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套装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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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斯文季茨基家的聖誕舞會

那年冬天,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送給安娜·伊萬諾夫娜一個老式衣柜。他是偶然碰上買下來的。這個烏木衣柜是個龐然大物,哪個門也進不去。所以只好卸開了運來,分幾件搬進屋子,然後又開始琢磨把它放在哪裡。如果放在一樓的房間裡,地方雖然寬敞,可是櫃子派不上用場;二樓太擠,擱不下。於是只好在二樓他們夫婦臥室門外的平臺上,騰出一塊地方來安置它了。

看門人馬克爾來重新裝配衣柜時,帶著六歲的女兒馬林卡。有人給了馬林卡一根麥芽棍兒糖。她抽著鼻涕,一邊舔著棍兒糖和手指上的甜汁,一邊煞有介事地觀看爸爸幹活。

開始活兒幹得挺順手。安娜·伊萬諾夫娜眼看這櫃子慢慢裝了起來,最後只剩安柜頂了。她忽然異想天開,要給馬克爾幫點忙,就踩上衣柜高高的底板,沒站穩身子一晃,撞到柜壁上。那槽榫還是活動的,櫃子兩側拴著的繩子,活結沒有扎牢。這一撞,活結松開,安娜·伊萬諾夫娜隨著壁板轟隆一聲仰面倒在地上。這一下可摔得很厲害。

“哎呀!我的好太太!”馬克爾朝她奔過去。“您幹嗎要上衣柜呀,我好心的太太!沒有傷著骨頭吧?您摸摸看傷了骨頭沒有?只要沒傷著骨頭就好,皮肉不要緊,皮肉能長起來,俗話說,不傷筋骨就不怕。”他沖著啼哭的馬林卡喝道,“不許哭,討厭鬼!鼻涕擦乾淨,找你媽去。唉,太太,沒您在這兒,我就裝不起這櫃子嗎?您也有您的道理。乍一看,我確實是個看門的,可是說真的,我們家的人生來是當木匠的料。我們都幹過木工。說來您不會相信,這樣的家具,這樣的大衣柜,我漆就不知漆了多少。再不就是紅木的,胡桃木的。再比方說吧,有錢人家的女兒,您可別怪我說話粗,一個個打我眼皮底下過去不少,可都沒成。原因就是我愛喝一口,專喜歡烈性酒。”

安娜·伊萬諾夫娜在馬克爾攙扶下,坐到他推來的圈椅上。她喘息著揉那摔傷的地方。馬克爾又裝起櫃子來。等頂板也上好後,他說:“得啦,現在只剩安兩扇門了。門裝好,拿出去展覽都可以。”

安娜·伊萬諾夫娜不喜歡這個大衣柜。它的形狀和尺寸,很像靈柩臺或是皇族棺槨。這櫃子引起她一種迷信的恐懼。她管這大櫃子叫“阿斯科爾德[8]之墓”。安娜·伊萬諾夫娜指的是奧列格親王那匹害死了自己主人的馬[9]。安娜·伊萬諾夫娜書讀得不少,但雜亂無章,常常把一些相近的東西搞混。

這次摔倒之後,安娜·伊萬諾夫娜肺部就經常出毛病。

一九一一年整個十一月,安娜·伊萬諾夫娜臥病在床,她得了肺炎。

尤拉和米沙·戈爾東第二年春天該大學畢業了,冬尼婭也將念完高等女子學校。尤拉學醫科,冬尼婭學法律,米沙在語文系學哲學。

尤拉心裡,一切都在變化動蕩,一切又那麼超群不凡,無論是觀點、習慣,還是愛好。他聰慧穎悟,常有新穎的見解,令人驚嘆。

雖然尤拉十分醉心藝術和歷史,但選擇專業時卻毫不猶豫。他認為,藝術不能成為一種職業,就像人們天生的樂觀或憂鬱不能成為職業一樣。他對物理和自然科學興趣濃厚,認為在實際生活中應該從事某種對人們有益的工作。於是他選擇了從醫的道路。

四年前,也就是讀一年級的時候,他整整一學期都在解剖屍體的實驗中度過。他走下螺旋樓梯,到地下解剖室去工作。那些頭髮蓬亂的大學生,或成堆或單獨在那裡:要麼抱本殘破的教科書背誦,四下擺開各種人體骨骼;要麼在屋角默默地做解剖;要麼在逗樂說笑,哄攆那些在石板地上到處亂竄的一群群耗子。在昏暗的地下室裡,一具具裸露的屍體,發著青幽的磷光。這裡有身份不明、自殺身死的年輕人,有保存完好尚未腐爛的溺水女人。屍體注入防腐液以後,肌膚顯出了豐潤、細膩的假象。屍體被解剖、肢解,制成標本。死人即使被切割成塊,人體美的魅力仍然不減。所以當一個淹死的美麗女人被扔到鋅面解剖臺上,人們會不由地驚嘆她的美麗。等肢解下一隻手臂或手掌時,人們轉而贊嘆她部分肢體的美。彌漫著福爾馬林和石碳酸氣味的地下室裡,一切都顯得神秘。這些手腳攤開的死者的命運是神秘的,生命和死亡本身也是神秘的。而在這個地下室裡,死亡主宰著一切,解剖室是死亡之家,或者說是死亡的大本營。

這種神秘的氣氛壓過了一切,佔據著尤拉的思緒,給他的解剖工作帶來紛擾。同樣,他在生活中也曾碰到許多別的煩擾。對此他漸漸習慣了,分心的干擾並不令他感到不安。

尤拉善於思考,並且特別擅長寫作。還在中學時代,他就希望寫小說,寫一本傳記小說。他要在這書中像埋炸藥包似的,把他所見所想之中最驚人的東西寫進去。但要寫這樣一本書,他還太年輕。於是他只好以詩來代替,就像一個畫家,為了作一幅成竹在胸的巨畫,一輩子打著種種草圖。

尤拉不很介意這些詩的不足,看重的是它們蘊含的活力和穎脫。尤拉認為活力和穎脫是藝術中標志著現實性的主要品格,沒有這點,藝術中其餘的一切便失去意義,沒有價值,沒有存在的必要。

尤拉知道,自己性格上許多特點的形成,要歸功於舅父。

此時,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僑居洛桑。那裡出版了他幾部著作的俄文版和譯著。在這些著作中,他進一步發展了過去的歷史觀,認為歷史是第二宇宙,是人類借助時間和記憶提出來,用以對付死亡的挑戰。這些書的核心是對基督教義的新闡釋。它們對新的藝術觀的產生,起了直接作用。

這些思想對尤拉的朋友米沙·戈爾東影響更為顯著。在這種影響之下,米沙·戈爾東選擇了哲學專業。他在系裡還聽神學課,甚至常常考慮以後要轉到神學院去。

由於舅父的影響,尤拉思想前進了一步,擺脫了某些束縛;米沙卻反而裹足不前。尤拉心裡明白,米沙之所以如此熱中於極端化的思想,他的經歷和出身起著很大作用。出於審慎和禮貌的考慮,他沒有勸米沙放棄這類奇怪的打算。但他常希望米沙變得現實一些,更靠近生活一些。

十一月末的一天傍晚,尤拉很晚才從大學回到家裡。他感到十分疲倦,加上一天沒吃東西。家裡人告訴他,白天出了嚇人的事,安娜·伊萬諾夫娜發生了痙攣。請來好幾位醫生,他們都勸家裡人請神甫,後來,才又改變了主意。現在安娜·伊萬諾夫娜覺得好些了,神志已經清醒,吩咐尤拉一回來就立刻去見她。

