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埔(1)
厦门到大埔只有不到四个小时,祁佳丽偏偏选择夜晚上路,进入广东界内已是午夜了。
大埔是很繁荣的县,客家人居多,“华侨之乡、蜜柚之乡、陶瓷之乡、名茶之乡”,这里有很多美誉。
夜晚来到这里,就像从大厦门来到了小厦门,韩江两岸灯火通亮,闪烁的马路、耀眼的广场,不像是县城给人的印象。
三亮从不和他们住,每到夜晚他就消失了,有相机的时候是这样,没相机还是这样。
浩武在窗前吸着烟,看着这座县城的夜景,旅程变得压抑,让人尴尬的压抑,他不再明白人们为什么上路,这样走下去又能得到什么。
郝远把一层层卫生纸拆开,露出两根香肠一样的手指,纸屑、血痂和肉长在了一起,哈拉的四个牙印里泛着青黄色的脓浆,周边是深紫,再往外是深青。
浩武很着急,“远哥,天这么热,你不要再用卫生纸包着了,这样会发炎的!”
看着两根手指粘得一坨黑炭,浩武才意识到哈拉咬得那么深,他去了就近的药店,但身上的钱只够买几个创可贴。
他回来的时候,看到郝远把骨灰倒在地上,正在一根根挑着狗毛。
浩武没有说话,郝远挑得很慢,他似乎根本看不到狗毛,只是凭着感觉捏着,捏到一根就放到塑料簸箕里。
过了好久,他找来扫帚,把骨灰扫进了簸箕,忘了簸箕里盛着狗毛,他只好蹲下来继续挑。
浩武上前按着郝远的肩膀,“远哥!你怎么了!”
郝远沉默着再度蹲下去,浩武刚要俯身却被郝远拦住了,“你们不熟,我来吧。”
“远哥!!”浩武大喊。
“你睡吧,我找点事做。”
浩武抢过郝远的手,上面粘着骨灰,“远哥,是不是咬坏骨头了?你疼不疼?”
郝远说:“不疼。”
浩武捏了捏他其他三根手指,“还有知觉吗?”
郝远说:“有。”
浩武鼓动着喉结,这时他才看到郝远整只手的指甲都变成了紫色,手背肿得像一个发霉的面包,牙孔里面的脓浆像拍死了一团苍蝇,又恶心又怖人。
浩武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背,“有没有知觉啊远哥!”
郝远说:“有。”
浩武拉来了祁佳丽,祁佳丽远远看着郝远的手,出奇地平静。
“祁姐,远哥这手一定得输液,这已经感染得很厉害了!”
祁佳丽说:“郝远,你还记得我被狗咬过吗?”
“快忘了。”郝远说。
“你疼吗?”
“不疼。”
“不疼是因为没到时候。”
浩武站在中间,他疯狂摇头看过两个人,“你们能不能好好说话!这是真的病,你们别玩了!”
祁佳丽说:“他没有一处没有病,所以才不疼。”
“祁姐,钱都在你那,你让远哥去医院看看,这事不能耽误,我打工还你钱。”
祁佳丽却笑了,“你忘了我们在舟山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我差点跪下来求,他才告诉我们在哪里。”
“祁姐,这两码事!”
“他该疼,让这个通透的人看看刺眼的光。”
“这条路还走个蛋啊!”浩武把一把创可贴摔在地上,“你们好好报复,爷他妈不陪了!”
浩武快步走了出去,祁佳丽看也没看郝远,跟着走了。
郝远捡起创可贴粘在手上,一个都没有浪费。
半小时,浩武回来了。
郝远不说话,浩武说:“我忘了拿吉他。”
“要不要唱一首再走。”
“唱什么?”
郝远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是一首歌词——
海边用泪花打着浪花的是谁,
夜晚用心锁撬着锈锁的是谁。
桥下痛哭的是谁,
桥上乞讨的是谁。
山顶跪拜的是谁,
山下匍匐的是谁。
倾听你秘密又嘲笑了你的是谁,
给予你尊严又践踏了你的是谁。
是谁与夜风呼嚎,夜风中呼嚎的是谁,
是谁在清晨入眠,清晨里入眠的是谁。
是谁,是谁,他们都是谁。
是谁,是谁,他们都是谁。
每天用笑眼看着冷眼的是谁,
每次把离别变成诀别的是谁。
醉酒高歌的是谁,
饮血大笑的是谁。
午夜徘徊的是谁,
正午缠绵的是谁。
给你温存又陷入冰窟的是谁,
指你明途又千般设障的是谁。
是谁用烟草续命,烟草中续命的是谁,
是谁靠过去生存,生存在过去的是谁。
是谁,是谁,他们都是谁。
是谁,是谁,他们都是谁。
是谁,是谁,他们都是谁。
是谁,是谁,他们都是谁。
……
浩武弹着、哼着、唱着,但他找不到调。
他想找到调,他把吉他弹得像骤雨,但就是没有调,就是没有调。
“是谁,是谁。”浩武喃喃。
“是谁!是谁!”他摔下吉他,声音越来越强烈。
郝远把所有的兜摸了一遍,最后拿出一百块钱,“去买点酒。”
浩武说:“这点够喝吗?”
郝远说:“喝点就行了,重点是只有这点钱了。”
浩武哈哈大笑。
这一次两个人醉得都很快。
浩武说:“远哥,祁姐问过,但我从没问过你这个问题,你后悔出发吗?”
郝远说:“在某一个瞬间我后悔过,你后悔吗?”
浩武说:“我后悔得比你多,但我想走下去。”
郝远说:“旅程应该快结束了,我们都要回到正常的生活。”
凌晨三点,浩武再一次抱起吉他,他一直弹到天明,郝远最后也没听出调来,昏昏睡去了。
海边用泪花打着浪花的是谁,
夜晚用心锁撬着绣锁的是谁。
桥下痛哭的是谁,
桥上乞讨的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