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跃青春系列:醉倒他乡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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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這天是星期天,明道鋼琴學校在舉行第八屆演奏會,演出的全是本學校的學生。樓明道校長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中環大會堂租一個音樂廳,讓學生在父母或者公眾面前表演一下琴技。那一天是個重大的節日,導師、家長和學生都會很興奮。有人說:樓校長是在給學校做活廣告呢。其實,明道鋼琴學校從來都毋需為招生操心。

徐若水是第一次參加這種演出。事情確定以後,媽咪比他更緊張。為了表示對演出的重視,她前一天就帶他去理了髮,買了白襯衫和黑褲子做演出服,還特意配了一副紫藍底小白點的蝴蝶結領呔。當他新衣新褲新蝴蝶結領呔出現在台上時,顯得格外精神。

爸爸徐孝全本來說好也要來觀摩,給兒子打氣捧場。但動身前,臨時接到一個內地客戶的電話,對方急需一大批日本和韓國的文具,等着參加全國性的文具展銷會。

送到手上的生意,哪兒能讓它輕易溜走哇。爸爸和媽咪商量後,馬上就開車回寫字樓去打點了。臨走的時候,爸爸特別給若水拉好了蝴蝶結領呔,說:「別太緊張,努力彈就行了。」

媽咪有些不滿意爸爸的態度,輕輕白他一眼說:「行了,孝全你就忙你的去吧。若水,咱們得全力以赴,只准彈好不許彈砸了。朱太太她們可都在底下瞪眼等着看呢……孝全,等一下你也不用來接我們了,我們自己坐的士到陸sir那兒上課就行。」

陸sir是教畫畫的老師。

媽咪拉着若水的手走進演奏廳,那兒坐了二三百人。一架棕黑色的三角鋼琴支在表演台上。若水一見到它便心跳急促,覺得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了。媽咪跟朱太太她們打招呼,那幾個太太囑咐他要好好彈。若水看看媽咪,她只是輕輕咧了咧嘴。他想媽咪心裏一定在認為她們只是在虛情假意。若水耳邊響着大廳裏嗡嗡的聲浪,越發覺得耳膜脹疼。媽咪不時在他耳邊囑咐上一兩句,他點着頭,其實什麼都沒聽進去,只覺得手心出汗。司儀用英文喊「表演者,徐若水先生!」的時候,他覺得腦子「轟」一聲開炸了,站起來不知道該往哪邊邁開兩條腿。

若水彈的是巴哈(1)的作品。老巴哈不少曲子是很沉穩的,旋律反覆出現,速度變化也不大。其實這首曲子雖然相對簡單,但指頭的力度和指法配合都非常講究。若水彈着,絲毫不敢鬆懈,但又覺得有點兒悶。直到曲子快要結束,他心裏才掠過一絲輕鬆,有種「可完了」的一閃念。

教若水彈琴的導師Lady GaGa潘就說過:「巴哈這首曲子看起來不難,可是你在彈時,會覺得這位老人一直就在旁邊盯着你,叫你每個音符都不敢放鬆。」

若水在彈最後一個樂句時,竟就想起Lady GaGa潘來了,他心裏一慌,十個指頭像被驅使着往琴鍵上重重一敲。只是兩根無名指不聽話,沒能用力按住。那兩個鍵便只被輕輕一觸,便受驚似的抬起,那兩個音就虛虛浮浮的,很不實在。別人也許聽不太出來,但那個瑕疵躲不過導師們,特別是Lady GaGa潘的耳朵。他按捺住沮喪,待琴聲在舞台上空回響了一陣,才猛然抬手,再讓它們穩穩地、輕輕地落到雙腿膝蓋上。

