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路上系列4:冲破黑暗的“摘星”少年(君比·阅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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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衝破黑暗的“摘星”少年(1)

一 碼頭的陌生人

“他在那兒坐了至少半小時,動也不動的。我來的時候,他已在,我要走了,他仍沒有去意。見他穿着校服,身後有書包,不知道會否是想……跳海?最近這麼多學童尋死……擔心啊……我耽了半天,沒有什麼魚獲,我要回去了……你若可以多留一會,留意一下他吧……”

碼頭上兩個男人的對話,儘管夾雜着海水拍打堤岸的聲音,我那敏銳無比的聽覺仍然能夠把他們的一字一句送遞到我腦海裏。

開學至今,三十多名不同年紀的學童因不同的原因而踏上自毀之路,常留意時事的我當然知道。但這類事情絕對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若果你問我為何下課後選擇獨個兒到來這個沒有中學生會流連的地方,這個問題,恕我不能三言兩語便清楚解答。

“介意我坐在你身邊嗎?”剛才對話裏的其中一個中年男人,不知在什麼時候已走到我的身邊。

“不介意。”我回道,反正身邊有人無人,我都是繼續坐着。

二月中上旬,在碼頭徘徊的風越夜越冰冷。我伸手擦擦鼻尖,仿如觸碰着冰箱裏的一塊凍肉。

“嘩——仍未到七時,天已黑齊了。”中年男人像是對此現象感到無限驚訝。

天是亮是黑,對我來說並無不同。在我的世界裏,沒有顏色,也沒有光和暗之分。

“這碼頭的夜景算不上令人迷醉,你該不是因為賞景而待在這兒個多小時吧?”

“無論我待在任何地方,目的都不會是賞景。”我如實回道。

外出時我必備的太陽鏡,永遠遮蓋着我的雙眼—我那對自六歲開始使用的義眼。坐着的時候,我總會收起可以摺疊的手杖。沒有手杖在手的我,看來和一般人沒有分別。

“原諒我的唐突,你——是失明的?”他終於察覺到了。

“是。”我點了點頭。

他的感覺該是詫異吧?接下來,他該會查詢我失明的原因。

“你——是否最近才失去視力?”

“並不呢!已經超過十年了。”

“啊!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

“以為我是剛剛開始進入失明人的世界,以致接受不了而要來這兒結束生命?”我替他接了下去。

“因為最近太多關於學童的不愉快事件發生,所以……我們作為大人的有必要提高警覺而已。希望你不要怪我太多猜疑,但,現在是晚飯時間,你一個中學生穿着校服待在碼頭吹冷風,又是什麼原因?”中年男人好奇問道。

“原因?”我猶疑了一下,回道:“緬懷,應該是主要的原因,排解傷痛第二,餘下的該就是為將來作計劃和思考人生。但此刻我仍然在緬懷的階段。”

“你說話條理分明,也很清楚自己感覺,直覺覺得你該是一個很理智的人。”他道。

“這是我平日展示出來的一個形象。但我感性的一面,沒有太多人知道。”

居然在碼頭跟一個陌路人談起來,這也是我意料之外的。

“你會否介意讓我這個好奇心頗大的叔叔知多一點兒呢?”

這個聲線微沙,但說話語調沉實、安穩的陌生人,竟在短短幾分鐘內令我放下戒心,甚至有跟他促膝詳談的衝動。

或許,跟完全不認識的人談自己,由“盤古初開”談起,會助我以一個新的角度去審視我這短短十八年的人生。

二 只是失去兩隻眼而已

我從不視自己為不幸者,相反,我覺得作為失明人仕,我是比較幸運的一個,因為,我曾經擁有視力。

吃蘋果時,我會瞪着它的紅衣裳和淡黃的果肉。仰頭望藍天時,總見有幾絲仿如貼上去的白雲。媽媽抱起我的時候,我會用兩隻小手臂圈着她的頸,凝視那在她眼珠裏,我小小的倒影。爸爸跟我玩球時,我看着那顆七彩繽紛的球,給我拋到半空,便“卡卡卡”的大笑起來。

