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死場(1)
一、麥場
一隻山羊在大道邊嚙嚼樹的根端。
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蔭蒙蔽着。走在大道中,像是走進一個動盪遮天的大傘。
山羊嘴嚼榆樹皮,黏沫從山羊的鬍子流延着。被刮起的這些黏沫,彷彿是胰子的泡沫,又像粗重浮游着的絲條;黏沫掛滿羊腿。榆樹顯然是生了瘡癤,榆樹帶着偌大的疤痕。山羊卻睡在蔭中,白囊一樣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裏一個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蓋伏下,像是一棵大形菌類。捕蝴蝶嗎?捉蚱蟲嗎?小孩在正午的太陽下。
很短時間以內,跌步的農夫也出現在菜田裏。一片白菜的顏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顏色。
毗連着菜田的南端生着青穗的高粱的林。小孩鑽入高粱之群裏,許多穗子被撞着,從頭頂墜下來。有時也打在臉上。葉子們交結着響,有時刺痛着皮膚。那是綠色的甜味的世界,顯然涼爽一些。時間不久,小孩子爭着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陽燒着他的頭髮,機靈的他把帽子扣起來,高空的藍天遮覆住菜田上閃耀的陽光,沒有一塊行雲。一株柳條的短枝,小孩夾在腋下,走路他的兩腿膝蓋遠遠的分開,兩隻腳尖向裏勾着,勾得腿在抱着個盆樣。跌腳的農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他遠遠地完全用喉音在問着:
“羅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這個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徵着他。他說:“沒有。”
菜田的邊道,小小的地盤,繡着野菜。經過這條短道,前面就是二里半的房窩,他家門前種着一株楊樹,楊樹翻擺着自己的葉子。每日二里半走在楊樹下,總是聽一聽楊樹的葉子怎樣響;看一看楊樹的葉子怎樣擺動?楊樹每天這樣……他也每天停腳。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甚麼他都忘記,只見跌腳跌得更深了!每一步像在踏下一個坑去。
土屋周圍,樹條編做成牆,楊樹一半蔭影灑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蔭影中洗濯衣裳。正午田圃間只留着寂靜,惟有蝴蝶們為着花,遠近的翩飛,不怕太陽燒燬牠們的翅膀。一切都回藏起來,一隻狗出尋着有蔭的地方睡了!蟲子們也回藏不鳴!
汗水在麻面婆的臉上,如珠如豆,漸漸浸着每個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隻蝴蝶,她生不出磷膀來,只有印就的麻痕。
兩隻蝴蝶飛戲着閃過麻面婆,她用濕的手把飛着的蝴蝶打下來,一個落到盆中溺死了!她的身子向前繼續伏動,汗流到嘴了,她舐嘗一點鹽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時候,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濕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她的眼睛好像哭過一樣,揉擦出髒污可笑的圈子,若遠看一點,那正合乎戲台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樣可怕,比起牛的眼睛來更大,而且臉上也有不定的花紋。
土房的窗子,門,望去那和洞一樣。麻面婆踏進門,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暈花了!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進滅了燈的夜。她休息下來,感到非常涼爽。過一會在蓆子下面抽出一條自己的褲子。她用褲子抹着頭上的汗,一面走回樹蔭放着盆的地方,她把褲子也浸進泥漿去。
褲子在盆中大概還沒有洗完,可是搭到籬牆上了!也許已經洗完?麻面婆的事是一件跟緊一件,有必要時,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別的。
鄰屋的煙筒,濃煙衝出,被風吹散着,佈滿全院,煙迷着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家人要回來吃飯,慌張着心弦,她用泥漿浸過的手去牆角拿茅草,她貼了滿手的茅草,就那樣,她燒飯,她的手從來沒用清水洗過。她家的煙筒也冒着煙了。過了一會,她又出來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圍裙下,她是擁着走。頭髮飄了滿臉,那樣,麻面婆是一隻母熊了!母熊帶着草類進洞。
濃煙遮住太陽,院一霎幽暗,在空中煙和雲似的。
籬牆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着污濁的氣。全個村莊在火中窒息。午間的太陽權威着一切了!“他媽的,給人家偷着走了吧?”
二里半跌腳利害的時候,都是把屁股向後面斜着,跌出一定的角度來。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覺的草棚,可是羊在哪裏?
“他媽的,誰偷了羊……混帳種子!”麻面婆聽着丈夫罵,她走出來凹着眼睛:
“飯晚啦嗎?看你不回來,我就洗些個衣裳。”
讓麻面婆說話,就像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喉嚨組織法和豬相同,她總是發着豬聲。
“唉呀!羊丟啦!我罵你那個傻老婆幹甚麼?”
