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到爺爺年代
這是接近暑假的大晴天，陽光普照，天空一片蔚藍，白雲輕快飄過，時聚時散，有時像一朵朵白雲綿羊，有時像一團團白雲棉花糖，千變萬化，遠處還有一紙風箏在飛揚。
香港位於亞熱帶，四季不算分明，冬天不會下雪，秋天沒有滿山黃葉，春天百花盛放的光景也短暫，只有漫長的夏天，讓人難忘，不少香港人覺得一年只有夏季和非夏季兩季。
夏天的太陽伯伯熱情奔放，灑下金光和熱力，學生都不願上學，於是，學校有漫長的暑假。暑假結束，學生回校上課，明明接近秋季，但氣溫還是那麼高，陽光還是那麼熾熱，尤其是坐在接近天空的課室，沒有冷氣，連風扇也沒有，偶爾有陣清風從窗外吹進來，全班師生都感到開心不已。
天台小學的課室也許是世上最接近天空的課室，經常有白鴿在窗外飛過。即使打開所有窗戶，在下午上課的學生仍感到翳熱，大家都在等候清風再度溜進課室。
坐在課室第二行第四個位的是王志強，媽媽替他剪了小平頭，身上的校服是哥哥穿舊了給他的，原本白色的短袖上衣顯得有點灰白。他從不專心上課，整天做白日夢。現在更伏在桌子上，夢到自己躺在牀上睡覺，剛剛醒來，但不能站起來，只管四處張望，看見遠處有個日曆，日期是二〇一二年七月四日。附近有金屬製的傢具，他在反光處看見自己的倒影，卻見自己變成了大叔，嚇得一身冷汗，隨即驚醒。
“王志強，你幹嗎又在課室睡覺呀！”
“沒有呀，吳老師，我沒有睡覺，我只是去了二〇一二年呀！”王志強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果真是一額汗。
全班同學大笑起來，吳老師沒好氣說：“你還說不是睡覺？你還在做你的春秋大夢啊。今年是一九六二年，別抹汗了，快些抹去剛流出來的唾沫啊！”
同學的笑聲更響，王志強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看看四周，清楚自己仍在課室，想來並非鏡中的大叔，不覺笑起來。
“五十年後的學校變成怎樣？”吳老師笑問。
“不知道，我在室內啊！”
老師笑說：“五十年後，應該沒有天台小學的了。好了，雖然已經考試，但你們的根基欠佳，我們繼續上課吧！”
王志強想起剛才的夢，渴望到五十年後的世界一看，不知道經過五十年後，他會變成怎樣？他會成功嗎？他的父母和兩個哥哥又會怎樣呢？
一九六二年的王志強當然不知道未來的世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學校歷史，只知道快要放暑假了。
全世界只有香港有這樣的天台小學，小學生在七樓之上的天台學習，背景永遠是天空和雲。陰天下雨的時候，大家感到烏雲就在頭頂，雨點敲打在課室天花的聲音特別響亮。
天台小學是香港獨有的學校，因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大量移民來到香港。政府沒有那麼多房屋安置源源不絕的新移民，只好任由他們在山邊自行搭建木屋居住。
木屋區環境惡劣，煮食爐具不足，居民用炭和火水煮食，易燃物品跟傢具接近，普羅大眾並沒有安全意識。
一九五三年，在風高物燥的冬日晚上，石峽尾木屋區發生火災，火光熊熊，加上木屋和煮食用的火水助燃，火勢一發不可收拾，一夜間，令無數人失去家園。
政府連忙興建七層高的徙置大廈安置災民，這種大廈設施簡陋，只有一個個單位，單位內沒有廁所和廚房，居民要在屋外煮食，共用公眾廁所和浴室，洗衣服和裝水均要走到公眾水龍頭那兒。
當時的香港，新移民大增，小孩同樣數目激增，小學分為上午班和下午班，依然無法提供足夠學位。
五十年代，羅素牧師（Rev. Verent John Russell Mills）向政府建議在徙置區的天台辦學校，全部由志願團體舉辦，由那時開始，不少七層徙置大廈的天台變成學校，只有幾個課室，中間的天台通道就是操場，沒有其他設施，包括洗手間。教師和學生同樣要落一層樓，使用七樓居民的公眾廁所。
吳老師說：“王志強你經常上課睡覺，我要跟你的家長見面。”
王志強望向老師，說：“我沒有睡覺啊，我在想我們的學校在五十年後會變成怎樣的。”