我的童年是一個有光、有影、有色的世界。儘管在我未足一歲,便已確診視網膜母細胞腫瘤。為免癌細胞擴散,醫生先為我移除左眼,並安慰我父母說:“人可以只靠一隻眼看事物,兩隻眼只是為了平衡。”

的確,有意識以來,以一隻眼去看世界,對我是完全沒問題的。

我和普通孩子一樣跑跑跳跳,參加不同的活動,學舞獅、柔道。到適齡上學,便入讀主流幼稚園,下課後回家用心寫英文字母、數目字,簡單的日、月、人,我也寫過,這些都是我曾經擁有視力的證據。

雖然,我的左眼被摘取,但並不代表癌細胞也被徹底除去。為我帶來視力的右眼,同樣為我留着癌細胞隨時擴散的危機。

讀幼稚園的幾年,我們搬到伊利沙伯醫院和眼科醫院的中間點,目的是方便我這長期病患出入醫院做化療和檢查。

經常做化療的我,會忽然發高燒。住近醫院,爸媽可以在最短時間把我送進去。化療毫無疑問令我身體虛弱,但為了保命,已沒有其他選擇。爸媽曾聽人說,常接受全身麻醉和化療,會影響孩子的腦部發展,人會變得愚鈍。事實上,爸媽早已作好最壞打算,將來我雙目失明,或變成弱智蠢鈍,他們依然會悉心照顧我,我永遠都是他們的心頭肉。

尚算平靜的日子,一晃眼過了好幾年。

一天,媽媽來幼稚園接我下課。拖着她的手步向校門時,我告訴她:“媽媽,我眼前有一隻蚊不停在飛動。”媽媽呆了一呆,回道:“你前面並沒有蚊啊!”

不呢!我面前的一隻蚊已不停分裂,化成無數的黑點,向四方八面蠕動,而且飛快地擴大,到我步出校門時,黑點已凝聚成許多大點,遮着我的眼睛。回到家裏,我連這是否自己的家也分辨不出來了。

醫生的診斷是眼出血,黑點已差不多全遮蓋了我的視網膜。

我又回到我的第二個家——醫院。

每天必定進行的活動就是抽血。

對愛玩的我來說,抽血是一個我每天期待的“遊戲”,是護士跟我單對單玩的遊戲。

我發覺,只要把每項你必定要做的事情視作一種有趣又獨特的遊戲,世上便沒有不愉快的事,痛苦也不會存在。

就算在那個晚上,爸媽紅着眼跟六歲的我說:“沛朗,明天下午你要接受一個眼部手術。完成這個手術後,到你醒來,張開眼睛,你……你會發覺,你什麼也看不見,而這情況……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沛朗,你可明白爸媽的……”

媽媽話未說完,已經哽咽。

爸爸低着頭,捉着我一雙手,已無法說話。幾年前我確診雙眼患癌,爸爸仍能鎮定地問醫生:“可以把我的眼角膜移植到他的眼睛嗎?”

我由兩隻眼變成一隻眼,爸媽仍能堅強地和我共同面對,如今,我由一隻眼變成永久失明,他們則接受不來了。

我把一隻手抽出來,拉着媽媽的手,以輕快的聲音道:“媽媽,爸爸,你們不用擔心!沒有了眼睛我還有靈敏的耳朵,上課仍可以聽到老師的話,還有,我有一顆心,可以用心去感受,我仍然可以和人家傾談,交朋友……”