聽說羊丟,她去揚翻柴堆,她記得有一次羊是鑽過柴堆。但,那在冬天,羊為着取暖。她沒有想一想,六月天氣,只有和她一樣傻的羊才要鑽柴堆取暖。她翻着,她沒有想。全頭髮灑着一些細草,她丈夫想止住她,問她甚麼理由,她始終不說。她為着要作出一點奇蹟,為着從這奇蹟,今後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時節出現,於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着着髮間的草桿,她坐下來。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聰明不夠用,她意外的對自己失望。
過了一會鄰人們在太陽底下四面出發,四面尋羊;麻面婆的飯鍋冒着氣,但,她也跟在後面。
二里半走出家門不遠,遇見羅圈腿,孩子說:
“爸爸,我餓!”
二里半說:“回家去吃飯吧!”
可是二里半轉身時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後面。
“你這老婆,來幹甚麼?領他回家去吃飯!”
他說着不停的向前跌走。
黃色的,近黃色的麥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遠看來麥地使人悲傷。在麥地盡端,井邊甚麼人在汲水。二里半一隻手遮在眉上,東西眺望,他忽然決定到那井的地方,在井沿看下去,甚麼也沒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的探試,甚麼也沒有。最後,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邊喝水,水在喉中有聲,像是馬在喝。
老王婆在門前草場上休息:
“麥子打得怎樣啦?我的羊丟了!”
二里半青色的面孔為了丟羊更青色了!
咩……咩……羊?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
林蔭一排磚車經過,車夫們嘩鬧着。山羊的午睡醒轉過來,牠迷茫着用犄角在周身剔毛。為着樹葉綠色的反映,山羊變成淺黃。賣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磚車揚起浪般的灰塵,從林蔭走上進城的大道。山羊寂寞着,山羊完成了牠的午睡,完成了牠的樹皮餐,而回家去了。山羊沒有歸家,牠經過每棵高樹,也聽遍了每張葉子的刷鳴,山羊也要進城嗎!牠奔向進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二里半比別人叫出更大聲,那不像是羊叫,像是一條牛了!
最後,二里半和地鄰動打,那樣,他的帽子,像斷了線的風箏,飄搖着下降,從他頭上飄搖到遠處。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個紅臉長人,像是魔王一樣,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暈花起來,他去抽拔身邊的一棵小樹;小樹無由的被害了,那家的女人出來,送出一支攪醬缸的耙子,耙子滴着醬。
他看見耙子來了,拔着一棵小樹跑回家去,草帽是那般孤獨的丟在井邊,草帽他不知戴了多少年頭。
二里半罵着妻子:“混蛋,誰吃你的焦飯!”
他的面孔和馬臉一樣長。麻面婆驚惶着,帶着愚蠢的舉動,她知道山羊一定沒能尋到。
過了一會,她到飯盆那裏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餵餵……大的,我撫摸着長起來的!”
麻面婆的性情不會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時,或是丈夫罵了她,或是鄰人與她拌嘴,就連小孩子們擾煩她時,她都是像一攤蠟消融下來。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爭鬥。她的心像永遠貯藏着悲哀似的,她的心永遠像一塊衰弱的白棉。她哭抽着,任意走到外面把曬乾的衣裳搭進來,但她絕對沒有心思注意到羊。
可是會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斷的搔癢,弄得板房的門扇快要掉落下來,門扇摔擺的響着。
下午了,二里半仍在炕上坐着。
“媽的,羊丟了就丟了吧!留着牠不是好兆相。”
但是妻子不曉得養羊會有甚麼不好的兆相,她說:
“哼!那麼白白地丟了?我一會去找,我想一定在高粱地裏。”
“你還去找?你別找啦!丟就丟了吧!”
“我能找到牠呢!”“唉呀,找羊會出別的事哩!”
他腦中迴旋着挨打的時候:——草帽像斷了線的風箏飄搖着下落,醬耙子滴着醬。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二里半心中翻着這不好的兆相。
他的妻子不知道這事。她朝高粱地去了。蝴蝶和別的蟲子熱鬧着,田地上有人工作。她不和田上的婦女們搭話,經過留着根的麥地時,她像微點的爬蟲在那裏。陽光比正午鈍了些,蟲鳴漸多了;漸飛漸多了!
