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落後
回到走廊上，陽光已經斜掛，本來明亮如靜水，現在反倒有點火的波動和金黃了。校工阿姨帶着另一位應徵者擦身而過，走向面試室。景桐友善地向對方發出一個隱約的微笑，對方也若有若無地點了頭，兩人眼睛相遇的一刻，景桐突然生起羨慕之念。那是一位短髮女孩，景桐不敢無禮地凝視對方，因此只記得她有窄窄的臉和一個很深的酒渦。女孩一面走一面收拾手上百折傘，傘柄上的小熊睜着大眼睛，彷彿忽然看見了蜜糖。後來景桐知道她的名字叫做華春紅，大家叫她熊娃娃。
涼風驟起，吹亂了景桐的頭髮，她探頭看看，見周圍已經沒有人，就把綰髮的繩子拉下，小髻散落，還原了平日少女的景桐。嗯，這樣舒服多了，大概不會聘用我的了，好歹只來這學校一次……她這樣想着，心頭更輕鬆；即使有人看見又怎樣？這時，高跟鞋帶來的隱痛變得明顯，她來到樓梯間，一股腦兒坐在梯級上，敏捷地就從提包裏拿出一雙平底布鞋，高速套上，一面小聲叫道：“痛死人啦。”豈料才站起來，樓上就蹬蹬蹬地跑下來一個人，幾乎沒把她嚇死——啊，是他呢！
景桐的臉背光，他的臉向光，所以一時間他沒把她認出，她卻先叫起來：“成英亮——成師兄，真的是你嗎？”
對方停住，就站在樓梯上，直到她走上了兩級，和他並立。金色的斜陽中，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眼睛牙齒都閃閃亮：“是你呀，夏‘小童’！你怎麼會在這裏？看，如果你穿着校服，我一定以為你是我的學生呢。”
“你又笑我了？我叫夏景桐，不是夏小童啦……”景桐一副很不滿意的樣子，剛才的緊張已在漸漸變紅的夕陽裏融解了，代之而起的是不期而遇的浪漫和興奮。
“好，夏小姐好，你來這裏是為了——啊，難道來面試？怎麼，連你這‘小童’都畢業啦？我好老哇！哈哈……”成英亮張開雙手，哈哈大笑。除了衣服不同，人曬黑了，他的動作言談，幾乎一點沒變。尤其是寬闊額頭上那一堆既短且硬無法垂下來的濃髮，跟以前一模一樣。
他穿着粉藍色襯衣，紫灰色的領帶鬆垮垮的好像胡亂套上去的繩圈，袖口捲起來，手臂上汗珠連連。景桐看見，下意識掏出一包紙巾遞給他。他卻一面從褲袋抽出一條小毛巾，一面說：“還用這個呀？我早就改用手帕啦！環保嘛，小朋友——你要不要？”說完反而把那塊皺皺的小毛巾送了過來。
景桐跳開了，幾乎滾下樓梯，幸好成英亮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臂。“看，你怎麼能當老師？要不要我叫人抬你下去？畢竟還是‘小童’。”
景桐接觸到他的大手，身體一震，馬上站直了，把手臂抽回來，但他手的溫度卻鐵定一直留在那裏了：“不要，不要，我走了！”天哪，臉紅了，她心裏想，原來成師兄在這裏教書，如果，如果……不過一秒鐘，她心裏的記憶搜尋器又轉上了一千次，畫面閃過，快得抓不住。要不要問他拿電話？仰慕他這些年了，這不正是大好機會嗎？但是，面試失敗的話，說明自己太沒用了，還是永遠不要見面的好；考上的話，又何必急着今天拿電話呢？況且，自己是來找工作的，不是來跟誰重逢、約會的呀！……“再見了，師兄！”她說完就急急往下跑。