尤拉聽了顧不得換衣服,就去了她的房間。

屋裡還看得出不久前忙亂過一陣。護士躡手躡腳在整理床頭柜上的東西。到處扔著用過的小方巾和濕敷用的手巾。洗漱盆裡還有血,染得水成了淡紅色。水面上還浮著幾個小玻璃針藥瓶和浸泡大了的藥棉。

病人渾身被汗水濕透,舌頭不時舔著乾燥的嘴唇,和尤拉早上最後一次看見時相比,她明顯地瘦了。

“是不是診斷有誤呢?”他想道,“從所有症狀看是格魯布性肺炎。看來這是危險期。”他向安娜·伊萬諾夫娜問了好,講了幾句安慰病人的客套話,就讓護士離開房間。他拿過安娜·伊萬諾夫娜的手,開始號脈,另一隻手伸進外衣口袋裡取聽診器。安娜·伊萬諾夫娜搖搖頭,表示沒有必要。尤拉明白了,她要他做的不是這個。安娜·伊萬諾夫娜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

“剛才……想讓我做臨終懺悔……眼看要不成了……隨時都有可能死去。人要拔牙害怕疼,還得準備呢……我這可不是拔牙,是整個人,整個生命……咔嚓一下,一條命就用鉗子拔掉了……可這是怎麼回事呢?……誰也說不清……我覺得很難受,很恐懼。”

安娜·伊萬諾夫娜停下不說了。碩大的淚珠,從面頰滾下來。尤拉沉靜著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安娜·伊萬諾夫娜又說下去:

“你有才賦……你天資高……有才賦就同一般人不一樣……你一定懂得多……給我說說吧,讓我能寬心。”

“說點什麼好呢?”尤拉答道。他覺得坐不住,站起來在屋子裡轉了一圈,重新坐下,“首先我要說的是,明天您一定會好些。有這個跡象。我用生命擔保。其次,您是想聽聽我這個搞自然科學的人,對死亡、意識、復活的信念等等有什麼看法嗎?是不是咱們以後再談?不行?現在就談?好吧,就按您說的辦。可是馬上就開始真怕說不好呢。”於是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來,自己也奇怪,怎麼會如此侃侃而談。

“先說復活。對復活最粗淺的解釋,僅是對弱者的一種安慰罷了。那是我不能接受的。基督關於生者與死者的教義,我的理解一向與眾不同。幾千年來歷史長河中積聚起來的蕓蕓眾生,如果復活了,哪裡有地方安頓他們?整個宇宙也不夠,就連上帝、善良和真理,都要無處棲身了,都要被貪婪擁擠的大群動物擠死。

“然而,有一個統一的沒有止境的生命,總是充塞於宇宙之中,並且通過無數的組合和變化形式時刻在更新,如此您擔心,您會不會復活,實際上您已經復活了——當您降生的時候,您就復活了,只是您沒有覺察罷了。

“您是否會痛苦,肌體是否會感到自己的衰亡?換句話說,您的意識會怎樣?可意識又是什麼東西呢?我們來分析一下。當您一心一意想睡著,您必定會失眠。有意識地想感覺到自己的消化過程,必然會引起消化神經的紊亂。當主體把意識用於自身的時候,意識是毒劑,它是自我毀滅的手段。意識是向外照射的光,它給我們照亮了前面的道路,使我們不會絆倒摔跤;意識是機車上的車頭燈,如果把這燈光朝裡照,非發生車禍不可。

“那麼,您的意識會怎麼樣呢?我指的是具體的您的意識。可您自己又是什麼呢?問題的症結就在這個地方。讓我們來分析分析看。您自己在您的意識裡是什麼?您肌體的哪一部分,您自己意識到了呢?是您的腎、肝、血管?不是的。不管您怎麼去想象,您能想象出的只是您表現於外部活動中的形象:是您雙手勞動時的形象,在家庭中的形象,同別人一起時的形象。下面這一點請您更注意地聽:在別人心目中的人,也就是這人的靈魂。這樣就清楚了,您是怎樣的呢?您的意識一輩子賴以呼吸、賴以攝取營養的泉源是什麼呢?就是您在別人心目中顯現的靈魂,顯現的不朽,顯現的生命。事情就是這樣!您活在別人心中,您也會留在別人心中。至於以後人們把它稱為懷念,對您來說又有什麼區別呢?您仍然是您,是屬於未來的一部分。

“最後一點:沒有什麼可讓您不安的。死亡並不存在。死亡與我們不相干。剛才您說到了“才賦”,這可就是另一回事了,這與我們有關係,是我們發現的東西。而才賦從最高和最廣的意義上說,是生命的一種賜予。

“聖徒約翰說,世上不會有死亡,您聽聽他淺顯的道理吧。由於過去已經過去了,所以不會有死亡。這幾乎就是說:死亡不會有了,因為我們已經見過死亡,它已經變得陳腐討厭,而現在要求新生的東西,新生的東西是一種永恒的生機。”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屋裡踱步。然後,他走到安娜·伊萬諾夫娜床前,雙手放在她頭上說:“睡吧。”幾分鐘以後,安娜·伊萬諾夫娜慢慢入了夢鄉。

尤拉悄悄走出房外,吩咐葉戈羅夫娜讓護士去臥室。他想:“真見鬼,我成了騙人的巫醫了。我喋喋不休地念咒,甩手掌施法來為人除病……”

第二天,安娜·伊萬諾夫娜好多了。

安娜·伊萬諾夫娜身體一天天好起來。十二月中旬,她試著起床,但仍感到十分虛弱。大家勸她再好好臥床養養。

她經常讓人把尤拉和冬尼婭叫到跟前,給他們講自己童年的事,一講就是幾個小時。她的童年是在烏拉爾雷尼瓦河畔祖父瓦雷基諾莊園裡度過的。尤拉和冬尼婭從來沒到過那裡。但尤拉聽了安娜·伊萬諾夫娜的講述後,眼前很快就浮現出五千來俄畝人跡不到的黑魆魆老林和克呂格爾河岸下碎石鋪底,峭壁對峙的急流,還有兩三處尖刀似的插入森林的河灣。

這幾天,第一次給尤拉和冬尼婭做禮服,尤拉做的是一套黑色禮服,冬尼婭是一件領口稍低的淺色緞子禮服。二十七日他們要去參加斯文季茨基家的一年一度的聖誕晚會。

這兩套禮服,由男女裁縫店在同一天做好送到。尤拉和冬尼婭試了一下很滿意。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脫下新衣,安娜·伊萬諾夫娜就讓葉戈羅夫娜來叫他們去。於是尤拉和冬尼婭一身新裝來到安娜·伊萬諾夫娜房間。

安娜·伊萬諾夫娜看見他們兩人進來,就用臂肘撐起身子,看了看側面,又讓他們轉過身來,說道:

“好極了。簡直太美了。我還不知道新裝已經做好了呢。來,冬尼婭,再讓我看看。嗯,不錯。我覺得好像肩頭褶兒多了些。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叫你們來嗎?我要先說說你的事,尤拉。”

“安娜·伊萬諾夫娜,我都知道。是我自己要求把那封信給您看的,大概您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一樣都認為我不該拒絕繼承權。等一等,您不宜多說話。現在我給您解釋一下。其實您都十分清楚。