老王婆工作剩餘的時間,盡是述說她無窮的命運。她的牙齒為着述說常常切得發響,那樣她表示她的憤恨和潛怒。在星光下,她的臉紋綠了些,眼睛發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圓形。有時她講到興奮的話句,她發着嘎而沒有曲折的直聲。鄰居的孩子們會說她是一頭“貓頭鷹”,她常常為着小孩子們說她“貓頭鷹”而憤激;她想自己怎麼會成那樣的怪物呢?像啐着一件甚麼東西似的,她開始吐痰。
孩子們的媽媽打了他們,孩子跑到一邊去哭了!這時王婆她該終止她的講說,她從窗洞爬進屋去過夜。但有時她並不注意孩子們哭,她不聽見似地,她仍說着那一年麥子好;她多買了條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後來又怎樣?……她的講話總是有起有落;關於一條牛,她能有無量的言詞:牛是甚麼顏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要說到牛睡覺是怎樣的姿勢。
但是今夜院中一個討厭的孩子也沒有,王婆領着兩個鄰婦,坐在一條餵豬的槽子上,她們的故事便流水一般地在夜空裏延展開。
天空一些雲忙走,月亮陷進雲圍時,雲和煙樣,和煤山樣,快要燃燒似地。再過一會,月亮埋進雲山,四面聽不見蛙鳴;只是螢蟲閃閃着。
屋裏,像是洞裏,響起鼾聲來,佈遍了的聲波旋走了滿院。天邊小的閃光不住的在閃合。王婆的故事對比着天空的雲:
“……一個孩子三歲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會成了個廢物。……那天早晨……我想一想!……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餵牛;草堆是在房後。等我想起孩子來,我跑去抱她,我看見草堆上沒有孩子;看見草堆下有鐵犁的時候,我知道,這是凶兆,偏偏孩子跌在鐵犁一起,我以為她還活着呀!等我抱起來的時候……啊呀!”
一條閃光裂開來,看得清王婆是一個興奮的幽靈。全麥田,高粱地菜圃,都在閃光下出現。婦人們被惶惑着,像是有甚麼冷的東西,撲向她們的臉去。閃光一過,王婆的聲音又繼續下去:
“……啊呀!……我把她丟到草堆上,血盡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顫顫着,血在冒着汽從鼻子流出,從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斷了。我聽一聽她的肚子還有響;那和一條小狗給車輪壓死一樣。我也親眼看過小狗被車輪軋死,我甚麼都看過。這莊上的誰家養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養下來,我就去拿着鈎子,也許用那個掘菜的刀子,把那孩子從娘的肚子裏硬攪出來。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們以為我會暴跳着哭吧?我會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覺得發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後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以後麥子收成很好,麥子是我割倒的,在場上一粒一粒我把麥子拾起來,就是那年我整個秋天沒有停腳,沒講閒話,像連口氣也沒得喘似的,冬天就來了!到冬天我和鄰人比着麥粒,我的麥粒是那樣大呀!到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利害,在手裏拿着大的麥粒。可是,鄰人的孩子卻長起來了!……到那時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鍾。”
王婆推一推鄰婦,盪一盪頭:
“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鍾呀!……我接連着煞苦了幾夜沒能睡,甚麼麥粒?從那時起,我連麥粒也不怎樣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甚麼看重。那時我才二十幾歲。”
閃光相連起來,能言的幽靈默默坐在閃光中。鄰婦互相望着,感到有些寒冷。
狗在麥場張狂着咬過去,多雲的夜甚麼也不能告訴人們。忽然一道閃光,看見的黃狗捲着尾巴向二里半叫去,閃光一過,黃狗又回到麥堆,草莖折動出細微的聲音。
“三哥不在家裏?”
“他睡着哩!”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話像是從一個空瓶子或是從甚麼空的東西發出。豬槽上她一個人化石一般地留着。
“三哥!你又和三嫂鬧嘴嗎?你常常和她鬧嘴,那會壞了平安的日子的。”
二里半,能寬容妻子,以他的感覺去衡量別人。
趙三點起煙火來,他紅色的臉笑了笑:“我沒和誰鬧嘴哩!”
二里半他從腰間解下煙帶,從容着說:
“我的羊丟了!你不知道吧?牠又走了回來。要替我說出買主去,這條羊留着不是甚麼好兆相。”
趙三用粗嘎的聲音大笑,大手和紅色臉在閃光中伸現出來:
“哈……哈,倒不錯,聽說你的帽子飛到井邊團團轉呢!”
忽然二里半又看見身邊長着一棵小樹,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他幻想終了,他知道被打的消息是傳佈出來,他撚一撚煙灰,解辯着說:
“那家子不通人情,哪有丟了羊不許找的勾當?她硬說踏了她的白菜,你看,我不能和她動打。”
搖一搖頭,受着辱一般的冷沒下去,他吸煙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會傷着自己的臉面。
來了一道閃光,大手的高大的趙三,從炕沿站起,用手掌擦着眼睛。他忽然響叫:
“怕是要落雨吧!——壞啦!麥子還沒打完,在場上堆着!”