“喂喂，怎樣聯絡你呀？”成英亮向着樓梯往下大叫，可是穿着布鞋的景桐走遠了，只喚來了兩雙死瞪着他的中一生眼睛。“成Sir問女孩子要電話的方法很老套！”一個說。“女孩子不是這樣大吵大叫就追得上的！”另一個說。成英亮正準備對兩個小傢伙發作，忽然聽得一副熟悉的聲音：“想要她的電話嗎？我有呢——不過，這是人家的隱私，不能給你。”他嚇了一跳，原來是校長。她完成了最後一位應徵者的面試，剛剛走過，身邊還有李太和Miss Wong兩位左右護法，二人也定睛看着他，但一點表情都沒有。
“校長，您誤會了。”成英亮抓着頭，很尷尬地正要解釋，兩個中一孩子竟然向着校長深深鞠躬，才恭敬地離開。赫！真會做戲！
“沒誤會！”校長說，“你是她的學長，對嗎？這女孩子看來頗有點深度——愛讀課外書。只是太緊張了，明明是個孩子，卻打扮得像個貴太太，可愛。”成英亮看看她，又看看另外兩位同事，她們繼續毫無表情，像三台電視機。他只好友善地說：“幾位辛苦了！校長說得不錯，她很用功，我讀碩士時，當過她的導師，她的學術根柢和責任感都很好，水平是有的，只是對陌生人比較害羞。”他發現自己正在上司面前胡言亂語。
“害羞……嗯……成老師，明天再談吧。”校長領着兩位護法離開了。成英亮抓抓頭——自己太坦白了，有沒有說錯話，把小桐的申請搞垮了？他靠在石欄杆上，往巴士站那邊張望。那個剛剛上車的女孩正是景桐。她的裙襬消失在公車的門裏，就好像那一次……成英亮看着那雙層巴士轟一聲開走了，想到幾年前的那個秋天。
那一年，研究院收了成英亮，他可以在中文系多留兩年，幫忙做導師。系裏有一個課程，教新詩、散文和短篇小說創作。龔教授的專長是長篇小說，也喜歡寫學者散文，就是不那麼熱愛新詩。為了讓同學們可以選擇，就叫自己的研究生成英亮教新詩的部分。這真是如魚得水，成英亮知道了，幾乎興奮得失眠。
可是，到了上課那天，他在教室裏等了幾乎十分鐘，該來的學生只到了一半。他又等了五分鐘。就是遲到的也該到了。他看看坐在那裏的十三個同學，問大家：“這一班不是有二十五人的嗎？”一個比較大方的孩子回答說：“同學們有點……有點害怕新詩，而且，我們下午有文字學的測驗。”成英亮馬上懂了，沒再問。他花了三秒鐘思考自己應該怎麼辦。第一，先把出席同學的名字記下，一會兒交給教授；第二，要讓這裏的十三個同學回去告訴大家，這一課一點不可怕，反倒是讓人心曠神怡的；第三，要鎮定，不能因為學生缺席怪罪於自己、影響教學素質；第四，來上課的，都是最有心的同學，不能辜負。想到這裏，他朗朗一笑，說：“開始吧！”
他沒想到，他這一笑，讓多少大一女生轟然暈死。那當然是誇張的說法。其實，大家早已知道這位學長是系裏頭的“亮”點。他的“亮”，在於他的名字，也在於他牙齒的齊整白亮，更在於他的青年詩人之名。凡是牙齒好看的人，都當襯一身黑亮皮膚。他剛好是手球校隊，天天都要到田徑場練跑，曬得黑裏透紅。飯堂裏，他體育系的前室友“費事拿”[1]說：“怎麼猜都猜不到你是中文系的，轉系來讀體育吧，何必一生之乎者也？”他總是回答：“之乎者也？之乎者也前面的內容你若說不出來，就別講中文系的壞話。中國典籍讓賽二千年，也比體育系的文獻多，簡直是黎耀祥對劉翔。”“費事拿”回道：“鬥跨欄還是鬥演技？”成英亮說：“鬥年紀！”他說這話的時候，景桐和同伴剛好坐在旁邊的桌子，一聽見，就認定成英亮是她們一生的英雄，用閃亮亮的眼睛偷看他。她們瞄瞄那個“費事拿”——喲，真的像得不得了。微微翹起的眼睛，壓得低低的粗眉毛，還有那高拔尖削的鼻子，比師兄還要高大的身材，都像透了那位瑞士網球好手。“費事拿”和成師兄肯定是死黨，同屬手球隊，就像景桐跟阿眉一樣，有共同的興趣。她們咬住凍檸檬茶的吸管，側起頭來聽他們說話。那天開始，成師兄的每一節新詩課她們都不會錯過，有空還去旁聽他別的課。一天，阿眉忽然對景桐說“費事拿”先生約會她。