“是這樣,首先我要說的是,確實存在一筆日瓦戈的遺產,但它只夠供養律師,支付訴訟費用。真正有實際意義的遺產卻並不存在,有的是種種債務和亂七八糟的糾紛,再就是打官司時會出現的誹謗和中傷。如果真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難道我自己不要,願意拱手送給法院嗎?這是一場徒有其名的假官司。與其在這上面耗費精力,還不如放棄對並不存在的財產的繼承權,把它讓給幾個冒名頂替的競爭對手和垂涎三尺的假冒的繼承者吧。有一個叫愛麗斯的太太想染指這筆遺產,自稱姓日瓦戈,帶著幾個孩子住在巴黎,我早已聽說了。可現在還有別人也盯著這筆遺產。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前不久別人才告訴我。

“原來,父親生前迷戀過一個浪漫的怪女人,斯托爾布諾娃婭恩裡茨公爵夫人,那時母親還在世。她和父親有過一個兒子,現在十歲了,叫葉夫格拉夫。

“這位公爵夫人喜歡離群索居。她和兒子住在鄂木斯克郊外一棟私邸裡,不知靠什麼生活。我見過這幢住宅的照片,房子很漂亮,有五扇無窗格的大窗,房檐飾著浮雕。最近一個時期,我常常覺得這棟房子瞪著五隻充滿惡意的眼睛,從遙遠的西伯利亞盯著在歐洲俄羅斯的我,遲早它要看得我倒大霉。因此,我何苦去理睬那筆虛假的遺產,那些巧妙偽裝的繼承人,他們的惡意和忌恨,還有那些律師。”

安娜·伊萬諾夫娜不同意他的看法:“再怎麼說也不該拒絕繼承權。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叫你們來嗎?”她重復問了一句,接下去說:“我想起了那個守林人的名字。還記得嗎,昨天我和你們談到過一個守林人?他名叫巴克斯!名字極少見,對吧?他是個嚇人的林中黑怪,滿臉胡茬直到眉梢,所以管叫他酒神!他曾經碰上過一隻熊,可居然拼命掙扎了出來,面容被毀變得醜陋不堪。林子裡這樣的人不少,名字都挺短。為的是叫著響亮、聽得清。巴克斯。有叫盧普的,還有的叫福斯特。你們再聽我往下說。有時僕人向祖父通報說,某個阿夫特克或者叫福羅爾什麼的來了,我們就像聽到祖父兩支獵槍打響似的,一下子從兒童室擁進了廚房。廚房裡的情景,你們真難以想象:不是林子裡燒炭的人帶著一頭活的小熊來了,就是從老遠的護林哨所捎來一塊礦石樣品。祖父就給他們每人寫一張簽條,讓他們去賬房領錢,或者領糧食和子彈。森林就在我們窗子外面。那積雪可厚極了!比房子還高!”安娜·伊萬諾夫娜咳了起來。

“媽媽,你別說了,這樣對身體不好,”冬尼婭讓母親保重身體。尤拉也幫著冬尼婭說。

“沒什麼。算不了什麼,噢,忘了件事。葉戈羅夫娜悄悄告訴我說,你們拿不定主意,明天去不去參加聖誕晚會。以後你們可別說這種蠢話!你們怎麼這麼想呢?尤拉,你是個醫生,還說這樣的話!好了,就這樣決定了。不必多囉唆,一定去參加晚會。現在再回來說那個巴克斯。巴克斯年輕時是個打鐵的。一次打架,人家把他五臟都打壞了。他就用鐵鑄了一付新的。尤拉,你真傻。難道你以為我不明白?當然不是指字面的意思,可是老百姓都這麼說。”

安娜·伊萬諾夫娜又咳了起來,這次咳了很久,總也停不下來,咳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尤拉和冬尼婭一起跑到她床前。他們兩人肩並肩地站在床前,安娜·伊萬諾夫娜仍舊咳個不停,她抓住他們兩隻挨在一起的手,握在自己手裡好一會兒,最後她止住了咳嗽,緩過氣來,說道:

“如果我死了,你們不要分離吧,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們結為夫婦吧。”接下去她又補充了一句說,“我這就算替你倆訂婚了。”說著她流下了眼淚。

一九〇六年春天,拉拉即將升入畢業班。這時,持續了六個月的和科馬羅夫斯基的曖昧關係,就已無法忍受下去了。他善於很狡猾地利用她的沮喪心情。每當需要時,他不露聲色地巧妙地提醒她委身之情,這種暗示和提醒使拉拉心慌意亂,而這正是一個好色之徒的目的。拉拉越來越深地陷入了可怕的情欲的陷阱。每次她清醒過來回想一切,不禁毛骨悚然。夜裡的癲狂時的矛盾,就像巫術一般不可解釋。一切都適得其反,不合邏輯;撕心般的痛苦迸發為銀鈴般的狂笑,反抗和掙扎卻意味著許諾,佔有者的手上竟落下感激的親吻。

這種情形看來永無完結。春天,在學年末的一堂課上,拉拉想到夏天學校功課一結束,她將失去學校這個最後的避難所,那糾纏會越來越勤。於是她當機立斷做了個決定,這決定在之後很長時間改變了她的生活。

那天上午天氣悶熱,眼看要來雷陣雨。上課時教室敞著窗戶。遠處的市聲猶如蜜蜂在蜂巢裡嗡嗡地單調地叫著。院子裡傳來孩子們的吵鬧聲。草地和嫩樹葉的氣味,就像謝肉節時伏特加和煎面餅的氣味,讓人腦袋發脹。

歷史課教員正講拿破崙的埃及遠征。說到軍隊在弗雷瑞斯登陸時,天空驟然變暗,閃電之後雷聲滾滾而來。隨著一股涼風,塵埃和沙土卷進教室,兩個好巴結的學生討好地奔到走廊上去找個大人來關窗。他們一打開教室門,一陣穿堂風呼啦啦地把教室裡所有課桌上練習本裡的吸墨紙全都刮跑了。

等關上窗戶,雨水夾帶著城市上空的塵土傾瀉下來。拉拉從本子裡扯下一頁紙,給鄰座的同學娜佳·科洛格裡沃娃寫了一張小條:

“娜佳,我必須離開母親獨立生活。請幫我找個教幾節課的差事,收入要多點。你們家認識許多有錢的人家。”

娜佳也回了她一個小條:

“家裡正給莉帕找家庭教師呢,上我們家來吧,那可再好不過了!你也知道,我爸爸媽媽很喜歡你。”

拉拉在科洛格裡沃夫家,像靠了座大山,安安穩穩過了三年。沒有人來攪擾她,甚至媽媽和弟弟也沒來過,對他們她已感到相當疏遠。

拉夫連季·米哈伊洛維奇·科洛格裡沃夫是一個現代型的精明強幹的大實業家。作為一個出身貧寒的人,他痛恨當時腐敗的制度,作為一個平步青雲而財勢雄厚的巨富,他也痛恨這個制度。他在家裡藏匿神秘分子,為政治犯找辯護律師。他像人們開玩笑說的那樣,出錢資助革命,自己推翻自己這個私有者,還在自己的工廠裡組織罷工。拉夫連季·科洛格裡沃夫槍法高明,喜愛狩獵,一九〇五年冬天他經常在星期日驅車去白樺樹林和駝鹿島,訓練工人糾察隊員們射擊。