趙三感到養牛和種地不足,必須到城裏去發展。他每日進城,他漸漸不注意麥子,他夢想着另一樁有望的事業。
“那老婆,怎不去看麥子?麥一定要給水沖走呢?”
趙三習慣的總以為她會坐在院心,閃光更來了!雷響,風聲。一切翻動着黑夜的村莊。
“我在這裏呀!到草棚拿蓆子來,把麥子蓋起吧!”
喊聲在有閃光的麥場響出,聲音像碰着甚麼似的,好像在水上響出,王婆又震動着喉嚨:“快些,沒有用的,睡覺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門啦!”
趙三為着未來的大雨所恐嚇,沒有與她拌嘴。
高粱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樹吹嘯起來,有點像金屬的聲音,為着閃的原故,全莊忽然裸現,忽然又沉埋下去。全莊像是海上浮着的泡沫。鄰家和距離遠一點的鄰家有孩子的哭聲,大人在嚷吵,甚麼醬缸沒有蓋啦!驅趕着雞雛啦!種麥田的人家嚷着麥子還沒有打完啦!農家好比雞籠,向着雞籠投下火去,雞們會翻騰着。
黃狗在草堆開始做窩,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邊顫動,一邊手裏拿着耙子。
“該死的,麥子今天就應該打完,你進城就不見回來,麥子算是可惜啦!”
二里半在電光中走近家門。有雨點打下來,在植物的葉子上稀疏的響着。雨點打在他的頭上時,他摸一下頭頂而沒有了草帽。關於草帽,二里半一邊走路一邊怨恨山羊。
早晨了,雨還沒有落下。東邊一道長虹懸起來;感到濕的氣味的雲掠過人頭,東邊高粱頭上,太陽走在雲後,那過於豔明,像紅色的水晶,像紅色的夢。遠看高粱和小樹林一般森嚴着;村家在早晨趁着氣候的涼爽,各自在田間忙。
趙三門前,麥場上小孩子牽着馬,因為是一條年青的馬,牠跳着盪着尾巴跟牠的小主人走上場來。小馬歡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場上的“石”,牠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幾下,接着牠必然像索求甚麼似的叫起不很好聽的聲來。
王婆穿的寬袖的短襖,走上平場。她的頭髮毛亂而且絞捲着。朝晨的紅光照着她,她的頭髮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纓穗,紅色並且蔫捲。
馬兒把主人呼喚出來,牠等待給牠裝置“石”,“石”裝好的時候,小馬搖着尾巴,不斷的搖着尾巴,牠十分馴順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蓆子潮濕一點,蓆子被拉在一邊了;孩子跑過去,幫助她,麥穗佈滿平場,王婆拿着耙子站到一邊。小孩歡跑着立到場子中央,馬兒開始轉跑。小孩在中心地點也是轉着。好像畫圓周時用的圓規一樣,無論馬兒怎樣跑,孩子總在圓心的位置。因為小馬發瘋着,飄揚着跑,牠和孩子一般地貪玩,弄得麥穗濺出場外。王婆用耙子打着馬,可是走了一會牠遊戲夠了,就和斯耍着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樣,休息下來。王婆着了瘋一般地又揮着耙子,馬暴跳起來,牠跑了兩個圈子,把“石”帶着離開鋪着麥穗的平場;並且嘴裏咬嚼一些麥穗。繫住馬勒帶的孩子挨着罵:
“呵!你總偷着把牠拉上場,你看這樣的馬能打麥子嗎?死了去吧!別煩我吧!”
小孩子拉馬走出平場的門;到馬槽子那裏,去拉那個老馬。把小馬束好在杆子間。老馬差不多完全脫了毛,小孩子不愛牠,用勒帶打着牠起,可是牠仍和一塊石頭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樣不容搬運。老馬是小馬的媽媽,牠停下來,用鼻頭偎着小馬肚皮間破裂的流着血的傷口。小孩子看見他愛的小馬流血,心中慘慘的眼淚要落出來,但是他沒能曉得母子之情,因為他還沒能看見媽媽,他是私生子。脫着光毛的老動物,催逼着離開小馬,鼻頭染着一些血,走上麥場。
村前火車經過河橋,看不見火車,聽見隆隆的聲響。王婆注意着旋上天空的黑煙。前村的人家,驅着白菜車去進城,走過王婆的場子時,從車上拋下幾個柿子來,一面說:“你們是不種柿子的,這是賤東西,不值錢的東西,麥子是發財之道呀!”驅着車子的青年結實的漢子過去了;鞭子甩響着。
老馬看着牆外的馬不叫一聲,也不響鼻子。小孩子拿柿子吃,柿子還不十分成熟,半青色的柿子,永遠被人們摘取下來。
馬靜靜地停在那裏,連尾巴也不甩一下。也不去用嘴觸一觸石;就連眼睛牠也不遠看一下,同時牠也不怕甚麼工做,工作來的時候,牠就安心去開始;一些繩鎖束上身時,牠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牠的皮骨,有時牠過份疲憊而不能支持,行走過份緩慢;主人打了牠,用鞭子,或是用別的甚麼,但是牠並不暴跳,因為一切過去的年代規定了牠。
麥穗在場上漸漸不成形了!