數着數着,我真心覺得自己擁有的實在太多,只是失去兩隻眼睛而已,我依然可以如常生活。

初春暖暖的陽光在我面上游移,柔柔地催促我,要醒來面對全新的生活。

我張開眼睛,正如爸媽所說,張眼後的世界依然漆黑一片。除此以外,其實世界依然一樣。

我鄰牀的朋友傑仔還在一邊玩他的玩具噴射機一邊扮着引擎開動的隆隆聲,護士們在走廊推着藥物車加上急速的腳步聲,遠處有築路工人在鑽地時傳來單調而均勻的噠噠聲……

眼前的人事並沒有消失,四面八方傳來各種豐富的聲音,告知我世界仍然繽紛熱鬧。

“沛朗,你醒來了?覺得怎樣?”是溫柔的鄭姑娘,她輕輕的觸碰我的右臂,告訴我她的位置。

幸好我的耳朵比我想像中更靈敏,就算她沒有觸碰我,單憑聲音,我也知道她正站在我的右邊,距離我約莫一呎左右的位置。

“我只是覺得有點口乾。”我回了她,又問道:“鄭姑娘,今天什麼時間會替我抽血呢?”

“今天不用抽血了。”她回道。

“啊!如果明天抽血,我還是想由你替我抽血,由你來做的話,我覺得最最最舒服,就像按摩一樣!”

“傻孩子!”鄭姑娘笑了,摸一摸我的頭。

下午,媽媽來探望我,我聽到鄭姑娘站在老遠和她的對話。她們滿以為我聽不到,實際上我聽得一清二楚。

“我當姑娘二十多年,從未見過一個在完成摘取眼球手術後會如此平靜的小孩,還可以跟我說笑。小孩子多數都接受不了失明的事實,會哭喊大叫發脾氣整整一個月,甚至連下牀去洗手間也不肯。沛朗竟然一下子便適應了,而且情緒非常穩定,簡直是奇跡!”

真心話,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奇跡。只是,有些事情要發生,你沒辦法制止,便好好去接受吧。看不到眼前事,我仍有其他感官去探索,還有疼錫我的爸媽引領我走,和我一起面對。

我並非孤獨無助,只是沒有了視力而已。我有自制能力,不會因突然失明而向無辜的人發脾氣,我有學習能力,可以學習去適應新生活,我絕不會因失明而困住自己。只要用心,我覺得我仍有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三 失明人踏單車

剛適應了黑暗的世界,爸媽便要我當寄宿生了。

我不能再在主流學校讀書,要到專為失明或視障學童而設的心光學校過寄宿的生活。

為了學習點字,奠定基礎,媽媽安排我在心光學校由幼稚園高班讀起。

只有六歲的我,習慣了和家人生活,當然不希望去寄宿。不過,長時間留在學校,有助我訓練自理能力和與人相處。

一般小孩在學校學寫字,心光的孩子就要學點字。老師先給我們每人一塊釘板,我們要先學把一枚枚的釘插進板裏,砌自己的名字或其他東西,以訓練手指的敏感度。

之後,我們要學中文語音,把十幾個前音調和後音調全都背熟,以拼出不同的字。我們要把這些好像毫無意義的音調塞進腦裏,再轉化成一堆可以拼出的字,然後再變成一篇文章。這對於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來說,其實是困難的事。

不過,幼小時努力學習中文點字,令我掌握了文字的基礎,之後,中文亦成為我最有興趣的學科,也是我立志上大學後要攻讀的科目。

心光學校裏有點字圖書館,裏面有豐富的藏書,《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經典,我都讀得愛不釋手。

除了閱讀這靜態的活動外,我還喜歡上另一個活動——踏單車。

你沒有聽錯。我們這些失明的學生,都可以在校園裏踏單車。

學校的平台有三面圍牆,我們可以在平台踏三輪車。初時確會有輕微的碰撞,但踏得多了,大家都可以憑聽覺分辨周圍有沒有車駛近,以避免碰撞。

除了踏單車,我們還會玩捉迷藏。當然,我們只是負責躲起來,捉人的是看更龍伯。他會給我們一分鐘時間在校園躲藏,一分鐘後,他便開始把我們逐一找出。因為他聲音沙啞,加上姓名有個龍字,我們索性喚他“恐龍伯伯”。無論我們躲藏的地方有多隱蔽,他都有辦法把我們找出來。

這個令我們樂此不疲的遊戲,我們玩了整整一年,直至恐龍伯伯退休離校。

學校非常鼓勵我們作多方面嘗試,盡量突破自己,不要因為失明而局限自己的活動。

小一下學期時,我還開始參與一種活動,而這活動可說是影響我的一生。

一晚,幾個高年級同學在活動室玩得興高采烈,我問他們在做什麼。

“玩黑白棋。”他們回道。

我連碰也沒有碰過這些棋,當然也沒有可能“看得見”,但我竟然大着膽子問他們道:“教我玩,可以嗎?”

