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帝国:行国的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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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匈奴的族源

中文史籍論匈奴

說到匈奴史,當然要從族源說起,匈奴雖然曾打入西方世界,但是西方史料對於匈奴早期事略都沒有記載,所幸漢文文獻或史料倒是記載了不少匈奴歷史,《詩經》中就至少有六首提到與匈奴有關的事情,其中三首明白點出匈奴早期的稱號為“玁狁”,這三首分別是〈采薇〉、〈六月〉及〈出車〉: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駕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曰戎,玁狁孔棘。(〈采薇〉)

六月棲棲,戎車既飭,四牡騤騤,載是常服,玁狁孔熾,我是用急,王於出征,以匡王國。……四牡脩廣,其大有顒,薄伐玁狁,以奏膚公。……玁狁匪茹,整居焦穫,侵鎬及方,至於涇陽。織文鳥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啟行。戎車既安,如輊如軒,四牡既佶,既佶且閑。薄伐玁狁,至於大原,文武吉甫,萬邦為憲。(〈六月〉)

王命南仲,往城於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於襄。……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祈祈,執訊獲醜,薄言還歸,赫赫南仲,玁狁於夷。(〈出車〉)

這幾首詩,經考證大約是詠西周宣王時和匈奴作戰的事,按宣王大約是西元前八二七年到西元前七八二年的西周君主,可見這時匈奴的力量已經強大到可威脅西周了。

之後,東周戰國時代的韓、趙、魏都和匈奴接壤,為了防禦匈奴因此築長城,可惜這時代的史書並沒有提及匈奴族的來源,一直到西漢司馬遷寫《史記》時,才把傳說中關於匈奴的族源以及匈奴的軍政制度、社會習俗等作系統的記載。但是,《史記‧匈奴列傳》所記錄的匈奴族源卻和《史記‧五帝本紀》所記載的內容有所矛盾,《史記‧匈奴列傳》對於匈奴族的來源,有這麼一段記載:“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

東漢時,班固著有《漢書》,也引用這段史料,唐代(西元六一八~九〇七年)史學家顏師古在注《漢書》,對“淳維”的解釋為:“以殷時始奔北邊。”三國(約二二〇~二八〇年)時,孟康著《漢書音義》更進一步明白指出淳維是“匈奴始祖名”。唐代司馬貞的《史記索隱》也稱:“淳維以殷時奔北邊。”但這些學者都只是根據《史記》的記載信筆而書,並沒有提出任何有力的證據。

其後樂彥《括地譜》更誇張的作了以下的析論:“夏桀無道,湯放之鳴條,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眾妾,避居北野,隨畜移徙,中國謂之匈奴。”

如果這個說法能夠成立,那麼對照上述史料,往北移的淳維就是獯粥,即為匈奴,且匈奴是夏禹子孫的後代。而傳說中夏禹的父親是鯀,鯀是顓頊的兒子,顓頊的父親是昌意,昌意又是黃帝的兒子。如果這一系列傳說成立的話,獯粥(匈奴)也就成了黃帝的後代。

然而事實並不是如此,同樣是《史記》,在〈五帝本紀〉中對黃帝出身與他的功勛是這樣子描述的:“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東至於海,……西至於空桐,……北逐葷粥,合符釜山。”

這裡的“葷粥”,據《史記索隱》說:“匈奴別名也。唐虞已上曰山戎,亦曰熏粥,夏曰淳維,殷曰鬼方,周曰玁狁,漢曰匈奴。”

從這段話看來,黃帝時就曾和匈奴的祖先葷粥作戰,這個民族在夏代稱淳維。這下真相大白,匈奴絕不可能是黃帝後代。且匈奴在夏代稱淳維,當然也不可能是夏桀的後人。所以《史記‧匈奴列傳》對匈奴族源的說法,是不可採信的,只是歷來漢人史家基於熱愛華夏的心理,仍然採信這個錯誤的說法,例如近代學者呂思勉在他所著的《秦漢史》中仍然說:“《史記》曰‘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固無確據,然繫世所傳,多非虛罔,讀先秦史可見。文化恒自一中心傳播於其四面;文明民族中人,入野蠻部落,為之大長者;尤僂難悉數。則《史記》此語,雖不能斷其必確,亦無由斷其必誣,此固無足深論,然匈奴文化受諸中國者甚多,則彰彰矣。”