“來呀!在這兒拉一會馬呀!平兒!”
“我不願意和老馬在一塊,老馬整天像睡着。”
平兒囊中帶着柿子走到一邊去吃,王婆怨怒着:
“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還有爹哩!”
平兒沒有理誰,走出場子,向着東邊種着花的地端走去。他看着紅花,吃着柿子走。
灰色的老幽靈暴怒了:“我去喚你的爹爹來管教你呀!”
她像一隻灰色的大鳥走出場去。
清早的葉子們!樹的葉子們,花的葉子們,閃着銀珠了!太陽不着邊際地圓輪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預備早飯了。
老馬自己在滾壓麥穗,勒帶在嘴下拖着,牠不偷食麥粒,牠不走脫了軌,轉過一個圈,再轉過一個,繩子和皮條有次序的向牠光皮的身子摩擦,老動物自己無聲的動在那裏。
種麥的人家,麥草堆得高漲起來了!福發家的草地也漲過牆頭。福發的女人吸起煙管。她是健壯而短小,煙管隨意冒着煙;手中的耙子,不住的耙在平場。
姪兒打着鞭子行經在前面的林蔭,靜靜悄悄地他唱着寂寞的歌;她為歌聲感動了!耙子快要停下來,歌聲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着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魚。”
二、菜圃
菜圃上寂寞的大紅的西紅柿,紅着了。小姑娘們摘取着柿子,大紅大紅的柿子,盛滿她們的筐籃;也有的在拔青蘿蔔、紅蘿蔔。
金枝聽着鞭子響,聽着口哨響,她猛然站起來,提好她的筐子驚驚怕怕的走出菜圃。在菜田東邊,柳條牆的那個地方停下,她聽一聽口笛漸漸遠了!鞭子的響聲與她隔離着了!她忍耐着等了一會,口笛婉轉地從背後的方向透過來;她又將與他接近着了!菜田上一些女人望見她,遠遠的呼喚:
“你不來摘柿子,幹甚麼站到那兒?”
她搖一搖她成雙的辮子,她大聲擺着手說:“我要回家了!”
姑娘假裝着回家,繞過人家的籬牆,躲避一切菜田上的眼睛,朝向河灣去了。筐子掛在腕上,搖搖搭搭。口笛不住的在遠方催逼她,彷彿她是一塊被引的鐵跟住了磁石。
靜靜的河灣有水濕的氣味,男人等在那裏。
五分鐘過後,姑娘仍和小雞一般,被野獸壓在那裏。男人着了瘋了!他的大手敵意一般地捉緊另一塊肉體,想要吞食那塊肉體,想要破壞那塊熱的肉。儘量的充漲了血管,彷彿他是在一條白的死屍上面跳動,女人赤白的圓形的腿子,不能盤結住他。於是一切音響從兩個貪婪着的怪物身上創造出來。
迷迷蕩蕩的一些花穗顫在那裏,背後的長莖草倒折了!不遠的地方打柴的老人在割野草。他們受着驚擾了,發育完強的青年的漢子,帶着姑娘,像獵犬帶着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他的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開着走。
吹口哨,響着鞭子,他覺得人間是溫存而愉快。他的靈魂和肉體完全充實着,嬸嬸遠遠的望見他,走近一點,嬸嬸說:
“你和那個姑娘又遇見嗎?她真是個好姑娘。……唉……唉!”
嬸嬸像是煩躁一般緊緊靠住籬牆。姪兒向她說:
“嬸娘你唉唉甚麼呢?我要娶她哩!”
“唉……唉……”
嬸嬸完全悲傷下去,她說:
“等你娶過來,她會變樣,她不和原來一樣,她的臉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會打罵她呀!男人們心上放着女人,也就是你這樣的年紀吧!”