這是個很出色的人。他的妻子謝拉菲瑪·菲利波夫娜和他十分般配。拉拉對他們夫婦倆都由衷地尊敬。他們一家人也都愛她,待她像自家人一樣。

拉拉無憂無慮生活的第四個年頭,弟弟羅佳找上門來。他走起路來像紈绔子弟那樣,兩條長腿故意搖晃著,說起話來裝腔作勢地拖著重重的鼻音,慢慢吞吞往外吐字。他對她說,同屆士官生們湊了錢準備離校時給校長買禮物,他們把錢交給羅佳去物色和購買。前天羅佳去賭錢輸得精光。羅佳說到這兒,瘦高個子一下癱倒在圈椅裡,哭了起來。

拉拉聽說後,人都涼了半截。羅佳抽抽搭搭地繼續說道:

“昨天我去求過科馬羅夫斯基,他拒絕和我談這件事,但又說,如果你肯求他的話……他說,儘管你已經不愛我們了,可你還有權力指揮他……親愛的拉拉……只要有你一句話……你明白嗎,這多丟臉呀,這對士官生的名譽是多大的打擊,你去找找他,對你算不了什麼,求他幫個忙,你總不忍心看我因為動用這筆款項付出血的代價吧。”“付出血的代價……士官生的名譽,”拉拉滿腔怨憤,激動地在屋裡來回踱步,“我不是士官生,我沒有名譽,對我可以為所欲為,難道你不明白,你要求我的是什麼嗎?你不清楚,他向你提出了什麼要求嗎?我一年又一年地幹活,苦苦奮鬥,覺也睡不夠,可我都白幹了。你一來,說得好輕鬆,什麼也不管,把這一切全葬送了。見你的鬼去吧。你要開槍自殺,請吧。和我有什麼相干?你需要多少錢?”

“六百九十多盧布,湊個整數,就算七百吧,”他猶豫了一下說道。

“羅佳!這怎麼得了,你瘋啦!你知道你說的是什麼嗎?你竟賭輸了七百盧布?羅佳啊,羅佳!你知道嗎,像我這樣的一個普通人,要苦苦地幹多少活才能攢起這樣一筆款子啊?”

她有一會兒沒說話,後來才冷漠又疏遠地說道:

“好吧。我試試看,你明天來吧。來時把你要自殺用的手槍也帶來。槍就算歸我了,要多帶點子彈,別忘了。”

她從科洛格裡沃夫那裡借到了這筆錢。

拉拉在科洛格裡沃夫家工作,沒有妨礙她的學業。中學畢業後她又去大學聽課。明年,一九一二年,大學課程也將順利通過。

一九一一年春天,她的學生莉帕中學畢業了。這女孩子同一位年輕工程師弗裡津丹克訂了婚。他出身於一個很好的殷實家庭。父母對莉帕的選擇十分滿意,但是反對她過早結婚,勸她等一等。為此家裡經常發生不快。莉帕是家裡的掌上明珠,從小嬌寵慣了,十分任性,她跺著腳對父母又哭又嚷。

在這富有的家庭裡,他們把拉拉看作自己人,已經忘了她為羅佳借的錢,也沒再提起這件事。

這筆債拉拉本來早就可以償還,但她還有一項經常性的支出,這件事她對誰都秘而不宣。

她瞞著帕沙,偷偷給他的父親、流放移民安季波夫寄錢,還幫助帕沙那位三天兩頭生病的嘮叨沒完的母親。此外,她還向帕沙的房東補交一部分伙食費和房租,這樣帕沙就可以少開支一些。這是絕對秘密的,連帕沙都不知道。

帕沙比拉拉年紀小些,對她一片癡情,百依百順。他實科中學畢業後,她堅持要他好好坐下來補一下拉丁語和希臘語,以便日後去念大學的語文系。拉拉希望,一年後等他們都通過國家考試,她就和帕沙結婚,然後去烏拉爾的某個省城分別到男校和女校當教員。

帕沙住在靠近藝術劇院的侍從大街上一幢新蓋的樓房裡。這是拉拉給他租下的,房東斯文好靜。

一九一一年夏天,拉拉最後一次陪同科洛格裡沃夫一家去杜普良卡田莊度假。她對這片土地愛戀至深,甚至勝過土地的主人。大家都知道這一點,所以每年夏天到田莊度假時,同她有那麼一個不成文的默契,她是必去無疑的。當他們乘坐的那列悶熱骯髒的火車漸漸遠去後,空曠的田野裡一片寂靜,草香四溢,拉拉置身其中,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這時大家便讓她一人獨自徒步從小車站去田莊。人們在車站上把行李裝上大車,科洛格裡沃夫老爺一家人就坐進四輪馬車。那個穿著驛站車夫背心、露著猩紅襯衫袖子的本地趕車人,便向坐進轎車裡的老爺太太們,談起前一個時候田莊裡的種種趣聞。

拉拉順著鐵路走在朝聖者踩出來的小路上,然後拐進通往森林的草地小徑。她不時停下步來,瞇起眼睛深深呼吸著曠野上繁花的芳香。這芬芳比父母更親,比情人更好,比書本更富於智慧。一剎那間,她的存在又有了新的意義。她領悟到自己生活的目的就在於要把握大地的動人心魄的美,並一一道出這美來。如果她做不到,出於對生活的熱愛,她要為自己留下後代,讓他們替她完成未能完成的使命。

今年夏天,拉拉來到田莊時,感到疲憊不堪——她平時過於辛苦了。如今她很容易暴躁,變得多疑,這是過去所沒有的。由此她顯得氣量狹窄,而過去她一向性格開朗,從不拘泥小節。

科洛格裡沃夫一家仍然不放她走。他們還像以前一樣疼愛她。然而自從莉帕成年之後,拉拉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裡是多餘的人。她不接受他們的薪金。他們一定要她收下。可實際上這筆錢對她來說又是缺少不了的。可是作為一個客人掙這麼一筆個人的薪水,是難以說得過去的,而且也是不符合實際的。

拉拉感到處於自欺欺人的難堪境地,自己成了科洛格裡沃夫全家的累贅,他們只是不說罷了。她對自己來說也成了一個負擔,她想一走了之,去哪都可以,只要能脫離這樣的處境和科洛格裡沃夫一家。但拉拉又認為應先歸還欠科洛格裡沃夫的錢。可目前她上哪也弄不來這筆錢。由於羅佳幹了荒唐事,她簡直成了他過錯的人質,一種無可奈何的憤懣使她成天坐立不安。

在科洛格裡沃夫家裡,拉拉處處覺得人們對她不夠尊重。如果科洛格裡沃夫家的客人對她過於殷勤,她認為是把她當成了唯命是從的所謂“養女”,是個輕易就能到手的女人。如果大家不理睬她,她認為把她看作了微不足道的人,所以才視而不見。

雖然拉拉的憂鬱症經常發作,她仍照樣參加杜普良卡田莊上各種熱鬧的娛樂。她在河裡嬉水、遊泳、劃船,夜間到河對岸參加野餐,和大家一起放焰火、跳舞。她也去參加戲劇愛好者的演出,尤其熱衷於短毛瑟槍的射擊比賽,其實她更喜歡用羅佳的那支輕便的左輪手槍。她熟悉這槍,射擊十分準確。她開玩笑說可惜她是個女人,否則她會成為好決鬥的勇士。然而,拉拉越是玩得歡,心情就越壞。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幹什麼。

他們回城後,情況變得更為糟糕。拉拉除了上面談的那些煩惱外,還不時與帕沙發生口角、慪氣。拉拉盡量不和他大吵,因為她把他看作是自己最後的靠山。帕沙近來有些自以為是,說話帶點訓人的口氣,弄得拉拉哭笑不得。

