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幕:外面的女孩
我握着話筒,久久沒有放下。不能相信陳叔叔在外面還愛着一個女人——正確來說,只是個女孩。
放榜之後,當知道自己順利地考上中六,家中卻發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深夜,我在自己房間中看完了一本磚頭般厚、由新進作家梁日照執筆的驚慄小說《愛上一呎六吋的怪獸》後,仍然眼光光。提起電話筒,正想找朋友傾談,一慰失眠之苦,我聽到話筒內有陳叔叔(他是我的後父,但除了稱呼他時叫“爸爸”外,其餘時間我總叫他“陳叔叔”)說話的聲音,我就知道他正在客廳外使用電話。因客廳的電話和我睡房中的分機電話也是用同一條電話線,在陳叔叔與別人交談時,我在禮貌上應該立刻放下電話的,可是,當我無意中聽了一兩句後,我沒法子不叫自己繼續聽下去。
“我們分手。”電話另一端是一個女孩的聲音。
“我不分手,我不想分手!”陳叔叔的聲音,他很激動。
“你有妻子,也有兒子,你可以怎樣?我們又可以怎樣?”女孩語氣平靜。
陳叔叔沉默下來。
“我明天測驗,要溫習了,你掛線吧。”女孩的聲音有點冷。
“曉萱!”陳叔叔喊着女孩的名字。
“我們遲些再談。”女孩態度很強硬。
“好。”陳叔叔也冷靜下來,“我再找妳。”
掛線聲音。
沉寂。
我握着話筒,久久沒有放下。不能相信陳叔叔在外面還愛着一個女人——正確來說,只是個女孩。
我湊近房門,聽見陳叔叔關上他房門的聲音,我才走出客廳。摸摸客廳裏的大燈,燈泡是冰涼的,證明陳叔叔剛才沒有亮過燈,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我不禁覺得自己看錯了他,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做事光明正大的好男人。
我看到母親房門的底縫沒有透出光線,而明天一早兩人便要出門上學。猜想陳叔叔也就寢了,我才靜靜開了客廳的燈,循着剛才他與女孩對話的線索,嘗試去看看他擺放在書櫃前的學生中文週記簿,並沒有發現曉萱這個名字。
我想了一想,再揭揭母親那一疊學生功課簿,看到一個女生名字:顏曉萱。
我提起話筒,按下電話機上那個“重撥”按鍵。我肯定陳叔叔剛才的電話是打出去的,由於家裏一有電話響起時,我房間裏的分機電話一樣會響起來,而我整個晚上並沒有聽過有電話響聲。
電話機自動重撥了一組電話號碼,電話接通,很快有人接聽,的確是剛才那女孩的聲音。
“請問這裏是顏宅嗎?”我要馬上確定她身份。
“你找誰?”她禮貌的問。
“我找妳。”我說:“顏曉萱。”
“你是誰?”她的聲音沒有太出奇。
“我是你剛才在電話中提到的兒子。”我說:“我母親教妳附加數學。”
顏曉萱說:“你好!”她竟然笑。
“我知道妳明天有測驗,也不想妨礙着妳。”我欲控制她,“明天放學可否相約一談?”
“我放學後要趕去一個地方,你有空陪我去嗎?”顏曉萱反而控制我。
“我在校門前等妳。”短短幾句對話,她明顯想佔我上風,我知道她是個厲害角色。“我會坐在一輛計程車內。”
“明天見囉。”她用約會朋友般的語氣說。
“明天見。”我掛了線。
翌日下午,我乘計程車,準時在三時三十分扺達母親和陳叔叔的學校門前,要求司機稍作停留。
學校的放學鐘聲響起,很快有一羣羣的女生步出來,我坐在計程車內,心情有點緊張。我知道現在每走一步,對或錯,將會直接影響到我母親的命運。
就在此際,車門被人打開來,有一個女生跨進車廂內,逕自對司機說了一個地址。
我看看那女生的側臉,她長得很漂亮,也很面善,就是嘴角孤傲了點,我肯定她就是顏曉萱了。我對司機說:“請開車!”