嬸嬸表示出她的傷感,用手按住胸膛,她防止着心臟起甚麼變化,她又說:
“那姑娘我想該有了孩子吧?你要娶她,就快些娶她。”
姪兒回答:“她娘還不知道哩!要尋一個做媒的人。”
牽着一條牛,福發回來。嬸嬸望見了,她急旋着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欄。叔叔到井邊給牛喝水,他又拉着牛走了!嬸嬸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頭來,又和姪兒講話:
“成業,我對你告訴吧!年青的時候,姑娘的時候,我也到河邊去釣魚,九月裏落着毛毛雨的早晨,我披着蓑衣坐在河沿,沒有想到,我也不願意那樣;我知道給男人做老婆是壞事,可是你叔叔,他從河沿把我拉到馬房去,在馬房裏,我甚麼都完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歡喜給你叔叔做老婆。這時節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塊一般硬,叫我不敢觸一觸他。”“你總是唱甚麼落着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魚……我再也不願聽這曲子,年青人甚麼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這曲子哩!這時他再也不想從前了!那和死過的樹一樣不能再活。”
年青的男人不願意聽嬸嬸的話,轉走到屋裏,去喝一點酒。他為着酒,大膽把一切告訴了叔叔。福發起初只是搖頭,後來慢慢的問着:
“那姑娘是十七歲嗎?你是二十歲。小姑娘到咱們家裏,會做甚麼活計?”
爭奪着一般的,成業說:
“她長得好看哩!她有一雙亮油油的黑辮子。甚麼活計她也能做,很有力氣呢!”
成業的一些話,叔叔覺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沒有說甚麼,坐在那裏沉思過一會,他笑着望着他的女人。
“啊呀……我們從前也是這樣哩!你忘記嗎?那些事情,你忘記了吧!……哈……哈,有趣的呢,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
女人過去拉着福發的臂,去撫媚他。但是沒有動,她感到男人的笑臉不是從前的笑臉,她心中被他無數生氣的面孔充塞住,她沒有動,她笑一下趕忙又把笑臉收了回去。她怕笑得時間長,會要挨罵。男人叫把酒杯拿過去,女人聽了這話,聽了命令一般把杯子拿給他。於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
女人悄悄地躡着腳走出了,停在門邊,她聽着紙窗在耳邊鳴,她完全無力,完全灰色下去。場院前,蜻蜓們鬧着向日葵的花。但這與年青的婦人絕對隔礙着。
紙窗漸漸的發白,漸漸可以分辨出窗欞來了!進過高粱地的姑娘一邊幻想着一邊哭,她是那樣的低聲,還不如窗紙的鳴響。她的母親翻轉過身時,哼着,有時也挫響牙齒。金枝怕要挨打,連在黑暗中把眼淚也拭得乾淨。老鼠一般地整夜好像睡在貓的尾巴下。通夜都是這樣,每次母親翻動時,像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頭的地方罵一句:
“該死的!”
接着她便要吐痰,通夜是這樣,她吐痰,可是她並不把痰吐到地上;她願意把痰吐到女兒的臉上。這次轉身她甚麼也沒有吐,也沒罵。
可是清早,當女兒梳好頭辮,要走上田的時候,她瘋着一般奪下她的筐子:
“你還想摘柿子嗎?金枝,你不像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丟啦!我看你好像一點心腸也沒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爺,若是別人拾去還能找出來嗎?若是別人拾得了筐子,名聲也不能好聽哩!福發的媳婦,不就是在河沿壞的事嗎?全村就連孩子們也是傳說。唉!……那是怎樣的人呀?以後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沒法做了福發的老婆,她娘為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裏見人,都不能抬起頭來。”
母親看着金枝的臉色馬上蒼白起來,臉色變成那樣脆弱。母親以為女兒可憐了,但是她沒曉得女兒的手從她自己的衣裳裏邊偷偷的按着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一般恐怖。母親說:
“你去吧!你可別再和小姑娘們到河沿去玩,記住,不許到河邊去。”
母親在門外看着姑娘走,她沒立刻轉回去,她停住在門前許多時間,眼望着姑娘加入田間的人群。母親回到屋中一邊燒飯,一邊歎氣,她體內像染着甚麼病患似的。
農家每天從田間回來才能吃早飯。金枝走回來時,母親看見她手在按着肚子:
“你肚子疼嗎?”
她被驚着了,手從衣裳裏邊抽出來,連忙搖着頭:“肚子不疼。”
“有病嗎?”