帕沙、莉帕、科洛格裡沃夫一家人和她欠的債——這些在她腦子裡跑馬燈似的轉個不停。拉拉對生活感到厭惡。漸漸地她精神有些失常了。她一心想擺脫過去熟悉的生活,重新開始一種新生活。她在這種情緒支配下,一九一一年的聖誕節時,做出了關鍵性的抉擇。她決定立即離開科洛格裡沃夫家獨立生活,需要的錢準備向科馬羅夫斯基借。拉拉覺得,經過從前那些事之後,又經過她自己已贏得的幾年自由的生活,他應該慷慨地幫她,用不著多費口舌,他也不至於那麼骯髒、自私。

十二月二十七日晚上,她抱著這樣的目的去了彼得羅夫大街,臨走時把羅佳的槍裝上了子彈,扳開保險,揣在袖筒裡,如果科馬羅夫斯基拒不給錢,曲解她的來意,或者對她放肆,那就用手槍打死他。

街上一片節日景象,但她卻心煩意亂,對四周的一切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在她心裡,這一槍已經打響,至於向誰放的,她完全不理會。

她清醒意識到的,只有這一聲槍響。一路上,她耳朵裡一直回蕩著這聲音。這一槍射向的是科馬羅夫斯基,是自己和自己的命運,是田莊草地裡掛在橡樹幹上的靶子。

愛瑪·埃內斯托夫娜開門看見拉拉,驚訝得大呼小叫。她伸手幫拉拉脫大衣。拉拉忙說:

“別碰我的手筒!”科馬羅夫斯基不在家,但愛瑪·埃內斯托夫娜還是勸拉拉脫下大衣,進屋裡去。

“不行。我急著有事,他在哪裡?”

愛瑪·埃內斯托夫娜告訴她說,去參加聖誕晚會了。拉拉拿了斯文季茨基家的地址,走下那條記憶猶新的陰暗的樓梯,走過平臺上的彩紋玻璃窗,直奔穆奇大院的斯文季茨基家去。

拉拉再次來到大街上,才朝四周仔細打量了一番。這時城裡正是隆冬的傍晚時分。

天寒地凍,馬路結上了厚厚一層骯髒的冰層,好像是破啤酒瓶的瓶底。空氣吸進肺裡冷得刺人。四周彌漫著灰色的霜雪,仿佛空氣中充塞了蓬亂的鬃毛在刺你的臉,像圍脖上凍了冰的灰毛扎著皮膚和嘴唇一樣。拉拉在空曠的大街上走著,心狂跳不停。路旁茶室和小吃店裡冒出一團團的熱氣。寒霧中浮現出路人一張張臉,凍得活像紅香腸,馬頭和狗頭下面掛著一溜溜細長冰柱,像長了冰鬍子。房屋窗子都結了厚厚一層霜花,仿佛塗上了白粉。那不透明的玻璃上,影影綽綽看到點燃的五光十色的聖誕樹和歡聚著的人群,似乎屋裡的主人在白色帷幕上給路人放映幻燈片。

走到侍從大街,拉拉停下腳步。她幾乎喊出聲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我要上樓找帕沙,把一切都告訴他。”她定定神,再想了想,推開面前那扇沉甸甸的很有氣派的大門。

帕沙用舌頭頂起腮幫,吃力地漲紅了臉,正對著鏡子系衣領,使勁想把彎扣伸進漿洗過的胸衣扣眼裡。他正準備出門做客。他還太單純,涉世太淺,所以當拉拉推門而入,一時不知所措,因為他衣服還沒全穿好。他一眼就看出她心情緊張不安,簡直站立不住,進屋時一步一挪,擺動著衣裙,像在蹚水過河。

“你怎麼啦?出了什麼事?”他驚惶不安地奔過來迎她。

“坐到我身旁,你好好地坐著,等一會兒再穿衣服。我有急事,馬上就要走,別碰我的手筒,等一等。你把臉轉過去一下。”

他照她說的做了。拉拉身上穿著一套英式衣裙,她脫下外套,掛在衣鉤上,把羅佳的手槍從手筒裡取出放到外套口袋裡。然後,回到沙發跟前,對帕沙說:

“現在你可以看了。點上蠟燭,把電燈關上。”

拉拉喜歡點著蠟燭,在幽幽的燭光下談話。帕沙總是為她準備著一包沒啟封的蠟燭。他把燭臺裡的蠟燭頭取下換上新的,擺在窗臺上點著。燭芯先沒著旺,劈劈啪啪濺出火星,然後才燃起箭頭似的火苗。屋裡充滿了柔和的燭光,窗玻璃挨著蠟燭的地方慢慢融化出一個黑色圓孔。

拉拉說道:“帕沙,你聽我說。我現在有點難處。你得幫我擺脫困境。你別害怕,也別盤問我,但你不要以為我們和別人一樣。不能再高枕無憂了。我隨時可能出事。如果你愛我,要救我不讓我毀滅,那就不要拖延,咱們快點結婚吧。”

“這正是我一直希望的啊,”他打斷了她的話,“你快定下日子,隨你願意哪一天,我都會高興的。但哪怕只說三言兩語,你也得明確告訴我,你出了什麼事,別讓我瞎猜。”

但拉拉轉了話題,悄悄地避開了帕沙的問題,他們倆還談了好久,但都和拉拉苦惱的事毫不相干。

這年冬天,尤拉為了贏得學校的金質獎章,準備寫一篇有關視網膜基礎原理的學術論文。雖說尤拉學的是普通內科學,但他的眼科知識不亞於一個未來的眼科醫生。尤拉對視覺生理學的興趣,還反映了他天賦中的其他因素,諸如他的創造才能,他對藝術形象本質和邏輯結構的思考。

冬尼婭和尤拉乘坐一輛出租雪橇去斯文季茨基家參加聖誕晚會。他倆一起度過了童年和少年之交的六年光陰。他們相知甚深,有著共同的習慣,都愛說幾句俏皮話,都愛哼哼著回答對方。現在他們一起坐在雪橇上,冷得緊閉著嘴,默默不響,只是偶爾交換一兩句話。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

尤拉想的是評選日期在即,論文要趕緊寫完。可街上喧囂繁雜的過年氣氛,又使他的思想從論文轉到另一些事情上去。

戈爾東所在的系裡,出了一種膠版油印的大學生刊物。戈爾東任主編。尤拉早就答應給他們寫一篇關於勃洛克[10]的論文。彼得堡和莫斯科的青年都狂熱地崇拜勃洛克,尤拉和米沙尤其如此。

但關於勃洛克,尤拉也並沒能多想。他和冬尼婭坐在雪橇裡把下巴埋進衣領,不時搓揉凍僵的耳朵,想著雜七雜八的事。可有一點他們倆卻想到一起去了。

不久前呆在安娜·伊萬諾夫娜床前的那一幕,使他倆發生了徹底的變化。他們仿佛睜開了眼睛,彼此用新的眼光看了看對方。

冬尼婭是他多年來的伙伴,他了解她,一切都明明白白,不需要任何解釋。然而現在她成了尤拉思想中最難理解和最複雜的人,她在他心目中成了女人。尤拉只要稍稍發揮一下想象力,就可以把自己設想為一個登上土耳其阿勒火山的英雄,一個先知,一個勝利者,或任何其他人物,唯獨無法想象出一個女人來。