若水明白,他應該就這麼半低着頭,把這個動作堅持一下,彷彿還沉醉在剛結束的音樂裏。媽咪對他這個動作要求得很嚴格。她說那些鋼琴大師演奏完了,都沒有馬上從音樂的境界中抽離出來,總還沉迷在樂音的餘韻裏,不能自拔。劉詩昆是那樣,李雲迪和郎朗(2)也是那樣。所以把結束的那個動作維持幾秒,是絕對必要的。若水忍不住悄悄抬起眼睛,看着翻上去的琴蓋。琴蓋像鏡面一樣,反映出那裏有個梳着三七分頭的小胖子,正睨斜着眼,好像不懷好意般盯着他,顯得有些醜惡。其實他的眼睛長得漂亮,媽咪常忍不住自誇說這孩子會挑,在娘胎裏就選定了他爸爸大而亮的眼睛了。

觀眾鼓起掌。他們多是些家長,很多不是行家,都認為若水彈得不錯。他的音符彈得準確,指法純熟,該有的音樂處理,像曲譜指示的稍快、跳躍、如歌行板……他都忠實地表現出來了。但若水明白,他就是沒辦法讓無名指聽話。他的彈奏就是因為無名指,攀不上一個更高的台階。

若水悄悄用眼光尋找Lady GaGa潘,她坐在最後一排。若水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想像她一副不變的冷漠神氣,端着平時對他說話的表情,像在說:「你再練練,不就是兩個指頭嗎?怎麼會練不好呢?是你笨還是你懶?」

鋼琴學校的校長樓明道在這一行是很有名的。他年輕時就曾經在世界級的鋼琴比賽中得過獎。一雙兒女從小由他親自授技,從十一、二歲起,就在各種有檔次的鋼琴比賽中嶄露頭角。他們一家三口,常在世界各地舉行演奏會。樓校長根本就抽不出時間施教,所以他開設了明道鋼琴學校,親自挑選和培養教師,由他負責質素監控。儘管收費高,但家長還是願意把孩子往這裏送,據說收生已滿員超額,兩年內都不太可能收新生了。

當年若水的媽咪不知托了多少人,找了朋友的朋友的親戚,到底把若水塞進了明道鋼琴學校。樓校長從內地來香港時,住房沒有着落,那個親戚借給他一幢大宅。樓校長不好意思拒絕親戚的人情。樓校長把若水分配給Lady GaGa潘。

Lady GaGa潘是琴行裏年紀最大的導師。本來大家叫她Lady潘。她愛把眼圈塗得黑黑的,乍看有點兒像美國的時尚歌手,人稱「女神」的Lady GaGa。Lady GaGa的裝扮常常很雷人(3),歌也有些怪誕。她爆紅以後,大家就暗地把Lady潘叫做Lady GaGa潘了。

若水看過LadyGaGa在電視上播出的Born this way。畫面把胎兒在子宮裏蒙着水膜的活動拍得驚駭,伴奏的吉他手晃着身體演得很賣力。

媽咪走過來轉了台,說:「別看了。這吉他手怎麼彈怎麼都像是個流氓,和鋼琴的貴氣沒法比!」

Lady GaGa潘很嚴厲,若水彈得不好時,她就用指頭去戳他的手,疼得他幾乎叫媽。

若水明白,自己不是練不練兩個無名指的問題,是他對練鋼琴沒有太大的興趣。也許樓校長和Lady GaGa潘早就看出他不是可造之材。演奏會開了好多次都沒讓他上場。這回還是媽咪找到樓校長,請求他讓兒子見見世面,樓校長才無可奈何地答應了。說校長無可奈何,是因為媽咪剛走,若水聽見他對Lady GaGa潘說:就讓他試一首簡單的譜子吧。

就這麼一首容易彈的,兩根無名指還要不合作呢。可是,媽咪當然不明白兩根無名指的問題,只覺得全世界都在朝她兒子鼓掌。她從觀眾席上站起來,滿臉笑出燦爛的花,迎着若水緊緊地摟住他。

媽咪在演出前,特意為他梳了個三七分頭,叫若水覺得彆扭,這會兒便趁機把頭髮撥亂,順便掙扎出媽咪的懷抱。媽咪當眾的這動作也太叫他難堪了吧?他正當長,十三歲已經和不算矮的媽咪一樣高,街上都有老人用「後生仔」來稱呼他了。可是媽咪還當他只有七八歲,還是個纏繞在媽咪腳下的小寶貝。