“沒有病。”
於是她們吃飯。金枝甚麼也沒有吃下去,只吃過粥飯就離開飯桌了!母親自己收拾了桌子說:
“連一片白菜葉也沒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門時,母親呼喚着:
“回來,再多穿一件夾襖,你一定是着了寒,才肚子疼。”
母親加一件衣服給她,並且又說:
“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面搖着頭走了!披在肩上的母親的小襖沒有扣鈕子,被風吹飄着。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個院宇那樣大的一片。走進柿地嗅到辣的氣味,刺人而說不定是甚麼氣味。柿秧最高的有兩尺高,在枝間掛着金紅色的果實。每棵,每棵掛着許多,也掛着綠色或是半綠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塊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連接着,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裏人們忙着扒“土豆”;也有的砍着白菜,裝好車子進城去賣。
二里半就是種菜田的人。麻面婆來回的搬着大頭菜,送到地端的車子上。羅圈腿也是來回向地端跑着,有時他抱了兩棵大形的圓白菜,走起來兩臂像是架着兩塊石頭樣。
麻面婆看見身旁別人家的倭瓜紅了。她看一下,近處沒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長着的四個大倭瓜都摘落下來了。兩個和小西瓜一樣大的,她叫孩子抱着。羅圈腿臉累得漲紅和倭瓜一般紅,他不能再抱動了!兩臂像要被甚麼壓掉一般。還沒能到地端,剛走過金枝身旁,他大聲求救似的:
“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
他着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許多人,看見這個孩子都笑了!鳳姐望着金枝說:
“你看這個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無心的笑了一下。二里半走過來,踢了孩子一腳;兩個大的果實坐地了!孩子沒有哭,發愕地站到一邊。二里半罵他:
“混蛋,狗娘養的,叫你抱白菜,誰叫你摘倭瓜啦?……”
麻面婆在後面走着,她看到兒子遇了事,她巧妙的彎下身去,把兩個更大的倭瓜丟進柿秧中。誰都看見她作這種事,只是她自己感到巧妙。二里半問她:
“你幹的嗎?糊塗蟲!錯非你……”
麻面婆哆嗦了一下,口齒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沒……”
孩子站在一邊尖銳地嚷着:“不是你摘下來叫我抱着送上車的嗎?不認帳!”
麻面婆她使着眼神,她急得要說出口來:“我是偷的呢!該死的……別嚷叫啦,要被人抓住啦!”
平常最沒有心腸看熱鬧的,不管田上發生了甚麼事,也沉埋在那裏的人們,現在也來圍住她們了!這裏好像唱着武戲,戲台上耍着他們一家三人。二里半罵着孩子:
“他媽的混帳,不能幹活,就能敗壞,誰叫你摘倭瓜?”
羅圈腿那個孩子,一點也不服氣的跑過去,從柿秧中把倭瓜滾弄出來了!大家都笑了,笑聲超過人頭。可是金枝好像患着傳染病的小雞一般,霎着眼睛蹲在柿秧下,她甚麼也沒有理會,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氣憤得幾乎不能呼吸,等他說出“倭瓜”是自家種的,為着留種子的時候,麻面婆站在那裏才鬆了一口氣。她以為這沒有甚麼過錯,偷摘自己的倭瓜。她仰起頭來向大家表白:“你們看,我不知道,實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
麻面婆不管自己說話好笑不好笑,擠過人圍,結果把倭瓜抱到車子那裏。於是車子走向進城的大道,彎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後面。馬,車,人漸漸消失在道口了!