車子開動,她將書包放在座位上,坐近我一點,側着身子望我,主動伸出手來,溫和地笑着。
“我是顏曉萱。”
“梁小明。”我與她輕輕握一下手,她的指尖微微冰冷,我很快縮回了手。
“梁小明?”她輕笑問:“真是你的名字?”
我有點不悅,“我想,母親生下我時,希望我有點小聰明吧。”從沒有人拿我的姓名開玩笑。
顏曉萱極有興趣的追問下去:“為何她不乾脆改你的名字叫梁聰明?”
我不說話。她說話巴辣得很。
我問她:“妳要趕去哪裏?”
“拍廣告。”
她這麼一說,我馬上記得在電視廣告上見過她。難怪第一眼見她,我就覺得她似曾相識。
“我剛上完你母親的課。”她說。
“我母親可教得好?”我問。
“她對學生很好。”
“那就好。”我說。
我看看計程車的倒後鏡,又見到那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它吊在車尾,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超過三個街口了。
我知道自己時間可能不多了,我單刀直入:“妳應該知道我今次來的目的。”
“我知道。”顏曉萱說:“我希望你能夠替我做一件事。”
“說出來聽聽。”我很小心。
“我不想有人在深夜二時致電到我家。”她微笑說:“你有辦法的。”
“妳一點也不喜歡他?”我好奇。
“曾經喜歡過。”她像說着一件閒事般:“但你知道,他的年紀,做我父親嫌太小,做我男朋友嫌太大,實在配不起我。”
“當初為何要開始?”
她說得很合情理:
“很多人也試過因尊敬而愛上一個人。”
“妳想我怎樣做?”我想不到事情會是如此發展。
“到了。”她看出窗外,前面有一幢商業大廈。
我跟她一起下車,見到那部勞斯萊斯停在後面不遠處。
她走了數步,見我猶疑着,轉頭看着我說:
“我要遲到了。”
“我不會妨礙你工作嗎?”我問。
她笑,“你不要挑逗攝影師就行了。”
我和她進入那幢大廈內,到了拍攝現場,那個影樓擺了一個小小的花灑浴缸在正中央,很多工作人員在打水銀燈。
我低聲問她:“這是甚麼廣告?”
“花皇洗頭水。”她解開束着頭髮的橡筋圈。長髮像瀑布般垂下來,長至及腰,漆黑烏亮,“昨天放學拍攝了三小時,全身皮膚起皺,映出來像四十歲女人的手,所以今天要補拍囉。”
我禮貌地說:“我是否該迴避?”
顏曉萱瞪着我問:“你平日對人也是這樣子的嗎?”她皺眉頭,“梁小明,你比女人還要婆媽!”
“我婆媽?”我苦笑了,從來沒有人這樣形容我,“我只是尊重妳。”
“小心愛上我。”她笑着恐嚇我。
我不出聲。
她進入更衣室換衫化粧,我看着牆壁上貼滿了各大小明星試鏡時的照片,全部都簽上了他們名字和對攝影師的簡短謝言,我發覺巿面上售賣的所謂明星親筆簽名相,原來都假得有點可憐。
顏曉萱從更衣室步出來,換過了校服,套上一件薄薄的男裝襯衫,穿短褲,腰枝很細,腿修長。
她的確而且很漂亮。
要開始拍攝時,她要求清場,導演只猶疑了一秒,她的面色就變了,導演馬上服從了她。
她遠遠指向我:“他可以留下。”室內很快清了場,全體工作人員撤出攝影棚,只留下必須留守的工作人員。
在拍攝之前,顏曉萱走到我面前說:
“你有手提電話或傳呼機嗎?”