“你很想學?”一個師姐問。

“是。”我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想學這種棋。

學了一個晚上,我便學會了。

為了讓我們這些視障學生分辨顏色和棋盤的分格,學校購置的棋盤,分格線是立體突起的,黑棋有紋,白棋則光滑。我花了超過一年時間才摸熟棋盤,搞清每步棋路。

因為看不見的緣故,我要記牢全盤棋,我和對手走的每一步,我都要清楚記着。每次下棋,我要全神貫注,頭腦清晰。除了鍛練記憶力,也有助刺激思路。

學校每個學期都舉辦黑白棋賽,我當然有參與。每次,我總能輕易奪冠。漸漸地,我覺得自己棋無敵手,自信爆棚。

除了黑白棋賽,我還被老師推選參加了朗誦和話劇比賽,也取過三甲獎項。

我的學業成績,由高班開始就是年年全級第一,學期末上台取學業獎和學科獎,像是我的指定動作。

上了小五後,我終於遇上比我更強的人。

四 洋娃娃女孩

在我五年級那年,班上來了一名新同學——卓敏。

心光的學生多數都在學校寄宿,唯獨她是走讀生(即是只回校上課)。

開學第三天,她才到來我讀的5B班。

我當然不會為意有新同學來到班上,只是,那個早上,在我到課室途中,我聽到走在我前面的班主任鄧老師和另一位老師對談的內容,得知這個新同學的一些資料。

“那個卓敏今天會正式加入我的班。”

“卓敏?就是上星期才來面試的那個女孩?”

“對呀!就是那個有把深褐色曲髮,皮膚白皙的女孩。原來她是中美混血兒,在美國出世,四歲才跟家人回香港定居,所以能說得一口流利英文。她初小就讀聖羅倫思英文小學,成績優異。但因為證實患有黃斑點病變,視力只餘下不到一成,不得不轉來心光。”

“長得像個洋娃娃般討人喜歡,談吐又大方得體,卻有醫不好的眼疾,真是可惜……”

漂亮可愛得像個洋娃娃?

我開始去回憶在失明前見過的洋娃娃,五官精巧細緻,嘴角永遠帶着甜笑的可愛模樣。

作為失明人,我交朋友完全不會理會對方的外貌,總之是談得來的便可以。但因為剛才的一段對話,雖則仍未遇見這個卓敏,我腦海裏已呈現一個有着洋娃娃臉的女孩,嘴角永遠向上翹,兩排眼睫毛長而濃密,眼睛圓大得不太真實。

沒法看到這個人,我只能從她的聲音、她的談吐去了解她。

是因為對她的容貌有過幻想,抑或是因為無意中得知她的個人資料,以致我對她特別感興趣呢?這連我自己也答不上來。

連續三節課,老師都沒有叫過卓敏答問題,我想聽聽她的聲音也不行,加上又看不見,我不免有點兒懊惱。

小息鐘聲響起了,老師離開後,同學便肆無忌憚的喧嘩大叫,吵作一團,課室驟變市集。

“請問——你是否麥沛朗?”

在嘈雜的人聲中,我竟然成功分辨出一把從未聽過的聲音。

“我是。”我回道。

“我是你的新同學卓敏。”

“你好,卓敏!”我竟然有股莫明的緊張,但我當然裝作一臉平靜。“有什麼可以幫忙?”