“你還要說謊嗎？”吳老師說。
“吳老師，你今日穿的旗袍很漂亮，我媽媽一定喜歡看見你的。不過，她最近忙死了，我晚上幫忙穿塑膠花，穿了一整個晚上，趕工啊，剛才忍不住睡覺。媽媽下午要去塑膠花廠拿膠花，還要照顧我和兩個哥哥，黃昏要買菜煮飯給爸爸和哥哥和……”
“好了好了，這次不用見家長。你回家跟媽媽說上學要早睡早起，下課後才幫忙做家務吧！”吳老師笑說。
王志強低頭笑起來，他沒有撒謊，只是沒有說出全部事實，事實是他有幫忙穿塑膠花，但穿了一會就去玩了，他因為跟鄰居在空地踢足球，玩得太晚才遲睡的。況且，他的兩個哥哥早已不用母親照顧，反而上班賺錢，照顧家庭了。
小息鈴聲響起，班長程子健帶領全班起立，一起說：“吳老師再見。”
“各位同學再見。”吳老師說。
全班學生坐下來。
吳老師走出課室，王志強又伏在桌上睡覺，鄰座的朱國華將半身湊過來說：“王志強，我有好東西給你看。”
王志強隨即望過去，只見朱國華打開一個火柴盒，讓他看裏面的小生物，志強問：“你捉的？”
“昨天跟你說會上山捉金絲貓的，你不肯去，我自己去，想不到捉到牠，你看，好強壯呀！”
“噢，早知如此，我跟你一起去呀！”
“你剛才說什麼二〇一二年？真的嗎？”
坐在志強前面位的張美玲笑說：“他欺騙老師的，到了二〇一二年，王志強已經是阿伯了。”
“你怎會知道？我沒有看見自己變成阿伯，只是變成一個大叔，還要是英俊的大叔呀。可惜我沒有遇到你，沒有看見你變成老太婆的模樣。”
“我才不會，我現在十歲，再加五十年也不過六十歲。”張美玲說。
“六十歲的張婆婆啊！”王志強誇張道。
“嗯，你們都是六十歲啊。”最喜歡說話的吳子英說：“張美玲和王志強在同一個夢裏變成公公婆婆，他們拍拖了。”
張美玲羞得雙腳頓地說：“你胡說什麼，到了二〇一二年，你也是吳子英婆婆，你不懂計算二〇一二減一九六二是多少年嗎？吳子英婆婆！倀雞英婆婆呀！”
“你才倀雞！你才是阿婆啊！”吳子英嘟起嘴說。
上課鈴聲響起，大家各自返回座位，王志強開始感到迷惘，到了二〇一二年，他已經六十歲了，即使他覺得自己是大叔，但別人看他也會是一個阿伯吧！
夢中的他看見自己在鏡子的模樣，好像躺在牀上的，又不能站起來照鏡子，莫非已經死了？
想到這兒，王志強感到莫名悲痛，他好想活下去啊，他要去許多地方遊玩，不能這樣躺在牀上的。想到自己的未來，王志強難過得伏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數學老師剛走進課室，看見學生哭泣，連忙走到他的座位旁邊，蹲下來說：“王志強，你幹嗎哭泣？家裏發生事故嗎？”
“嗚嗚嗚……嗚嗚……莫老師……我……我夢到自己死了！”
同學大笑起來，莫老師鬆一口氣，站起來說：“做夢的事豈能當真，快去水房洗個臉，頭腦清醒才回來上課。”
王志強用手背抹了抹眼淚，聽了老師的話，想到發夢不是真的，原來自己未死，不覺開心起來，說：“老師，我不用洗臉了，我不會死的。”
莫老師看見這班不大整潔的學生，經常用手抹臉，沒好氣說：“你先去洗臉，你看你的校服衣袖，原本是白色的，現在接近灰色了，你看你，還有眼淚和鼻涕留在臉上，你怎可以那麼骯髒呢？”
王志強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抹去鼻水說：“多穿兩天就會洗校服的了，阿媽沒空幫我洗校服啊！我不去洗臉了，跑來跑去好累啊，我想專心上課。”
莫老師點點頭，由他坐在位上。走回黑板前，派發數學試卷，開始跟學生講解試卷的題目。
王志強的數學考試剛剛合格，很專心聽課，希望知道為何計錯數，卻不知是否太專心，一下子又睡着了。
六十歲的王志強軟軟的躺在病牀上，旁邊有醫療器材監察他的心跳速度，為了讓他吸入更多氧氣，他的鼻孔前有膠管供給他純氧氣，儀器顯示他的心跳和呼吸均在正常範圍。雖然他已經昏迷兩天，但看來仍像熟睡似的。
“爺爺今日清醒嗎？”嘉軒走入病房，還未喘定氣就問。
嘉軒就讀全日制小學三年班。放學時，印傭姐姐美娜帶同便服在學校門外等他，他在附近商場洗手間更換衣服後，立刻趕在兒童可以探病的時間內，跟隨美娜到醫院探望祖父。
踏入病房，看見爸爸正在替祖父刮鬍子，嘉軒一再追問：“爺爺今日清醒嗎？他有醒來嗎？”
