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劇·袋鼠·陽光
歌劇
《蝴蝶夫人》哀怨的曲調像飄滿空中,使人忘了一切,感動得如劇中人一般肝腸寸斷了。從歌劇院出來,燈光如星碎,浮閃在黑絲綢般的海波上。悉尼歌劇院雖不如米蘭、維也納、巴黎等歐洲古色古香歌劇院那麼華麗,但它臨水盈立,則平添了無可比擬的綽約風華。更加上是個輕暖微涼的夜,走在花流似的人羣笑語間,簡直是人間仙境,美得叫人手足無措。
可是,稍為一定神,許多問題又湧上腦海了。表演與舞台、服裝設計都是一流的,旋律像波浪將人捲湧……但在這一切之間,就如每次看不同版本的《蝴蝶夫人》,總是無法完全投入,就是因為這個故事非常可惡。
蝴蝶才十五歲,況且據美國大使的形容,「看來只有十歲」;明顯地,在西方人眼中仍是個孩子。那個過境的美國大兵柏肯頓把她當作解悶的玩偶,白痴也不會相信他的「愛情」,簡直是個孌童者,與現在專找雛妓的兒童色情旅遊無異。而第一場終前「夜將來臨」那段二人合唱的戀曲,鋪陳這段畸形且不公平的關係,動聽如天花灑舞流水行雲。
第三幕蝴蝶從深夜等待到天明,卻終於見到夢中人帶同妻子而來,於是絕望自盡。這段家喻戶曉的主題曲盪氣迴腸,幽怨悲麗之極,屬千古絕唱,伴送蝴蝶這被犧牲的羔羊上祭壇。最後,柏肯頓有悲哀後悔之語,美國妻子也說會善待蝴蝶的孩子;此外,大使被安排為一個有良心的人物。其實都是普仙尼想替這些討厭的情節打圓場,但無法蓋下當年白種人的優越感和偽善。而對於蝴蝶,只有可憐,亦無甚麼感動。
當然也不能完全責備普仙尼。一九○○年,當他首次看到《蝴蝶夫人》舞台劇演出時,立刻便有意買下版權改為歌劇。他追求的是個帶異鄉情調的故事,主要目的是音樂,其他不是他的顧慮點,自然不會帶批判眼光。況且許多歌劇的情節都並不深入,往往只是支撐起音樂的架構。總之普仙尼是個魔術師,點鐵成金,使人神迷意盪。忽發奇想,如果這麼精彩的音樂是配在一個真正感人的愛情故事上,豈不美哉?
我不是個煞風景的道德八股,但總是放不下「形式與內容」這課題。所以《蝴蝶夫人》對我來說始終是美中不足,樂迷們有權嘲我無資格加入知音人的行列。
歌劇院又是另一番故事。它悠然立於伸進港中的小形半島尖端,從某些角度看過去,「宛在水中央」。那些巨型「白貝殼」像艘風滿帆揚的大船,又似一朵半側的大蓮花,原來也經歷過許多曲折。
它的「生父」——丹麥建築師于狄遜(Jorn Utzon),與自己這個舉世馳名的「孩子」真是有緣無份。一九五六年,澳洲南威爾斯政府為了興建悉尼歌劇院,舉行國際公開比賽。當時還不到四十歲,仍是籍籍無名的于狄遜,從未踏足過澳洲。他以一個充滿詩意、天馬行空式的設計,從二百三十二個競賽者中脫穎而出。但他實際經驗不足,沒有詳細考慮這樣完全脫離傳統的設計在實施時會遇到重大的技術困難,而審選團亦沒有與工程師作更深入的研究。于狄遜全家遠赴悉尼居住以督促工程,但這幾年間的建築工程困難重重,因要不斷尋找新技術,簡直像個巨形試驗場,各方爭執不斷。終於新任政府停止付款,並對設計提出疑問。于狄遜四面楚歌,一九六六年時迫得黯然離澳,有人更形容他為「狼狽逃走」。留下只建了空殼的歌劇院,由另一組建築師接手。
回到丹麥後,祖國的建築師協會責難他「有辱丹麥建築界的聲譽,以後別指望在丹麥發展」。事實上他在丹麥亦再沒有大型建築作品面世。他有不少設計,都因不設實際而未獲實施。他的作品被建成的不多,且都是在外國。
