西方的话语权,中国的诗歌在自媒体时代,在未来要有所作为。
今天这个关于新诗百年的研讨,很有意义。
新诗的方向,仍然会坚持纵向的继承、横向的移植,坚持口语和词语的两种文本并行的写作,这是大势所趋。吴思敬老师说:“诗歌的现代性相当突出的问题在诗的语言方面。诗歌的形式的变革往往反映在诗歌语言的变化中。”“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体、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王国维《宋元戏曲史》)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立足当下,可知未来。百年新诗之后的百年,或更长的时间,又孰能知之?
(作者李天靖,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华东师范大学编审、中国诗歌网上海频道顾问、上海作家协会《上海诗人》首席编辑,第二届“美丽岛”中国桂冠诗歌奖评委、第五届中华世纪坛“诗意中国”中秋国际诗会作品评委。编著有《我与光一起生活——中外现代诗结构、意象》《中外现代诗修辞艺术》《渴望的杯子——中外现代诗品鉴》《有意味的形式——中外现代诗歌精选》等,以及《上海诗人六十家》《干涸的人字瀑——纪念诗人公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