“我有手提。”
“每隔半小時,弄響你的手提一次,叫我聽電話。”她在我耳邊低聲說:“那個雙眼細得像老鼠般的導演是工作狂,可以連續四小時不停機。”
“那麼變態啊?”我笑了。
“救我啊!”她向我單眼。
拍攝正式開始,開了花灑後,顏曉萱走進浴缸裏,不斷重複着一個撥長髮,笑得花枝亂顫的姿勢,導演像魂遊般坐着,攝影師只有一直拍下去,雖然拍攝現場應她要求清了場,剩下來的工作人員仍有不少,大家圍攏着她,視線皆瞄準在她身體上某個部位。
我聽到站在旁邊負責操縱大風扇的兩個男人在深入談論着她因濕水而透視出來的胸圍。
我很反感。
望望手錶,拍攝時間已超過半小時有多,我取出衣袋裏的手提電話,偷偷按着一個調校音量的鍵掣,電話大響特響起來了。
我第一時間扮作跟來電通話,自言自語幾句後,舉起手提,向顏曉萱示意接聽。
“是否重要電話?”顏曉萱停止一切動作。
“妳父親大人有事找妳。”
顏曉萱一聲不響就步出了浴缸,鼠眼導演只好叫停機十五分鐘,工作人員遞上大浴巾,她接過披上。
我陪她到了休息室吹暖氣,她鎖上了門,禁止所有人進入。
她喃喃咒罵着:“真是神經病!一個在電視上出現三秒鐘的撥頭髮鏡頭,那神經病導演可以用足一套電影的菲林。”
她靜了一靜,又罵道:
“花灑的水也不夠暖,凍死人不賠命。”
我任由顏曉萱罵,她濕透的長髮有種淩亂的美。
再度拍攝的時候,又去了半小時,我也有點不耐煩,弄響電話之際,鼠眼導演揚起手,表示拍攝完成了。
我暗暗吁一口氣。
顏曉萱梳洗過後,換回校服,我們離開,路過那兩個眼光猥瑣的風扇男人時,她狠狠地瞪着二人,然後和我走進升降機內。
她大概覺得冷,拉拉衣襟。
我關掉了升降機內的風扇。
我幽默說:“剛才妳笑得很專業。”
“笑中有淚。”她臉上毫無表情。
“成名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告訴她。
“我不一定要成名。”
“那麼拍廣告來幹麼?”
“總有些事情,你現在不做,過幾年你再也做不到。”顏曉萱說:“現在做了,幾年後回想,你不會覺得自己太可憐。”
“妳做事很有計劃。”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說回我後父那回事,妳想我怎樣做?”我轉回正題。
“隨便你怎樣。”顏曉萱語氣有點冷漠:“總之,我不會因為他而影響我的學業,更沒有打算為他退學。”
她斜眼看看我,“我說得夠明白了嗎?”
我靜一下。“我明白。”除了長得美,年紀輕輕的她更擁有智慧。
上帝是不公平的。
升降機抵達了地面,我看到那輛黑色勞斯萊斯還在,一個穿黑西裝的司機從車內迎出來。
“小姐,我們回家了嗎?”
顏曉萱對他說:“等我幾分鐘。”
她走向我,“謝謝你今天來陪我。”
“我很高興有機會參觀廣告拍攝過程。”我瞄瞄那個站在車門前等待為她開門的司機,一切真相大白,我只是多疑,竟以為自己落入她設計的陷阱內,就像特工被人反追蹤一樣。“看來妳不一定要成名。”
她笑了笑,“可以留聯絡你的方法給我嗎?”
我想了一想,“妳可以致電我家。”
“我不知道那個電話號碼。”她說。
我很替陳叔叔悲哀,一個連自己電話也不知道的女孩,又可以愛自己有多深?
“妳可以打手提給我。”我說出了自己的號碼。她也大方地說出自己的電話號碼。
“要送你一程嗎?”她看看我。
我搖了搖頭。
顏曉萱聳聳肩,登車離去。
與顏曉萱分別後,我撥了一個電話給我的舊同學迎峯,順利地約了他出來茶敍。
小學時代,迎峯、諾言和我三人合稱為龍、虎、豹三兄弟,而我和龍哥談得特別投契。所以,凡有甚麼重要事情,除了紅顏知己李琤外,我會找他出來商量。
我倆相約在蘭桂坊的露天茶座等候。
天空開始下雨。
我坐在大太陽傘下,喝着檸檬茶,想得老遠時,迎峯冒雨來了。
他一坐下,撥撥沾濕了的頭髮,對我苦笑說:
“我們每一次相約出來,總會下雨的。”
我記起上一次我倆也是相約在這裏等候,且又是一個下雨天。
“飲黑咖啡?”我問。
“是。”
我替迎峯叫了一杯黑咖啡。
“又要麻煩你出來了。”我有點不好意思。
“一場朋友,不要說這些話。”迎峯笑說:“那當然,這一餐茶肯定是你請客的了。”
“我家裏發生了一件事。”我沉吟。
迎峯專心聆聽着。
我不知從何說起,選擇以一種最簡單的方法說明:
“和我母親結了婚三年的後父,有了外遇。”
迎峯點了點頭。
我說下去:“她是我母親的學生。”
迎峯抽一口氣,但仍保持鎮靜:
“你見過那女生沒有?”