於是這項無比困難的任務就落到冬尼婭瘦弱的肩上(在尤拉眼裡她突然變得纖弱了,儘管她完全是個健康姑娘)。他對她充滿了熱切的同情和羞怯的驚訝:這正是愛戀的前奏。

冬尼婭對尤拉的態度,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

尤拉覺得,其實他們不該離家去參加聖誕晚會,會不會在他們出門的當兒家裡出什麼事呢。他想起了出門前家裡的情況:他們已經穿戴停當準備出門,聽說安娜·伊萬諾夫娜病情惡化,便到她房間說不去了,可她仍堅決反對,一定要他們去參加聖誕晚會。

尤拉和冬尼婭走到落地長窗前的深龕裡,撩開窗幔看了看天氣,看罷往回走的時候,兩邊的窗簾搭在了他倆剛上身的新衣上。冬尼婭拖著輕柔的窗帷走了幾步,仿佛是新嫁娘結婚的披紗。這種相似的情景,當時在安娜·伊萬諾夫娜臥室裡的人,都默默看在眼裡,大家都笑了。

尤拉瞧著周圍,這正是不多久前拉拉見到的街景。他和冬尼婭坐的那輛雪橇,行駛時聲音異常響亮,花園裡和林蔭道上冰凍的樹叢下傳來挺怪的回聲,久久不散。蒙霜的窗子上燈光融融,一個個像黃玉煙晶片制成的精巧盒子,裡面充溢著莫斯科聖誕節的溫馨氣氛,聖誕樹上燭火熠熠,賓客如雲,身著舞服,笑鬧著捉迷藏或尋指環。

猛然間,尤拉想到,勃洛克難道不正好比是聖誕節景象嗎?他是俄羅斯生活各個領域裡的聖誕節,是北方城市生活裡和現代文學中的聖誕節,是在今天的星光下大街上的聖誕節,是二十世紀客廳中燈光通明的松枝周圍的聖誕節。他心想不必寫什麼論勃洛克的文章了,只需要像荷蘭人那樣畫一幅俄國人膜拜星相家的畫,再襯上嚴寒、狼群和黑黝黝的樅樹林。

他們乘雪橇經過侍從大街時,尤拉發現一幢房子結冰的窗上,化開一個小圓孔。燭光透過小孔仿佛有意朝街上張望,窺探過路的人們,在等待什麼人。

“桌上燭火幽明,燭火幽明……”尤拉暗自哼哼著一個朦朧的、尚未成形的詩句的開頭。盼著毫不勉強地自然吟下去,但卻沒有續成。

十一

斯文季茨基家的聖誕晚會很早以前就是照既定的老規矩辦事。每到十點鐘,等孩子們紛紛回家以後,便為青年人和大人再次點亮聖誕樹,一直玩到天亮。有把年紀的人,在大廳裡面古龐貝式的小客廳裡通宵打牌。這客廳只有三面牆,一面用大銅環掛著的厚厚帷幔,同大廳隔開來。等天亮破曉時,大家就一起吃頓飯。

“你們怎麼來得這麼晚?”斯文季茨基的侄子喬治正急急忙忙過前廳去他叔嬸那兒,步子也沒停問了尤拉和冬尼婭他們一聲。尤拉和冬尼婭也打算去那兒向斯文季茨基夫婦祝賀節日,脫衣時順便朝大廳裡瞥了一眼。

聖誕樹罩著好幾圈璀璨的燭光,暖意融融。不跳舞的賓客們像一堵黑牆在聖誕樹旁來回走動、閒談,衣裙窸窣作響,還不時踩到別人的腳上。

裡圈的人們正在旋舞。一個貴族學校學生科卡·科爾納科夫——他父親是位檢察長——指揮大家跳舞,讓兩人配成一對,再排列起來,他提高嗓門喊得整個大廳都聽得見:“大圓圈!手挽著手!”[11]舞者都欣然從命。他向鋼琴師喊道:“演奏華爾茲!”[12]然後就帶著女伴在第一圈領頭跳起了三拍舞、兩拍舞[13],舞步愈跳愈慢、幅度愈來愈小,最後只見兩隻腳在原地慢慢踏著,這已不是華爾茲,是行將結束的尾聲。大廳響起一片掌聲,給這群踩著舞步、喧嘩的舞者送上冰淇淋和清涼飲料。跳得臉頰緋紅的青年男女暫時安靜下來,不再叫嚷嬉笑了,急不可待地大口喝下冰冷的果汁和檸檬水。等他們把杯子放回托盤,歡笑聲重新又起來,比剛才熱鬧十倍,仿佛喝下的是什麼興奮劑。

冬尼婭和尤拉沒進大廳,先到後面去看望斯文季茨基夫婦。

十二

斯文季茨基家的幾間裡屋堆滿了從小客廳和大廳裡搬出來的東西。這裡是主人幕後活動的神奇地方,是聖誕節的庫房,散發出顏料和膠水的氣味,堆放著一卷卷的彩紙和一盒盒跳科季裡昂舞用的星星,還有備用的聖誕樹蠟燭。

斯文季茨基老夫婦倆,正在禮物圓牌上編號碼,在卡片和紙條上書寫晚宴時賓客座位上的名字和抽彩的數字。喬治也幫著寫,可他常常弄錯號數,斯文季茨基夫婦心裡發煩,看見尤拉和冬尼婭來,簡直心花怒放,他們是看著尤拉和冬尼婭長大的,對他們很隨便,不講什麼客套,就讓他們也一起來幫忙。

“費利察塔·謝苗諾夫娜沒有經驗,這種事早該做準備,等客人一到,就忙不過來了。哎呀,你真糊塗,喬治,你把號碼全搞亂了!咱們不是說好的嗎:糖盒放到桌上,空盒子擱在沙發上。你呢?眉毛鬍子一把抓,全亂了套。”

“安娜[14]好些了,我很高興。我和皮埃爾可替她擔心呢。”

“可是,親愛的,她沒見好,反倒更厲害了,你說話總是顛三倒四。”

那天晚上,尤拉和冬尼婭有一半時間幫喬治和兩個老人在裡屋準備聖誕晚會。

十三

他們和斯文季茨基夫婦一起忙活的時候,拉拉一直呆在大廳裡。她沒有穿舞會晚禮服,也不認識什麼人,只不過有時任科卡·科爾納科夫帶著自己轉華爾茲,好像在夢中一般,有時神情沮喪地在大廳裡閒蕩。

拉拉有一兩次猶猶豫豫地在小客廳門前停下腳步,暗中希望面對大廳坐著的科馬羅夫斯基能看見她。可是他左手裡的牌像小盾似的擋著臉,眼睛盯著牌。也許他確實沒有看見她,也許裝作沒看見。拉拉恨得快背過氣去。這時,一個拉拉不認識的姑娘從大廳來到小客廳。科馬羅夫斯基朝進來的姑娘瞟上一眼,這種眼神拉拉是再熟悉不過的。姑娘得意地回他一笑,臉上紅暈飛起,喜形於色。拉拉看到這一幕戲,幾乎失聲喊了起來,她臊得滿面通紅,一直紅到前額和脖頸。她想:“一個新的犧牲品。”拉拉好像在鏡子裡看見了自己和自己的那段風流韻事。但她還是要和科馬羅夫斯基談一談,等待一個有利時機再行動,所以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又回到了大廳。