歌劇院從一九五八到一九七三年,分三個階段,經歷了十五六載才終於完成,比預計時間超出了六年,費用更比預算超出了十倍。一九七三年,英女王主持揭幕典禮時,于狄遜並無獲邀出席,入門處的紀念碑上亦沒有他的名字。
這件作品雖由別人接手完成,但主要是處理內部工程,外表仍是于狄遜的本來面貌。到了一九九九年,在一些建築師的勸說下,威爾斯政府終於跟于狄遜和解,正式致函邀請于狄遜作出一項計劃,以協助以後需要在歌劇院作修改工程時的指南。八十歲的于狄遜與他那個也是建築師的兒子共同負起此任務。
悉尼一役,無疑對于狄遜是很大的挫折,對他以後的事業發展亦倍增困難,但他的才華後來愈來愈受賞識,被視為未能被同代人了解的先驅者。二○○三年,他獲得了Pritzker獎,是建築界的諾貝爾獎。選審委員之一是謝利(Ghery),他的作品有西雅圖的音樂院及西班牙比爾巴奧的現代美術館,比悉尼歌劇院更不羈百倍,難怪他對此位前輩推崇備至了。
直到二○○八年,于狄遜於九十歲高齡逝世,他沒再踏足過澳洲,亦沒有親眼見過這個被公認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建築物之一,以及被列為世界遺產的孩子。
袋鼠
悉尼近郊的「藍山」,本來無疑是風景幽美的,但遊人實在太多了,那些旅遊景點都已被安排得極為人工化,我們決定了去雪山高士于斯高山(Kosciuszko)。這個澳洲最高峯也不過是海拔二千二百多米,而有些峯頂是長年積雪的。
從悉尼驅車悠悠然南下,經過坎培拉(Canberra),難怪人們都說這個首都沒有甚麼好看,四平八穩,十分寬直的大道穿過全城。當年悉尼與墨爾本兩個大城爭作澳洲首都,終於在二者之間選了一個中間點。一九一三年時依照美國建築師基利分夫婦(Griffin)的城市設計而興建。Canberra本是土語,意思是「聚會點」,主要是政府行政機構,亦是澳洲大學所在處,及設有數間很具規模的博物館。當地居民大多數是公務員,所以失業率很低,市民的經濟和生活水平比全澳其他地方高,該是人間樂土吧?路上只見車輛不見行人,一片有條有理的氣氛,但並不吸引我。當然,我們只是匆匆的過路人,當地居民才知冷暖。
沿途又停了好些小村小鎮,也都是無甚特色可言,相信人們生活平靜。不過,當然知道,我們不是來尋找名勝古迹的,而是來認識一下當地的情況,譬如好些旅店都設有特價房間,供剪羊毛的流動工人居住。牧羊業確是澳洲的特色呢。
這麼拖拖拉拉地,早上出發,才五百多公里,上到山上時已入夜了,翠寶(Trebo)這小村是雪山度假區的中心,幸好十月是淡季,人蹤稀少,我們可盡享空山靈氣!
是的,山靈定是住在這兒,澳洲最長的梅里河(Murray)是在此發源,原住民的傳統與神話中都漫着此山此河的精神。山上許多地方,都是當年他們祭神祈拜的地方,他們要從山中吸收大自然的力量。現在這兒已看不到原住民了,但仍感到粗獷的原始氣息。早在歐洲人發現這國度之前,這兒是神靈與人類接近的所在,使人神往。
在僻靜的山路上馳過時,不時見到路旁被汽車撞斃的獸屍。相信這些野生動物並不知道牠們的世界早被人類文明入侵,而牠們又怎會是這些威力無窮的機械獸的對手呢?又往往見到整個山頭都是枯木,是幾年前的大山火的傷痕,至今仍未康復,而今年又再有大山火之災,真可怕!