“見過。”
“她漂亮嗎?”
“頗。”我平心而論。
“你覺得她會否足夠令一個普通男人愛上?”
我想了一想,誠實的點點頭。
“我們大家也是普通男人罷了。”迎峯笑,人愈長大,便愈發覺自己不外如是。
我苦笑,“我明白。”
(我應該責怪陳叔叔嗎?)
“你打算怎樣做?”
“也許以我的身份我不該介。”我說:“但我實在忍不住,剛才約了那女生出來。”
迎峯放下咖啡杯,示意我說去。
“我最大的發現是我後父喜她,多於她喜歡我後父。”我說。
迎峯聞言,皺了皺眉頭呷了一口黑咖啡。
“那就比較麻煩。”
“是很麻煩。”我看着斜路上屋簷下避雨的人們,“我本來在想,如果是她喜歡我後父較多一點,我可以向她施壓,卑鄙點可以恐嚇,總有辦法使她不再纏着他。可是,情況相反的話,一旦我勸服她遠離他,可能會弄巧成拙。”
迎峯將我想說的話續下去:
“你怕你逼使後父做選擇,而結果卻是放棄你母親?”
“我最擔心這一點。”我說。
“進退兩難。”他用指頭擦着杯耳。
“可不是。”
我倆沉默片刻,雨線漸漸密了。
迎峯突然問了我一句:
“你為甚麼不直接跟你後父好好一談?”
“我也想過了,但我不是社工啊。”我用指頭揉揉眉宇,“而且,誰又會真正肯聽社工的說話呢?”
迎峯看着我,頓覺無言以對。
我將自己心裏模模糊糊的想法講出來:
“我唯一想到的是,他們之間必須出現一個第三者,使我後父知難而退。”
迎峯沉思好一會,非常冷靜地作出了分析:
“這個第三者,必須擁有你後父缺乏的條件,使他覺得自己根本沒辦法與他爭峙下去。他沒足夠理由為一個女學生放棄現有的一切,於是只能沉默地回到你母親身邊,當作甚麼事也沒發生過。”
我點點頭,嘆口氣說:
“自私點說,我有這個想法,完全為了母親着想,那應該是唯一一個不傷害她、甚至大可不驚動她的解決方法。”
迎峯提醒我:“他始終只是你後父。”
我認真的說:“我一直希望視他為父親。”
迎峯搖搖頭,“你們身上流着的並非相同的血。”
我無言以對,那的確是事實。
他說:“除了有血緣關係以外,任何人也是外人。”
“我明白。”我知道迎峯出於好意。他防止我對後父手下留情,最終害了母親。
迎峯看着我,問了我一個重要的問題:
“那個第三者是誰?”
“你認為呢?”我苦笑反問。
“求人不如求己。”迎峯也苦笑了,“況且,誰肯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家事呢?”
“只有我自己。”我自嘲地說:
“想不到我也有機會成為職業特工隊的一天。而且還與別不同,是一個戀愛特工。”
“我也做過脫俗出塵的“校方線人”哩!”迎峯呷了口咖啡說。
“甚麼?”我一時未能聽懂。
“沒甚麼。”迎峯笑笑揮手,“都過去了。”
我當然沒有問下去。
我倆在中環地鐵站口分別。
迎峯說:“豹弟,我今次首趟全程見不到你有笑容。”
“我笑不出來了。”我的心頭失落,“我隨時家變。”
“我明白。”迎峯說:“整天笑也不代表快樂,喜歡說笑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我又憂愁地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