和科馬羅夫斯基同桌打牌的還有三個人。挨著他坐的就是剛才請她跳舞的那個貴族學校公子哥兒的父親,拉拉從跳舞時三言兩語的交談中了解到了這一點。科卡·科爾納科夫的母親,那個穿黑禮服的高個子黑發的女人,一雙目光如電的眼睛四處打量,脖子像蛇一樣討厭地扭來扭去,時而從小客廳走到大廳去看看兒子跳舞,時而回到小客廳看看玩牌的丈夫。後來,拉拉偶然間知道了,剛才引起她複雜情緒的那個姑娘,是科卡的姐姐,因此她斷定的那種曖昧關係並沒有任何根據。

“敝人是科爾納科夫,”舞會剛開始,科卡·科爾納科夫就向拉拉作了自我介紹。不過當時她沒有聽清楚。跳完第一支舞曲,他送她到座位上,向她鞠躬致謝時,又重復說了一次“科爾納科夫”。這次拉拉才聽清楚。她暗自想道:科爾納科夫,科爾納科夫。好像有些耳熟,聽了讓人不愉快。後來她想起來,科爾納科夫是莫斯科高等法院副檢察長。審判季韋爾辛時,他對許多鐵路工人提出起訴。拉拉曾托科洛格裡沃夫去求他高抬貴手,辦案不要過嚴,可他不同意。哦,原來是他!原來如此,真有意思。科爾納科夫,科爾納科夫。

十四

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或一點。尤拉耳朵裡嗡嗡直響。舞曲中間,客人們在餐廳喝茶吃點心,稍事休息又重新開始跳舞。這時聖誕樹上的蠟燭已快燃盡,沒有人再去換新的了。

尤拉心不在焉地站在大廳裡,看冬尼婭和一個不認識的人跳舞。冬尼婭舞著經過尤拉麵前時,把長長的緞裙下擺用腳一甩,後襟像魚鰭似的一閃,又消失在跳舞的人群裡了。

她跳得臉色緋紅。休息時他們坐在餐廳裡,冬尼婭不喝茶,輕巧地剝著香氣四溢的橘子,一個接一個不停地吃。她不時從寬腰帶和袖子裡取出細紗手帕,小巧得就像果樹上的花朵,拿它擦著唇邊的汗水和手指上黏黏的橘汁。她不停地說呀,笑呀,不自覺地把手帕塞進腰帶或皺邊胸衣裡。

現在她正伴一個不相識的人跳著,轉圈時蹭著了站在一邊皺著眉頭的尤拉。冬尼婭順勢淘氣地握了握他的手,頗有深意地朝他微笑著。有一次她和他握手時,把自己的一塊手絹留在尤拉的手中。他拿起來放在嘴上吻著,閉上了眼睛。手絹混合著橘子皮香味和冬尼婭手上的熱氣,兩者都令人心醉。這是尤拉有生以來的新體驗,像電流從上到下通過了全身。這股童稚天真的馨香,親切而又雅淡,仿佛是黑暗中的一句悄悄話。尤拉合著眼,嘴唇埋到掌中的手絹裡聞著。驀地,房裡發出一聲槍響。

大家都扭頭朝掛著帷幔的小客廳望去。一時鴉雀無聲,接著出現了騷亂。大家慌作一團,驚恐地喊叫起來。有幾個人跟著科卡·科爾納科夫朝響起槍聲的小客廳跑去,正好撞上從裡面跑出來的人,他們氣憤地罵著,哭喊著,爭吵著,誰也不聽誰的。

“她這是幹什麼呀!她這是幹什麼呀!”科馬羅夫斯基絕望地重復著。

“博裡亞,你還活著?博裡亞,你還活著,”科爾納科夫太太歇斯底里地喊叫著,“聽說這裡有個德羅科夫醫生。他人呢?在哪裡呀?得了,你們別說了!你們看只是擦破點皮,這可要了我的命啊!唉,我可憐的人,你可遭了罪!因為你揭發了那幫壞蛋!這個下賤的爛貨,我要挖掉你的眼睛,你這個婊子!哼,現在她跑不了啦!科馬羅夫斯基先生,您說什麼來著?她是打您?她是向您開槍?不,我不信。我太不幸了,科馬羅夫斯基先生,您別開玩笑了,我哪顧得上這個。科卡,親愛的科卡,你倒是說話呀!開槍打了你的父親呀……反正惡有惡報……科卡!科卡!”

一群人擁著科爾納科夫從小客廳來到大廳。科爾納科夫左手捂上了一塊乾淨的餐巾,手上只是輕輕的擦傷,滲著血。他呵呵笑著告訴大家自己安然無恙。後面,離他不到幾步,另一幫人架住拉拉,拽著手往前拉。

尤拉一見是她,不禁呆若木雞。是那個姑娘!又是在這麼奇怪的場合,又有那個頭髮斑白的傢伙在場。不過此時尤拉對他已有所了解,知道他是名律師科馬羅夫斯基,和父親遺產的官司有關。同他可以不打招呼,兩人裝出互不相識的樣子就完了。可是和她呢……那麼說是她開的槍?是要打死檢察長?大概是個政治人物吧。真可憐。現在她可要吃苦頭了。瞧,她是多麼高傲漂亮!可這些傢伙呢?他們反擰著她的手拽著,好像抓了個女賊。

但他馬上明白自己想錯了。拉拉雙腿癱軟,他們架著她的胳膊是不讓她倒下。好不容易把她拖到就近的一張圈椅旁,她頹然倒在椅子上。

尤拉跑到她跟前,想救醒她。繼而一想,首先該向所謂的受害者表示一下關心,才不失體面。他走到科爾納科夫跟前,對他說:

“剛才說要找醫生。我可以幫忙。讓我看看您的手。哦,您真命大。您的傷根本不要緊,連包扎都不必。不過,可以擦些碘酒。費利察塔·謝苗諾夫娜來了,我們向她要點碘酒。”

這時,斯文季茨基夫人和冬尼婭朝尤拉快步走來,兩人都面色如土。她們叫他趕緊丟下手裡的事,快去穿大衣,家裡派了人來接他們,因為家中出了事。尤拉這一驚非同小可,估計是發生了最大的不幸。他什麼也顧不得了,就跑去穿大衣。

十五

下了馬車,他們飛奔進屋,但已經晚了。安娜·伊萬諾夫娜已經閉上了眼睛。死神降臨在他們回來之前十分鐘。由於沒有及時診斷出急性肺積水,在長時間窒息性發作之後,安娜·伊萬諾夫娜猝然死去。

起初幾個小時,冬尼婭一直號啕痛哭,全身抽搐著,誰也不認識了,第二天她安靜下來,耐心聽父親和尤拉的勸慰,但她只能點頭來作答,只要一張口,又像昨天那樣難以抑制自己的痛苦,忍不住要呼天搶地慟哭起來,仿佛瘋了一般。

在安靈彌撒停下來的間歇中,她兩隻美麗的長臂抱著那祭壇上花圈旁的棺木一角,守在亡母身邊一跪就是幾個小時。周圍的人她誰也看不見。但只要她的目光同至親好友的目光相遇,便立刻站起身來,忍痛快步跑出大廳,上樓回到自己房間,撲倒在床,把頭埋在枕頭裡,哭著把自己肝腸俱斷的痛苦傾泄出來。

近日來,尤拉由於內心痛苦,長時間站立祈禱,睡眠不足,也由於低回凄婉的哀樂和晝夜明蠟的刺激,再加上最近患了感冒,一直感到心緒紛亂卻又甜絲絲的,既像夢囈般的舒適,又因悲痛而興奮。