匈奴不可能源於黃帝後裔,不能只因為匈奴擷採了些漢人的文明,就堅持《史記》之說“亦無由斷其必誣”。

西方史籍論匈奴

漢民族自大心態,西方學者巴克爾(E. H. Parker)在他所著的《匈奴史》中,就明確地提出了批判,巴克爾說:“中國史家論述邊徼諸國政治起源,輙喜歸諸中國流徙亡命之徒,以為此輩善於適應當地風尚,重以知書識字,故易居高位,掌大權,而結各民族以成一國云云。”

巴克爾的說法雖早於呂思勉,仍然等同給了呂氏重重一擊。從以上分析,應該知道談到匈奴族源時,跟華夏漢民族是毫無關聯的。

匈奴既然不可能與漢人同祖,於是有些西方學者認為匈奴應該是突厥種,像法國漢學家雷莫薩特(Jean-Pierre Abel-Rémusat)、德國史學家克拉普羅特(Julius Heinrich Klaproth)等都持這種主張,也有一、兩個中國學者如馮家昇等加以附和,他們唯一的論據就是《史記》、《漢書》裡記載少許匈奴語彙的漢字音譯,以這些漢字音譯的匈奴語,拿來跟現今還說突厥回紇語民族的語言作比對,而後得出這個結論。他們用了哪些匈奴語彙呢?重要的有以下幾個:

單于:《漢書‧匈奴傳》稱:“單于者,廣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單于然也。”屬突厥語的察哈臺語(Caga Tai,現已消失),曾流行於今天中亞以至新疆各民族,在這種語言中,“強盛廣大”的音為Cong或Zengiz,這些史家認為這就是單于的對音。但其實無論是Cong還是Zengiz,都跟單于的讀音有很大的出入。

撐犁孤塗(涂):《漢書‧匈奴傳》說:“匈奴謂天為撐犁,謂子為孤涂。”這些學者以今天土耳其(突厥後裔)語的“天”讀音近似於Tangri、Tegri或Tangite,因此這些學者認為“天”是撐犁的對音,所以主張匈奴跟突厥是同一個民族。但其實Tangri一詞的由來,是古高加索白種人對“天”的稱呼,中文又音譯為“騰格里”。匈奴只是借用這個詞,後來的突厥、察哈語乃至蒙古族,也都把天讀作騰格里,如果那些學者的主張可以成立,那許多不同的民族都成了一家人。

其次,他們又以今日通古斯語族讀“子”為kuttu;通古斯族中的巴爾古金(Barguzin)人讀“子”為Guto,都跟孤涂同音,如果這個說法成立的話,匈奴又變成了通古斯族。

“通古斯”是古史上的肅慎系民族,分布地區大致在西伯利亞東部以及中國大興安嶺以東地區,而突厥的起源地,經中外學者考證,一致認為在今天新疆阿爾泰山一帶,兩者相差好幾千公里。突厥肯定不是通古斯族,如果匈奴是通古斯(根據孤涂的讀音相同為前提),那麼匈奴的起源和突厥就不會有關係。

頭曼:最早出現於漢文史籍的第一個匈奴單于名叫頭曼,土耳其語讀“萬”為頭曼,即Tumen或Tuman,所以上述學者認定匈奴跟突厥同族。其實人類民族雖多,各有不同的語言,但是人類發音器官都只用到喉、口、鼻、舌,所以在不同民族的語言裡,常會找到發音相似或相同的字眼。

且Tumen在土耳其語中的意思是“萬”,那跟匈奴的頭曼單于又有什麼關聯呢?何況今日蒙古語的“萬”,也讀作Tumen,如果這些學者的說法可以成立,那豈不是等於說今天的土耳其人跟蒙古是同一個民族?

還有許多匈奴語彙,像“冒頓”、“稽粥”、“骨都侯”、“祁連”、“焉支”……,這些學者也在土耳其語中去找讀音相似的一些語彙作印證,但是都經不起驗證。

其實要在不同的語言裡找到一些相同讀音的話,是很容易的,信手試舉一例,英語中的See you Tomorrow,正好跟漢族福州方言的“醬油都沒了”幾乎一模一樣,如果據此斷定說福州話的人是高加索種,那豈不成為民族學上的一大笑話。

再說匈奴最早的分布地在鄂爾多斯高原一帶,而突厥則源於阿爾泰山一帶,兩者距離過遠。更何況北魏滅掉匈奴系的赫連夏後,匈奴之名不再出現於中國史書,一百多年後,突厥才躍登歷史舞臺,兩者在民族血緣上實在不該扯在一起,只是在北亞草原上自東到西自然條件相當接近,彼此在語言、習俗上互相借用、模仿是極自然的。