“我想向你借去年的測驗卷和考試卷,不知道可以嗎?”卓敏問。

“可以的,但我的卷是點字卷。你——已學懂了點字?”我反問她。

“我在暑假前已開始學,現在勉強算是學懂了。”卓敏道:“就算未學懂也要加倍努力學下去。我得為將來作好準備。”

“你為何會問我借卷,而不問其他同學呢?”我問。

“因為郭老師跟我說過,你是成績最優秀的學生,做事又有條理,又樂於助人。她着我若有事要同學協助,儘管找你。”她回道。“你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當然可以!我明天帶來給你吧!你的座位在哪兒?”

“我過來問你要就行了,不用麻煩你來,你又看不見——”卓敏自知說錯話了,頓了一頓,才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樣說的!”

“不要緊!你說的是事實,我的確看不見啊!”我微笑道。“你呢?你仍然有少許視力,是嗎?”

“我的視力只餘半成左右,所以,我早在六月考完期終試後,爸爸便聘用心光的退休老師來家裏教我點字和語音,好讓我九月轉來心光,可以快點適應。”

“你——患了什麼眼疾?”我當然要明知故問,總不能讓她知道我早已清楚她的基本個人資料。

“黃斑點病變,你聽過沒有?”卓敏爽快地道。

“這個是否遺傳病?”在心光,關於眼疾的名稱,我們當然有聽聞,但未必能真正了解。

“我的家人都沒有患這病,唯獨是我有。初時,我只是視力越來越模糊,看了好幾個醫生,最後證實是患了這個一般是老人家才有的病。我已經接受了,不用安慰我。”

“接受了就好啦。”我說畢,向她伸出了右手。尚餘半成視力的她,依稀可以看到吧?“明天我會帶試卷給你,有需要幫忙的話,隨時找我。祝你可以儘快適應在心光的學習!”

我的手懸在半空良久,心想:是否該把手收回,以免尷尬?雖然在心光,根本不會有太多人可以看得見我的“瘀”相。

在我正想“收手”時,手卻突然給握住了。

“多謝你的幫忙和祝福,我會加油!”

卓敏的手,柔軟如兔。握着她的手,我無限心儀。

她也許不知道,除了媽媽和老師的手,我沒有握過任何女性的手了。

五 心光老師對戰黑社會頭目

“沛朗,你的《心光老師對戰黑社會頭目》第五集完成了沒有?”

那天小息時,我的好朋友高浚宏突然問我。

創作故事,是我上了小四後經常做的事。在心光的宿舍,每天有兩個小時功課時間,我通常飛快地做完功課,剩下的個多小時便是我的創作黃金時間。

愛看歷史書的我,曾寫過秦始皇大戰心光學校的老師,也寫過心光學校給一班黑社會入侵。我的作品會在同學間傳閱,較受歡迎的一些,同學會要求我創作續集,甚至寫成系列。

“我只寫了個大綱而已。上次大家傳閱過第四集後,反應沒有我想像般熱烈,我還以為你們都不喜歡,喪失追下去的意慾。”我回道。

“當然不!我超級極度百分之二百想追看!你千萬不要停呀,一定要續寫下去!我下星期一再問你,你至少要寫十章給我讀啊!”

高浚宏走開沒多久,卓敏悅耳溫婉的聲音便在我耳畔響起。

“沛朗,《心光老師對戰黑社會頭目》是你創作的嗎?”

她該是坐到我鄰座的位置了,我隱隱嗅到一陣洗髮水的幽香。

“是!我兩、三年前開始,因為無聊而創作了些故事。那個《心光老師對戰黑社會頭目》是其中一個。我只是鬧着玩,寫得並不太好。”我笑着回道。

“可以給我看看嗎?”卓敏竟作出這個提議。“我很有興趣呢!”

“好!但你不要有太高期望,我怕你會失望!”我事先聲明。

“其實,我也有創作故事。”卓敏道。

我們竟然有共同的嗜好?!

“你創作的是什麼故事?”