演奏會結束後,大人寒暄、應酬了一陣,也就散了。媽咪滿意地拉着若水說:「走,吃個麥當勞,下面該去畫畫了。學完畫還得……」

若水自己接話:「練跆拳道,是不是?」

「我兒子真懂事……」媽咪又一次摟住他,攔住了一輛的士,「我們若水有什麼理由輸給那些人的孩子!」

說這些話時,媽咪斬釘截鐵的,神氣非常堅定。

媽咪指的是朱太太她們,她們是媽咪的朋友,也是她的「敵人」。她們的孩子都在港島區的同一所名校上學,幾個人早就熟絡了。媽咪一開始和她們搭不上話。後來,她們發現媽咪的手提包和她們用的品味相仿,是尖沙咀一家名店同年的新貨,就開始和她打招呼。

孩子們上課時,她們就會開車到附近一家五星級酒店,那兒的咖啡廳夠清靜也夠有格調的。她們不愛去「麥當勞」那一類快餐店,她們覺得自己不屬於那些地方。那些地方有談生意的,有簽保單的,也有純為來享受冷氣的。若水的朋友郭培武有一次還發現,有人居然在那兒談假結婚的酬金。郭培武伸出指頭說:事成就給四萬!

那幾個太太來自有錢人家,有的家族生意在本地有些名氣。她們平日最重要的職責,是照料好家族的第二、第三代。若水的爸爸徐孝全開了一家叫「盈益」的公司,做日本和韓國文具代理。和那幾個太太們家比,只是小生意罷了。但媽咪和她們在一起時,表現得很大方,搶着買單,絲毫看不出和她們不同一個級別。

媽咪常對爸爸說:「我就是因為出身大陸,才不能讓人家小看我!」

爸爸便笑笑看着她,說:「對啊!」

爸爸比媽咪大十四、五歲,很多時候對她就像對個任性的小女孩,什麼事都讓着她。媽咪不上班,管着家裏的大小事,家裏的事由她說了算。

有幾次Lady GaGa潘有事下課提早了半小時,若水到咖啡廳跟那些太太們呆了一會兒,就聽到了這樣的一些話:

「徐太太,你兒子和我兒子William同一年,比我兒子矮,會不會是飲食失衡?」

「你兒子沒有英文名?叫若水……若水想進我們Jason那所名校,你們首先就得把家搬到那邊。哎呀,現在地鐵快通到南區,港島那一帶房價飛漲啊!」

「過幾天我們要帶Gordon飛到英國去住住。買的別墅空好幾年了,家具怕都要發霉了。」

「我先生說讓William把中文和普通話基礎打好點兒,再去美國讀書。要不,開個玩笑——將來怎麼和國家領導人打交道啊。」

「Jason學鋼琴,沒想過讓他當李雲迪和郎朗,也就是讓他學點兒修養吧。他將來接爺爺和爸爸的生意,出去應酬,不能一點兒儀態都沒有吧?」

「Gordon真要到英國讀書,我就得跟着去陪讀。那我就成女太空人了,哈哈……」

媽咪便對這個笑笑,對那個點點頭,好像非常樂意聽她們說的每句話。

可是一回到家,媽咪就換了副腔調,對爸爸說:「曬命(4)曬命全是曬命!我們老家說『說話聽聲,鑼鼓聽音。』其實她們每句話都話裏有話,意思是說我們若水進不了名校,買不起港島的樓,去不起英國……反正是變着法子踩我們徐家……」

媽咪數落着,朱太太幾個此刻是無形的敵人,她的表情彷彿和她們不共戴天似的。

爸爸一邊一如既往地笑笑,一邊安慰她「別跟俗人一般見識」。

媽咪又說:「她們俗我可不俗。她們說不想讓兒子當李雲迪和郎朗,那是當不成!她們兒子有若水那點兒天分嗎?若水沒學會說話,就能跟電視裏音樂的拍子顛屁股了,節奏一點兒都不走樣!我是真想叫若水當音樂家的,那才叫又輕鬆又氣派呢!你看郎朗代理那麼些廣告,錢一定賺不少。我不想讓他接你的班。看你操心生意,頭髮都白了,也就只賺幾個小錢。」