十年前母親辭世時,尤拉還是個小孩子。他至今還記得,自己是如何捶胸頓足地痛哭,又悲哀又害怕。那時他想到的主要不是自己。其實他那時恐怕還不明白他尤拉是個什麼人,有什麼意義和價值。

當時對他來說,主要的是周圍外在的事物。這外在的世界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尤拉,就像一座無法通過但可以感覺到的威嚴的森林。母親的死對尤拉震動極大,因為他和她原本像在這座森林中迷了路,可突然母親不見了,只剩下他孤單一人。這森林便是世上的萬物:天上的雲朵,城市街道上的招牌,消防瞭望塔上的氣球,以及在聖母馬車前騎著馬不能戴帽子只套耳罩的修道院的僕役。這森林還包括商場裡的商店櫥窗、星光璀璨的高遠的夜空,以及那裡的天主和眾神。

幼時,每當保姆給他講天神的故事,這深邃莫測的高空便仿佛低垂下來,落到育兒室保姆的裙擺旁邊。當在溝谷裡壓低榛樹枝採摘榛果時,這天穹就低得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了。天空又好似沉入了育兒室那個鍍金的浴盆裡,在金光閃爍的盆裡沐浴後,跟隨保姆去巷子裡小教堂參加晨禱或日禱。在小教堂裡,天上的星星化為一盞盞長明燈,上帝變成神甫,眾神也按威力大小在教堂中各就各位。不過,對他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大人的現實世界和城市。這座城市猶如黑森森的樹林,周圍一片昏暗。那時,尤拉幾乎以全部本能的虔誠,信仰這森林的上帝,正如信任護林人一般。

現在已是今非昔比。在念小學、中學和大學的整整十二年裡,尤拉學習了古代史和神學、傳說和詩歌、歷史和自然科學,猶如熟悉了自家的歷史和家譜。現在他已無所畏懼,不怕生活,不怕死亡;整個人世和所有的事物,都超不過他的知識范圍。他覺得自己和宇宙也是平起平坐的。所以他此刻站著為安娜·伊萬諾夫娜做喪禮彌撒,和當年為母親治喪的心情完全不同了。那時他痛苦到了麻木的程度,他害怕,他祈禱。現在他聽安魂禱告,把這當作直接對他講的切身之事。他聆聽著祈禱的詞句,努力琢磨其中明確表達的思想,就像做任何別的事情一樣。他對天地的偉力,懷著如同對偉大先輩一樣的崇敬心理。而他要繼承天地間博大力量的感情,與虔誠信神毫無共同之處。

十六

“神聖的天主,神聖偉大的主,神聖不朽的主,賜福我們吧。”這是什麼聲音?自己在哪裡?要出殯了。該醒醒了。早上五點多鐘,他和衣倒在沙發上。可能他在發燒。現在人們正到處找他,誰也想不到他在藏書室裡睡著了。那裡的書架一直頂到天花板,他正躺在書架後面遠處的角落裡。

“尤拉,尤拉!”僕人馬克爾就在不遠的地方喊他。該出殯了,馬克爾要把花圈從樓上搬到外面去,可他找不到尤拉。再說馬克爾自己也被堵在滿是花圈的臥室裡。因為外邊樓道上大衣柜的門打開了,擠住了臥室門,馬克爾出不去。

“馬克爾,馬克爾!尤拉!”樓下的人們呼喚他們。馬克爾使勁一撞,推開了柜門,抱著幾個花圈急忙往樓下跑。

“神聖的天主,神聖偉大的主,神聖不朽的主。”安魂祈禱詞像陣輕風吹進小街,就停在那裡了,仿佛人們舉了一根輕柔的鴕鳥羽毛從空中拂過。接著,花圈、路人、飾纓的馬頭,神甫手裡提著的長鏈香爐,以及腳下白色的大地,一切都開始晃動起來。

“尤拉!我的上帝,總算找到你了,快醒醒吧。”舒拉·施萊辛格找到了他,晃著他的肩頭。“你怎麼啦?出殯了。你跟我們去嗎?”

“啊,當然去。”

十七

安魂祈禱結束了。乞丐瑟縮著慢慢走過來,擁擠著站成兩行。靈車、載花圈的雙輪馬車和克呂格爾家的四輪轎式馬車啟程,緩慢地向前移動。一輛輛出租馬車趕到教堂跟前,從教堂裡走出來淚痕滿臉的舒拉·施萊辛格。她撩起淚濕的面紗,用探詢的目光朝一排出租馬車掃了一眼。找到殯儀館的腳力之後,她朝他們點點頭,招呼他們過去,然後全都進了教堂。這時從教堂裡出來的人越來越多。

“現在輪到了安娜·伊萬諾夫娜。她該上路啦,可憐的人兒,她這回可要走遠路了!”

“是啊,可憐的人下世了。忙活了一輩子,這回去休息了。”

“你們坐馬車,還是自己走?”

“腿站麻了,先走一段,然後再上車。”

“你沒見富福科夫多難受嗎?他望著遺體,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擤著鼻子,眼睛都直了。她丈夫就在旁邊。”

“他一直悄悄愛著她哩。”

送殯的人們就這樣議論著,慢慢朝城區另一頭的墓地走去。天氣在嚴寒之後稍許有些回暖。街上無風,空氣滯重。寒氣退了,生命也完了。好像天公有意讓這一天成為喪葬的日子。踩髒的雪地仿佛也蒙上了一層黑紗。墓地圍牆後面濕漉漉的樅樹,像生了一層銀銹,黑乎乎仿佛也在服喪。

這正是尤拉永志不忘的墓地,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也安息在這裡。近幾年來,尤拉沒來過母親的墓地上。“媽媽。”他從遠處朝墳墓望著,幾乎又像當年那樣喃喃低語了一聲。

人們肅穆地,甚至有些做作地在掃掉雪的墓地小徑上分散走著。小徑彎彎曲曲,與人們悲痛時緩慢的步履很不協調。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挽著冬尼婭朝前走,後面跟著克呂格爾家的人。黑色喪服穿在冬尼婭身上,看上去很得體。

十字架上的鐵鏈和修道院粉紅色的牆壁,掛了一層毛茸茸的霜,仿佛是長著長毛的霉菌。在修道院的最裡面,圍牆之間拉著繩子,晾著洗過的衣服,有袖子水淋淋的襯衣、桃紅色的桌布和掛得歪歪扭扭的濕床單。尤拉仔細一打量,認出這裡就是當年修道院中暴風雪肆虐的地方,可現在已經面目全非,新蓋了許多房子。

尤拉獨自走著,快步超過別人,又不時停下來等他們。緩慢地走在後面的人們,由於喪事而感到心裡空虛。可他卻相反,有種不可遏制的願望,像漩渦裡的水要卷入深處似的,想去思索、幻想、探尋形式,創造出美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明確地認識到,藝術向來有兩個對象:它總是在思考著死亡,同時又總是以此創造著生命。偉大的真正的藝術,一是聖約翰的啟示錄,一是這啟示錄的後續。

尤拉熱切地渴望從家裡和學校躲出去,獨自過上一兩天,好在悼念安娜·伊萬諾夫娜的詩句中,增添一些新的感受,增添一些生活中偶有所得的東西:比如再寫進死者三兩個美德,冬尼婭穿喪服的形象,由墓地回家時路上的見聞,還有修道院裡晾床單的地方,很久以前一個暴風雪的夜裡,幼小的他曾在這地方傷心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