“英文故事。我愛看英文名著如Rebecca和Jane Eyre,看完了就學人家作故事,我幻想自己是個孤女,被有錢人家領養,住進……”

英文名著?只會看中文書的我,從未看過英文名著啊!老師要求我們做的英文閱讀報告,書目裏的書都是不過二十頁的短故事,情節簡單易明。

“什麼是Rebecca和Jane什麼?”我自覺很無知低能,但還是問了。

“Rebecca是一部發表於一九三八年的英國名著,中文譯名是《蝴蝶夢》,作者是Daphne du Maurier。Jane Eyre也是英國文學名著,一八四七年發表,比Rebecca更早呢,作者是Charlotte Bronte……”

卓敏如數家珍的把名著的資料逐項說出,一大堆英文,我連聽也聽不清,她竟然咬字清晰的全道出來,連出版年份也可以記牢。我這個出名記性不錯的學生也自愧不如。

“這些書都是在你以前學校的閱讀書目裏?”我不禁問道。

“不!是我媽媽推薦我看的,我媽媽是美國人,以前在美國的圖書館工作。”

“原來你媽媽是美國人,還曾經是圖書館管理員,怪不得你的英文如此流利。你的英文口音比Miss Ng的還要好呢!”我由衷地讚賞她,並問道:“你創作了多少個故事?可否也讓我拜讀一下?”

什麼是井底之蛙?我便是了。

看了Rebecca和Jane Eyre創作的英文故事,我才驚覺我該把“心光大文豪”(同學讀者都愛這樣喚我)這個稱號拱手相讓給卓敏。

讀她創作的故事,驚訝她的才情洋溢。她寫的偵探故事,布局精密,結局出人意表;她寫的愛情故事,細緻動人,就像是有戀愛經驗的人所寫的,我真心相信,若果她以當作家為人生目標,她已距離目標不遠了。

卓敏的出現,除了令我意識到原來比我強的大有人在之外,還刺激起我要往外闖的慾望。由高班至小五,在心光這個小小的校園,我已生活了六年。和我相處的,除了老師和校工之外,盡是失明和視障人士。走出這個“舒服區”,我能否適應外面的世界呢?不嘗試的話,我永遠不會知道。

小五第一學期考試,由高班至今連續五年的全級第一,再也不屬於我了。

當班主任郭老師宣布卓敏考獲全級第一時,課室鴉雀無聲達好幾秒,最後由我帶頭鼓掌。

卓敏成績比我優勝,我早已心中有數。雖然首次失落全級第一這名銜,我不會嫉妒她或感到不快,或許,接受世界上總有人比自己棒,是人趨向成熟的一個過渡。

六 心光的男神和女神

在五年級的結業禮上,不少同學的家長都到來觀禮,我和卓敏的家長也不例外。

“你就是麥沛朗吧?你好!我是卓敏的爸爸。”

結業禮完結,大家到活動室用茶點。在我的口裏堵滿食物之際,卓先生突然出現,還要跟我攀談!

我實在說不出話來,只能禮貌地伸出手。卓先生跟我握握手,是隻有力、溫暖、厚實的手。

“多謝你常常照顧卓敏!”他道。

“哪裏呢……”我急急把滿口的雞批硬往肚裏吞。

“卓敏在家常常提起你呢!”卓先生道。

常提起我?這可是我意想不到的!

“學期初,她第一天上學便問你借上學年全部試卷,而你二話不說便答應了她,翌日便帶回來,還說因為怕太重,她挽不來,更自動請纓替她在下課後挽到校門前交給來接她的傭人。你真的非常細心!

“卓敏更大讚你的中文程度非常高,是屬才子級,平日創作的小說,文筆瑰麗,想像力豐富。我初初不大相信,拜讀過後,真的對你的文采佩服得五體投地……”

“Uncle,你說你讀過我創作的故事?”我不得不打斷他,問道:“不過,我全都是用點字機打出來的,你……怎樣讀呢?”

