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周易》聖人之道新詮
聖人之道四
先秦儒家深信《易》是一本通神的書,這種能力在卜筮的過程和結果之中充分展現出來。《易》通過卦爻辭,對現在和未來境況加以描述和作出判斷,使人能預知事態的發展。卦爻是圖,而不是文字。對《易》的作者來說,圖自然會有所象徵;對卜筮者和讀者來說,看圖自然要知道圖所象徵的事物。圖的取象能誘發讀者的聯想,開闊讀者的眼界,給予讀者發明新事物的靈感。卦爻的力量,往往通過卦爻辭而發揮出來,所以較詳細地判斷《易》卦吉凶的彖辭和解釋卦爻取象的象辭,也就緊隨著卦爻辭而醞釀。解釋爻辭的「小象」,經過修飾,大都已成為韻文,便於記誦。卦爻辭和及後的〈彖傳〉︑〈象傳〉,都以文字形式,幫助讀者和卜筮者認識卦爻變化所造成的吉凶悔吝的朕兆。
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故能預知,又能和天意相配合,在覆育教化中,做到「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易·乾文言》)。《易》能預知,又能使人預知,所以孔子便認為《易》具有「聖人之道」。這聖人之道,又可分為四種形態:(一)描述卦爻的文辭,(二)卦爻的變化,(三)卦爻的取象,以及(四)卦爻所顯示的徵兆。《周易·繫辭上》云:
子曰:「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雜引諸家以為注,其注「《易》有聖人之道」句引唐崔憬:「聖人德合天地,智周萬物,故能用此《易》道。大略有四,謂尚辭、尚變、尚象、尚占也。」注「以言」句引三國吳虞翻:「聖人之情見於辭,繫辭焉以盡言也。」注「以動」句引三國吳陸績:「變謂爻之變化,當議之而後動矣。」注「以制器」句引後漢末荀爽:「結繩為网罟,蓋取諸离,此類是也。」注「以卜筮」句引虞翻:「乾蓍稱筮,動离為龜,龜稱卜﹝此處以〈說卦〉之「離為龜」釋〈繫辭〉句「卜」字之來歷,附會過甚,殊不應爾﹞。動則翫其占,故尚其占者也。」
李鼎祚雖然雜引諸家,但脈絡一貫。虞翻注「以言」句相當清楚,指的是卦爻辭是聖人之言,見聖人之情(〈繫辭下〉:「聖人之情見乎辭。」)。是以「以言」者並非「繫辭焉以盡言」(〈繫辭上〉:「繫辭焉以盡其言。」)的聖人,而是卜筮者。〈繫辭上〉緊隨「以卜筮者尚其占」後便說:「是以君子將有為也,將有行也,問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響。」那「君子」就是卜筮者。陸績注「以動」句,謂「當議之而後動」,說的是卜筮者應先參詳卦爻變化然後才有所行動。總的來說,用聖人之道的是卜筮的君子。這點,唐孔穎達的《周易正義》便似乎有點混淆了。
孔穎達《正義》云:「『《易》有聖人之道四焉』者,言《易》之為書,有聖人所用之道者,凡有四事焉。『以言者尚其辭』者,謂聖人發言而施政教者,貴尚其爻卦之辭。發其言辭,出言而施政教也﹝案:《易》之作者是聖人,卦爻辭是聖人之言。此句謂君子欲藉《易》而施言教則重其卦爻之辭﹞。『以動者尚其變』者,謂聖人有所興動營為,故法其陰陽變化。變有吉凶,聖人之動取吉不取凶也﹝案:當指君子欲藉《易》而有所興動營為,則專視其卦爻變化以知進退﹞。『以制器者尚其象』者,謂造制形器,法其爻卦之象,若造弧矢法睽之象,若造杵臼法小過之象也﹝案:君子欲藉《易》而製造器具以利民,則專視其卦爻之象。象亦聖人所設﹞。『以卜筮者尚其占』者,策是筮之所用,并言卜者,卜雖龜之見兆,亦有陰陽三行變動之狀。故卜之與筮,尚其爻卦變動之占也﹝案:君子欲以《易》卜筮,則專視其吉凶之兆,此乃聖人所示。「卜」、「筮」同用,「卜」乃無龜卜之義,其義在「筮」。「卜筮」不過承上句「制器」而作雙音節詞耳﹞。」孔穎達釋「尚其辭」和「尚其變」時,以「聖人」代「君子」,正是其混淆所在。
《周易》是卜筮之書,所以得免於秦火。〈繫辭上〉談及的「尚辭」、「尚變」和「尚占」都和問吉凶有關,只有「尚象」關乎器用的發明。〈繫辭下〉云:「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結繩而為罔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包犧氏沒,神農氏作,斲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蓋取諸益。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又云:「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遠以利天下,蓋取諸渙。服牛乘馬,引重致遠以利天下,蓋取諸隨。重門擊柝,以待暴客,蓋取諸豫。斷木為杵,掘地為臼,臼杵之利,萬民以濟,蓋取諸小過。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蓋取諸睽。上古穴居而野處,後世聖人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雨,蓋取諸大壯。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无數,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椁,蓋取諸大過。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蓋取諸夬。」以上是聖人觀卦象而制器的例子。但我們不難發現,「垂衣裳」並非發明和製造器具,而是一種行動,是法天地自然的「無為」。「日中為市」是「有為」,卻也不是制器。晉韓康伯釋聖人之道四,但云:「此四者存乎器象,可得而用也。」孔穎達大抵也察覺到這個問題,所以其〈正義〉在注「聖人之道」後又特注「器象」云:
辭是爻辭,爻辭是器象也。變是變化,見其來去,亦是器象也。象是形象,占是占其形狀,竝是有體之物。有體則是物之可用,故云可得而用者也。
把「辭」、「變」、「象」、「占」全看成有體之物,那麼「行動」自然是「器」了。
韓康伯注則似本於鄭玄。《周禮·春官·大卜》:「一曰征,二曰象。」鄭玄注「二曰象」云:「象謂有所造立也。《易》曰:『以制器者尚其象。』」唐賈公彥疏云:「云《易》曰『以制器者尚其象』者,〈上繫辭〉文。〔鄭玄〕注云:『此者存於器象,可得而用,一切器物及造立皆是。』」《說文》:「造,就也。」造立即成立、建立。換言之,器物是器象,造立也是器象。造立屬於「行動」。但鄭玄指的是一切器物和造立,非只說《易》,終不及孔穎達解釋得清楚。
〈繫辭上〉云:「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有氣機,器有形質。這是器的廣義。用此廣義,爻辭是器,變化、象、占都是器。但「制器」指製成器物,是狹義的器。《論語·為政》:「子曰:『君子不器。』」《論語·公冶長》:「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指的都是狹義的器。以「器」和「象」合稱,正欲把「象」也視作「器」,那麼「言」、「動」、「制器」、「卜筮」、「辭」、「變」、「象」和「占」就全都是「器象」了。用這種方法解釋「聖人之道四」,使之全歸於「器象」,為非「制器」的「行動」作解說,似乎有失〈繫辭〉本義。
其實我們不必視「蓋取諸」為「制器尚象」的注釋。伏羲等聖人從卦象中獲取靈感,因而有所發明。他們的靈感當然不限於「制器」,更當涉及制宜和制定政策等行動。「制器」只是行動的一端。「聖人之道」存於「辭」、「變」、「象」和「占」;君子行「言」、「動」、「制器」和「卜筮」這四事,目的是利民,「制器」不過舉其一端,即如「以動者」也不只觀「變」而不觀「象」,所以「尚其變」已暗藏「尚其象」,而「制器」也是「動」,是以不應該不暗中包括如制定政策等行動。這樣,「器」的意義就不用無限放大。
在《周易》中,「象」貫通了「辭」、「變」和「占」。〈繫辭上〉云:「聖人設卦觀象,繫辭焉而明吉凶,剛柔相推而生變化。是故吉凶者,得失之象也;悔吝者,憂虞之象也;變化者,進退之象也;剛柔者,晝夜之象也。六爻之動,三極之道也﹝孔穎達〈正義〉:「言六爻遞相推動而生變化,是天地人三才至極之道。以其事兼三才,故能見吉凶而成變化也。」﹞。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可見卦爻的取象才是《易》占的重點。讀卦爻辭可以見其象,望卦爻也可以見其象。觀象能啟發思維,因而能有所發明,「制器」不過舉其一端而已。
〈繫辭上〉云:「《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天地無時不在變化之中,是以《易》明變化之理,能指示我們如何應付和利用變化。世人通過卜筮,從卦爻辭中知道其處於何種變化之中,從而知所行動。平時,《周易》是讀本;卜筮時,《周易》是靈媒。所以學習《周易》而不學筮法,便不能完全領略這本書的奧秘。
從龜卜到策筮,占問之法經過了不少變化。自從《繫辭上》的「大衍之數五十」面世後,揲蓍的方法便趨於統一。南宋朱熹《周易本義》收錄了〈筮儀〉,闡釋揲蓍筮法十分清楚。1982年初版的拙著《人鬼神》有詳細解說,並附圖片,可參看。該書自初版至今三十年,已重印十餘次,在坊間不難找到。
學《易》要明筮法,才能掌握「聖人之道」的第四項。但是會卜筮並不一定要常常卜筮。《左傳·桓公十一年》:「卜以決疑,不疑何卜?」不疑則不卜筮,不卜筮時,《周易》只是讀本。「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而象也往往在辭中,所以「玩其辭」其實是學《易》的基本功,賞玩《周易》之辭即讀《周易》。《周易》在言「變易」的道理時,提供了寶貴的人生哲理給我們領略、思考和應用;《周易》的文辭也非常值得我們學習。〈繫辭上〉的「以言者尚其辭」指的是卦爻辭,但我們今天讀《易》而「尚其辭」,卻不能不包括「十翼」:上下〈彖〉、上下〈象〉、上下〈繫辭〉、〈乾坤文言〉、〈說卦〉、〈序卦〉和〈雜卦〉。其中〈文言〉和〈繫辭〉文詞之美,尤其令人賞味不已。加以《周易》年代久遠,很多詞句,到今天已經成為箴言和成語;而歷代文人都讀《周易》,對他們來說,不學《易》便無以言,他們在詩文作品中更常引用《周易》的詞句,我們如果不讀《周易》便看不明白。在中國文化傳承中,《周易》是必讀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