景桐一聽，一口檸檬茶把她嗆住了，茶竟然從鼻子裏流出來了。“費事拿”先生高大威猛，相對於阿眉的修長和斯文，會不會有點……阿眉說：“他叫成師兄來約我。可是，師兄畢竟是我的老師，所以，他沒說，卻叫那個人在飯堂裏等。那天他不是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吃飯嗎？你趕着去補習，先走了。”
“然後呢？然後怎麼樣？”景桐很好奇。
“今天我找你來，不就是要帶你去看看他嗎？他約了我去看電影，你也來吧。”阿眉的臉紅着，但一點羞赧的表情都沒有。“我們不是說過的嗎，誰有人追求，另一個都要去幫忙面試，你不能食言啊。”
結果，她們就來到又一城的書店外，三個人遠遠看見對方，好不尷尬。“費事拿”一身網球裝，花式有些老套，卻因為身材好，一點不顯呆板，看起來反倒高貴了。今天，他戴上無框黑柄眼鏡，非常斯文時髦。景桐拉拉阿眉的袖子，說：“我走了。”阿眉一把抓住她，咬牙切齒地小聲說：“你敢！”景桐還是退走了兩步，不料“費事拿”已經跟她們打招呼了。他定睛看着阿眉笑，牙齒咬着下唇，忽然變成了一個極其高大的小男孩。很明顯，這位“網球天王”正在戀愛，旁邊什麼都看不見了。景桐正要偷偷溜走，忽然有人叫住她：“夏小童，別怕，到我這裏來吧……”
抬頭一看——糟糕，是成老師啦！他不知從哪裏蹦出來了，站在“費事拿”身邊，兩人好像早就約好了似的。她跑得更快了，躲進了商場的洗手間。她在裏頭裝作排隊，排到前頭又回到後面去，排來排去都不肯出來。清潔阿姨看着她好幾次，有點迷惑了，景桐卻還是站在那裏。這時電話響了，是阿眉。她說她不等她了，要和費事拿先生先進電影院，因為他買了票。景桐鬆了一口氣，這才走出來，忽然，她又看見了他：成英亮站在那裏，交叉着手，一定等了好久。景桐沒辦法反應，只好停下。成英亮一笑，說：“你真的那麼怕老師嗎？我只是個導師呢，別把我當作教授才好。好啦，你平安無事，我走了。”
成英亮的身影隨着電動樓梯滑向下一層，景桐幾乎後悔得要哭了。過了一陣子，她追了下去。“成老師！”她叫道。成英亮回過頭來。
“你也是給騙來當電燈泡的嗎？”她問。
“沒有，我剛才在書店裏看書，偶然碰見他們的。”
結果，兩人竟坐在電影院附近吃了一客昂貴的雪糕。雪糕很甜，那裏頭有心形杏仁。成英亮一直跟她談功課，可她已經不大知道他在說什麽了。她只記得他提過一個以色列詩人和裏面的聖經片斷。他還說，完成了碩士課程會去中學教書，還說了一大堆原因，可她沒聽進去。她像一個小影迷愛上了偶像，沉迷，但自衞地保持距離；暈眩，但捍衞了充分的清醒——剛足夠她獨自回家。
這是景桐最接近戀愛的經驗了。無他，喜歡她的男孩她不喜歡，而成英亮也一直跟她保持師生的禮貌距離。反倒阿眉跟費事拿早已穩定下來。費事拿到一所中學教體育去了，阿眉也準備當老師，她還未畢業，已經跟費事拿一起進行什麽五年儲蓄計劃。相形之下，景桐連要不要、為什麽要教書都沒想清楚。她開始懷疑自己有點弱智。為什麼戀愛和事業這麼落後？
可是，重新遇上成英亮，讓她決定了什麽。成英亮是不會錯的。成英亮當老師，那麼，當老師一定就是最好的。景桐心裏忽然生出強烈的盼望，她盼望走進成英亮的校園。如果成功，他就不再是她的老師了，他不過是一位同事。只要能到這裏當個低年級老師什麽的，她的事業和戀愛都可以追上阿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