“是卓敏為我把故事讀出來!”卓先生回道:“我告訴她,我很有興趣看你寫的故事,於是她便自薦說每晚臨睡前二十分鐘給我講你的《心光老師對戰黑社會頭目》。你描寫的黑社會頭目,真的傳神,你是沒有可能看過那些港產黑幫電影的吧……”

是這樣嗎?卓敏每晚都會把我創作的故事向卓爸爸讀出來?

我只覺面紅耳熱,胸口也滾燙起來,卓先生中段所說的話,我都聽不牢,只記得他最後的兩句是:“你是頗有寫作天分的,要加油啊!”

剛巧我爸媽回到我的身邊,卓爸爸便跟他們攀談起來。

我的好朋友高浚宏馬上上前來,搭着我的肩膊,把我帶到一旁,悄悄問道:“嘩!你剛才見未來外父?順利嗎?”

高浚宏並非失明人士,只是視障的他有兩成視力,仍能分辨出身邊人。

“你說什麼呀?未來外父?!不要亂說一通!”我駁斥他道。

“我們一直認為你和卓敏是很合襯的一對!卓敏是心光的女神,你就是男神——”

“我是男神?!”我失笑起來。

“你笑什麼呀,麥沛朗?你看不見自己的樣貌而已!我和張耀明這些勉強看得見的,都認為你在心光算是最俊朗的一個,而且,你永遠都笑面迎人,自信滿滿,和卓敏一模一樣,你們倆永遠都給人容光煥發的感覺。驟眼望你倆,根本不會察覺到你們是視障人士!”

是嗎?原來我一直給人這個感覺的?平日,我們從沒有談到外貌的問題,我也沒有主動去問,所以,並不知道我的外觀給人的感覺。

“麥沛朗,原來你躲了在這兒!”

是卓敏呢!

糟了!她是剛剛才到來,抑或已站在此好一段時間?剛才和高浚宏的對話,她聽進了多少?

“你找我嗎?什麼事?”我牽強地笑問她。

“你有沒有吃過那些夏威夷果仁朱古力?”卓敏湊近我,語調雀躍。

“朱古力?我……沒有吃啊!”

她是因為聽到高浚宏稱她為心光的女神而雀躍?我還在猜測。

“沒有吃過的話,現在就馬上試一顆!來吧,張開嘴!”

我順從的張開嘴巴,一顆朱古力便被放進我嘴裏。

“怎樣呢?味道如何?”

“有點苦澀。”

“是黑朱古力啊!當然會帶少許苦澀!”卓敏嗔道。“究竟是否好味?”

“算是不錯,味道甘甜。難道是你做的?”我試着問道。

“還用問嗎?人家親手餵你吃,當然是她做的啦!”高浚宏不耐煩地道:“麥沛朗,你聰明一世,但在某些情況,你真的欠點聰明!”

“這個朱古力杯子蛋糕也是我做的,你也試一點吧!”卓敏又道。

“這兒有紙碟,用紙碟盛吧,否則會弄污地方!”

媽媽趕及回來,把紙碟塞到我手上,好讓我可以自行吃蛋糕,不用卓敏餵食這樣尷尬。

結業禮完結了,爸爸和卓先生似乎一見如故,傾談大半個小時仍意猶未盡,遂自薦駕車送兩父女回家,在車上繼續談“兒女經”。

“你們沛朗升中會選擇留在心光抑或往外闖,試考傳統中學?”卓先生問道。

“我們仍未跟他商量,反正還有幾個月時間。你們卓敏呢?”爸爸反問他。

“卓敏會試試報我們家附近的聖羅倫思英文中學。”

“嘩!那是傳統名校呢!”媽媽強調道:“不過,卓敏成績超卓,取錄機會應該很高。”

“其實,她小一至四就是讀聖羅倫思英文小學。但我們希望她盡早學習點字,才安排她轉來心光讀兩年。”卓先生想了想,提議道:“沛朗成績也優秀,他也可以考慮一下報考傳統中學。始終,外面的世界廣闊得多,他會有更多學習機會,發揮潛能。”

是的,外面的世界會更大更廣闊。問題是,我是否已裝備好自己,往外去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