“還沒有。”王先生低聲回答。
嘉軒看見祖父躺在病牀上，仍像熟睡似的，跟爸爸說：“我好像聽到爺爺叫喚我。”
“是嗎？”王先生說：“我有時靜下來，彷彿聽到爸爸跟我說話。這是正常的，我們掛念親人，才有這樣的感覺。”
“我今日上數學課的時候，聽到爺爺叫我軒軒呀！”
“嗯，有這樣的事嗎？”王先生微微一笑，說：“剛才接到秘書給我電話，說公司有要事，我要回去一趟，差不多要走了。你打算現在跟我一起走，還是待會兒跟姐姐乘巴士回家呢？”
“我想多陪爺爺一會。”
“好吧！”王先生放好病房的東西，說：“今晚只有你一個人食飯，媽媽仍在北京公幹，原本今晚回來，但她給我短訊說可能趕不及了，明天才能回家。你陪爺爺一會以後，早點回家吃飯，早點睡覺，不用等我回家了，我不知何時才能完成公司的事。”
“知道了。”嘉軒說：“爸爸，你別太辛苦啊！”
王先生點點頭，拖着疲累的身軀回公司工作。
美娜忙於為爺爺清潔手腳，嘉軒坐在爺爺的牀沿，跟爺爺說話：“爺爺，你快點醒啊，爸爸昨晚通宵工作，今天趕到醫院陪伴你，你再不醒過來，我怕爸爸病倒呀！”
“啋！”懂得聽說廣東話的美娜說：“你怎可以說先生會病的，別這樣說，爺爺很快會醒過來的。”
“你們別騙我小孩子了，我已經上網看過，中風昏迷的病人昏迷越久，醒來的機會越渺茫，你們不用騙我了。”
美娜不再說話，她在印尼中學畢業，並非沒有見識的人。然而，現今的網上世界已經令兩代人有知識鴻溝，她不會上網，所有知識都是中學課程所教的。現在的小學生懂得上網，他們在網上搜尋不同的知識，懂得的已非局限在小學課程了。
“你乖乖的坐一會，我出去洗毛巾。”美娜說。
嘉軒想起爺爺愛跟他說起讀小學的事情，他總是不耐煩聽下去。他認為爺爺的年代非常落後，一切都不如現在好玩，他不喜歡聽。
此刻，當他望向躺在病牀上的爺爺，嘉軒感到懊惱和後悔，他應該減少玩遊戲機，專心聽爺爺的童年往事的。他現在渴望認識爺爺的童年世界，但爺爺已經不能跟他說了。
兩天前，爺爺突然在家裏昏迷，爸媽亂作一團；嘉軒從睡夢中驚醒，走出客廳，不曾看見父母慌張到那地步：爸爸不知道致電救護車快一點，還是駕車送病人入院快，最後是媽媽致電召救護車，他們陪伴爺爺到醫院。
嘉軒呆在客廳，不願回房睡覺，想起自己對爺爺最早的記憶就是伏在爺爺身旁睡覺，爺爺最喜歡跟他一起午睡。
如今爺爺仍在病牀熟睡似的，嘉軒希望爺爺醒過來，他樂意知道爺爺的一切，希望了解爺爺的童年，甚至夢想跟爺爺玩他當年的遊戲。想到這兒，嘉軒不知不覺地伏在爺爺的病牀睡着了。
嘉軒是被附近的聲音吵醒的，當他醒過來，看見自己在嘈吵的班房，有一班校服骯髒的學生正在嬉戲和大聲說笑，好像是小息時間，沒有人理會他。他走到壁報前，看見上面貼着一些學生作文，日期都是一九六二年，其中一篇是王志強寫的。嘉軒心想，王志強就是爺爺啊，他在這兒嗎？難道爺爺和他一起？
“軒軒！軒軒！”
嘉軒睜大眼看清楚，只見美娜那張貼近他眼前的臉，即時清醒了。
“軒軒，先生說醫院多細菌，醫生也說病牀多細菌呀，你不能這樣睡覺的。”
“我見到爺爺……爺爺的作文啊！”嘉軒瞪大眼說。
“你做夢而已，不奇怪呀，昨晚，我做夢看見女兒和我一起呀。”美娜說的廣東話有外國人常見的用字誤差，無論說得多流利，用字都有點怪怪的。
“你才發夢，我真的看見！”
“我發夢，你也是發夢。”
嘉軒說：“我覺得不是夢境，實在太真實了，爺爺是王志強，王志強就是爺爺，我看見他的作文呀！”
美娜不大明白他的說話，只管說：“我們回家吧！”
“我想多陪爺爺一會，他已經睡了兩日，我怕他不會醒。”
王志強住私家醫院的雙人房，護士為鄰牀的病人派藥，經過王志強的病牀時，跟嘉軒說：“你們明天再來探望爺爺好了，如果病人突然醒過來，我們會即時通知家人的。”
“爺爺一定會醒嗎？”
護士誠實回答：“不知道，但你要回家做功課和溫書的。”
“爺爺不能醒轉怎辦？”
護士微微一笑，跟美娜說：“你們回去吧！”
美娜的手輕按在嘉軒的肩膀上，輕輕說：“先生SMS提我煮飯給你吃，我們走吧！”
嘉軒跟爺爺說：“你一定要醒呀！你答應我跟我說你的童年故事，爺爺，我會認真聽你說話，我會乖的，你醒來告訴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