此外,最特別的是空氣中濃濃的、澀香的尤加利葉氣味,原來山上都長滿了尤加利樹,難怪呢!但是看不到樹熊,牠們都躲了在高高的樹上睡覺,不過見到很多袋鼠,山坡上到處都是,牠們的袋子裏載着小寶寶,有趣得很。有一天,我們在一張長木桌上拿出野餐的食物,正想坐下來慢慢吃,忽見許多袋鼠在四周出現,有些三兩下便從遠處跳近來,好迅速,定是知道有東西吃。有些像成人那麼高,被牠們圍着,不免有些害怕,連忙把食物收起來,躲回車中!
綠騎士在澳洲與袋鼠相遇
樹熊則是我們回到悉尼的動物園才看得到。由於牠們只吃尤加利葉,而這植物有催眠作用,所以樹熊一天之中睡上二十多小時。動物園中約有二十多頭樹熊,只有一頭勉強張開眼睛動幾下,其他都沉沉大睡如石頭,任人愛撫毫無反應,真是睡公主睡王子。一生中的百分之九十時間都在睡眠中,造物主這個安排真叫人難以明白。
還有,終於看到聞名已久的塔斯曼尼亞魔鬼,這動物渾身烏黑,一臉兇相,愛吃獸屍,並會發出嚎吼尖呼,故得魔鬼之名,牠在我眼中其醜無比。忽又想:在牠們自己的族類中,是否也有情人眼裏的美女俊男呢?
陽光
到處都擺賣着具原住民風味的手工藝品,這些有六萬年傳統的民間藝術,是一些古遠民族的夢的結晶,經過了悠悠的歲月,面對現代文化的挑戰。雖然有一些藝術家追尋傳統與現代的配合,而不少已流於商業化。又,剛巧在寶地(Bondi)海岸邊參觀了一個大型的露天現代雕塑展,看到好些很不錯的作品。
提起澳洲當代藝術家,總不免想到現居英國的朗·莫克(Ron Meuck),他那些巨型或縮小的超寫實雕塑,栩栩如生得像會呼吸。明明是一些很普通的人物,卻總使人暗暗驚悸不安,像神祕的問號,纏繞在現代人生存的苦困之間。
往往難以將朗·莫克與澳洲連在一起,這兒仿佛那麼光亮閑適。我覺得肯頓(Ken Done)與此地燦麗的陽光海灘,悉尼景色,繽紛色彩和孩童般的隨意揮灑的氣氛較接近。從事設計和廣告出身的肯頓,自有一番流暢的大眾溝通語言。他在巖石區(Rocks)設有個人畫廊,看得人目迷五色,當地亦不乏各種印着他的作品的紀念品。二○○○年悉尼世運會的開幕與閉幕儀式都是由他設計的;二○○六年代表澳洲的「國際老友熊」亦是他的大作。當然不能亦不必將肯頓與莫克比較,他們根本是兩個不同星球的人。肯頓大眾化,在澳洲家喻戶曉,雖然有時被評為太商業化,但其實要看每個人的要求。
莫克的巨型超寫實雕塑
肯頓筆下繽紛的悉尼風景
地球上當然沒有桃源,澳洲也有許多社會問題,更有連年大山火災;不過這裏福利周全,人民大致安居樂業。世界上許多地方被籠罩在恐怖分子、內戰等等的陰影下,在這兒是很遙遠的事。遇到一個婦人,幼年時一家逃避納粹而來,她在這兒感到平安適意,永遠也不要回到歐洲去。
街上到處聽到中文,但原來說法文的也不少,很多法國年輕人都來這地廣人稀的新世界闖天地。當年這個無期徒刑罪犯的監獄島,現在變成人們追求的樂土。
港岸上,一叢叢巨大的泡桐樹開着燦爛的花,如巨大的紫雲傘,比巴黎的高壯兩倍,映着海波,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