匈奴既然不可能和突厥同源共祖,於是又有一些學者主張匈奴和蒙古族有血胤關係,持這種主張的有帕拉(Pallas)、貝格曼(Bergmann)、史密德(J. J. Schmidt)、比丘林紐曼(Bischurcn Neuman)、日本學者白鳥庫吉,以及許多蒙古籍的學者。他們所根據的理由歸納起來有三點:

其一,現今蒙古語中有若干和《史記》、《漢書》所載的匈奴語接近,像“駞”,就是蒙古語中的駝駱。另有“屠耆”,《史記‧匈奴列傳》稱:“匈奴謂賢曰屠耆。”現在蒙古話稱貴族為Taiji(臺吉),於是就認定匈奴語跟蒙古語相同。這個說法太過牽強,Taiji可以解釋成是“太子”的蒙古語讀法,在早期蒙古語彙裡,如《元朝祕史》(成書於一二四〇年,作者不詳)裡就不見Taiji這個詞,到後來蒙人跟漢人接觸多了,知道太子在漢文裡的意義,於是才有了Taiji這個詞稱。可見以語彙作為匈奴與蒙古同源共祖的證明是靠不住的。

其次,這些學者認為,匈奴被秦將蒙恬逐出鄂爾多斯高原後(約西元前二一四年),才逐漸向漠北發展,後在漢武帝時,漢族奪下祁連山(約西元前一二一年),匈奴才以漠北為主要聚居區。蒙古族的可汗鐵木真(即成吉思汗)於南宋寧宗開禧二年(一二〇六年)滅乃蠻後,統一了今天的蒙古國,所據有的空間上似乎與匈奴相當,所以據此認定匈奴是蒙古族。可是他們忘了諸胡列國時代中期(五世紀中葉)之後,匈奴一詞已經從歷史舞臺消失,而蒙古一詞最早出現於兩《唐書》,分別以蒙兀、蒙瓦載入,而且只是室韋的一部,在時間上跟匈奴之消失差了至少三個世紀,把蒙古跟匈奴硬扯在一起,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說不通。不同的民族很有可能在不同的時間擁有相同的空間,絕不可以只因他們擁有相同的空間,就認定他們是同一個民族。

其三,許多蒙古籍的史學家都指稱蒙古是匈奴的後裔,這只是基於民族虛榮心的意識,因為匈奴是東方第一個躍登西方世界的民族,曾經帶給西方白種人莫大的壓力。所以蒙古在被蘇聯占據期間(約一九二〇年代),民族自尊心被剝奪到幾乎等於零的情況下,能夠將匈奴認作自己的祖先,至少在心理上可以取得平衡。但是就史論事,這個說法還是不能成立的。如果再進一步分析,且看《元朝祕史》以及兩《唐書》所載,蒙古族初興起時是在東北大興安嶺西部額爾古納河一帶,而匈奴是在鄂爾多斯高原,兩者一東一西相距幾千公里,做為鄰近部落仍嫌遠,怎麼可能同源共祖呢?

匈奴既然不可能跟蒙古同源共祖,於是又有人主張匈奴人屬於北歐日耳曼族的芬族,持這種看法的有西方學者馬丁(Saint Maitin)、謝美諾夫(Semenoff)、尤薩李維(Uiealiuis)以及近代學者胡秋原,可是他們只提出主張,並沒有舉出實證。其實匈奴西侵是在被東漢竇憲打敗後,先在中亞停留了數百年後,大約在四世紀中葉之後才進入歐洲,跟芬族發生關聯,如果因此說匈奴是芬族,不免有倒果為因之嫌,也是不可採信的說法。

還有更荒謬的說法,俄羅斯學者陰若特蘭且夫(G. Ineatianceu)在他所著的《匈奴與匈人》(Chunnuund Hunnen, 1926, 2nded)中,提出匈奴是斯拉夫種,但毫無證據,所以根本不值得採信。

那麼匈奴的族源究竟是怎樣呢?其實我們不必忙著在沒有足夠的文獻以及足夠的考古資料時,急於證明匈奴究竟與哪一個古老的民族有血緣關係,替匈奴民族尋找一個祖宗。所以本書暫且認為匈奴就是匈奴,是自成一系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