聽媽咪說過,外公原來在內地縣城教小學音樂,平日裏悶聲不響,可一坐在鋼琴前就變成了一個氣派的男人。他沒正規學過琴,全靠自學成才。外公成了媽咪的榜樣,學琴是她自小的夢。

「……家裏買不起琴,圓不了夢。考進劇團以後,我發現倉庫裏有部舊鋼琴,很久沒調音,都跑調了。沒人的時候,我就跑到倉庫去彈彈。聽說那部琴是『文革』造反派『掃四舊(5)』,從一個單身老太太家裏抄(6)來的。造反派要把琴抬走,老太太就撲在上面,十個指頭緊緊扒着不肯放手。後來造反派拿菜刀敲她的手指,幾乎敲斷,她才把手鬆開了……」

每次媽咪說起這個故事,都很動情,還流下了淚水。

爸爸便說:「好了好了,你的夢就由若水來幫你圓了吧。若水,聽見沒有?你要好好學,看你媽咪費了多少心。光說風雨不改陪你去鋼琴學校,就得有多大的決心啊。」

「哦——」若水便拖長聲音答道,「明白——」

媽咪玉沁原來在內地一個縣劇團演花鼓戲,人長得標緻,可惜嗓子不夠亮,總也唱不上主角。幾年之後就心灰意冷,改行賣文具了。爸爸正好從香港到那個小城市,去推銷一批韓國複印紙和朋友吃飯,媽咪陪席。那時媽咪才二十出頭,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小巧玲瓏,青春嬌嫩」。他們坐到一塊兒吃了頓飯,就這樣認識了,就這樣結婚了。

那些事,是若水陸陸續續從爸爸媽咪口中聽到的。在媽咪的敍述中,她的老家又窮又髒。在外面她不愛提自己的老家。人家聽出她的香港話帶一點口音,問她是不是台灣人,她就不置可否地笑笑,用別的話岔開。

媽咪和爸爸相處得還算平靜,當着若水從來沒有什麼大爭吵。

有一次,若水的英文老師在上課時忽然暈倒,被送到醫院去了,他比平時提早了回家。剛打開門,就聽見媽咪在他們的房間裏數落:「……當初你不是說好等若水上中學就搬家的嗎?他上中學都一年了,還只能呆在那家band two的學校!不在港島買房子,若水怎麼進得了朱太太他們兒子讀的band one名校?錢不就手?錢都到哪兒去了?你老實說,是不是都拿去給那個女人了……啊,若水回來了……」

媽咪衝了出來迎接若水,臉色有點兒慌亂,一口氣說:「若水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怎麼不打個電話,好讓媽咪去接你呀……對了,你的手機丟了,瞧我這記性!咱們馬上就去買一部好不好?孝全你陪我們一塊去吧。若水,咱們就要最新推出那種吧……」

若水看見媽咪身後爸爸一張蒼白的臉,顯得非常疲累。他猜他們是吵架了,不知怎麼辦才好。他從來沒見過他們這麼吵。平時媽咪就是埋怨幾句,爸爸耷拉着腦袋不做聲,風波就平息了。他們是第一次在他面前這樣失態。

若水記得他當時就抽抽答答了。當他不知怎麼辦時,便會自然出現這種姿態,像是極力要把淚水往回咽,讓大人看着心疼。在抽泣時,他想到,他們有事要瞞着他。那些事有關「那個女人」。

那時若水讀中一,懵懵懂懂的,但從那一刻起,他就開始有心事了。


(1)巴哈:德國古典音樂大師。

(2)劉斯昆、李雲迪和郎朗他們都是當代著名鋼琴家。

(3)雷人:潮語,指出人意表、令人格外震驚的意思。

(4)曬命:廣州話,指炫耀自己好命。

(5)掃四舊:內地上世紀文革時的口號,指要把傳統文化一掃而光。

(6)抄:搜查、沒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