田間不斷的講着偷菜棵的事。關於金枝也起着流言:
“那個丫頭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個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鳳姐身後,兩個中年的婦人坐在那裏扒胡蘿蔔。可是議論着,有時也說出一些淫污的話,使鳳姐不大明白。
金枝的心總是悸動着,時間像蜘蛛縷着絲線那樣綿長;心境壞到極點。金枝臉色脆弱朦朧得像罩着一塊面紗。她聽一聽口哨還沒有響。遼闊的可以看到福發家的圍牆,可是她心中的哥兒卻永不見出來。她又繼續摘柿子,無論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她沒能注意到柿子的顏色,並且筐子也滿着了!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雜色的柿子被她散亂的鋪了滿地。那邊又有女人故意大聲議論她:
“上河沿去跟男人,沒羞的,男人扯開她的褲子……”
金枝關於跟前的一切景物和聲音,她忽略過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樣緊,彷彿肚子裏面跳動了!忽然口哨傳來了!她站起來,一個柿子被踏碎,像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樣,發出水聲。她被跌倒了,口哨也跟着消滅了!以後無論她怎樣聽,口哨也不再響了。
金枝和男人接觸過三次;第一次還是在兩個月以前,可是那時母親甚麼也不知道,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裏,母親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着一些。
金枝過於痛苦了,覺得肚子變成個可怕的怪物,覺得裏面有一塊硬的地方,手按得緊些,硬的地方更明顯。等她確信肚子裏有了孩子的時候,她的心立刻發嘔一般顫嗦起來,她被恐懼把握着了。奇怪的,兩個蝴蝶疊落着貼落在她的膝頭。金枝看着這邪惡的一對蟲子而不拂去牠。金枝彷彿是米田上的稻草人。
母親來了,母親的心遠遠就繫在女兒的身上。可是她安靜的走來,遠看她的身體幾乎呈出一個完整的方形,漸漸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腳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動作。在全村的老婦人中甚麼是她的特徵呢?她發怒和笑着一般,眼角集着愉快的多形的紋縐。嘴角也完全愉快着,只是上唇有些差別,在她真正愉快的時候,她的上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氣的時候,上唇特別長,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份尖尖的,完全像鳥雀的嘴。
母親停住了。她的嘴是顯着她的特徵,——全臉笑着,只是嘴和鳥雀的嘴一般。因為無數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淵中被母親踢打了:
“你發傻了嗎?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辮子……”
金枝沒有掙扎,倒了下來。母親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兒。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她小聲罵她,大怒的時候她的臉色更暢快笑着,慢慢的掀着尖唇,眼角的線條更加多的組織起來。
“小老婆,你真能敗毀。摘青柿子。昨夜我罵了你,不服氣嗎?”
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
該睡覺的時候了!火繩從門邊掛手巾的鐵線上倒垂下來,屋中聽不着一個蚊蟲飛了!夏夜每家掛着火繩。那繩子緩慢而綿長的燃着。慣常了,那像廟堂中燃着的香火,沉沉的一切使人無所聽聞,漸漸催人入睡。艾蒿的氣味漸漸織入一些疲乏的夢魂去。蚊蟲被艾蒿煙驅走。金枝同母親還沒有睡的時候,有人來在窗外,輕慢的咳嗽着。
母親忙點燈火,門響開了!是二里半來了。無論怎樣母親不能把燈點着,燈心處爆着水的炸響,母親手中舉着一枝火柴,把小燈列得和眉頭一般高,她說:
“一點點油也沒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這個時間,他們談說一些突然的事情。母親關於這事驚恐似的,堅決的,感到羞辱一般的盪着頭:
“那是不行,我的女兒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
二里半聽着姑娘在外房蓋好油罐子的聲音,他往下沒有說甚麼。金枝站在門限向媽媽問:“豆油沒有了,裝一點水吧?”
金枝把小燈裝好,擺在炕沿。燃着了!可是二里半到她家來的意義是為着她,她一點不知道,二里半為着煙袋向倒懸的火繩取火。
母親,手在按住枕頭,她像是想甚麼,兩條直眉幾乎相連起來。女兒在她身邊向着小燈垂下頭。二里半的煙火每當他吸過了一口便紅了一陣。艾蒿煙混加着煙葉的氣味,使小屋變做地下的窖子一樣黑重!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幾聲。金枝把流血的鼻子換上另一塊棉花。因為沒有言語,每個人起着微小的潛意識的動作。
就這樣坐着,燈火又響了。水上的浮油燒盡的時候,小燈又要滅,二里半沉悶着走了!二里半為人說媒被拒絕,羞辱一般的走了。
中秋節過去,田間變成殘敗的田間;太陽的光線漸漸從高空憂鬱下來,陰濕的氣息在田間到處撩走。南部的高粱完全睡倒下來,接接連連的望去,黃豆秧和揉亂的頭髮一樣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禿似的。
早晨和晚間都是一樣,田間憔悴起來。只見車子,牛車和馬車輪輪滾滾的載滿高粱的穗頭,和大豆的桿秧。牛們流着口涎愚直的掛下着,發出響動的車子前進。
福發的姪子驅着一條青色的牛,向自家的場院載拖高粱。他故意繞走一條曲道,那裏是金枝的家門,她心漲裂一般的驚慌,鞭子於是響來了。
金枝放下手中紅色的辣椒,向母親說:
“我去一趟茅屋。”
於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紡織一般快。
金枝的辮子毛毛着,臉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着病的現象,把她變成和紙人似的,像被風飄着似的出現房後的圍牆。
你害病嗎?倒是為甚麼呢?但是成業是鄉村長大的孩子,他甚麼也不懂得問。他丟下鞭子,從圍牆宛如飛鳥落過牆頭,用腕力擄住病的姑娘;把她壓在牆角的灰堆上,那樣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熱情的講些情話,他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動作一切。金枝打斯着一般的說:
“不行啦!娘也許知道啦,怎麼媒人還不見來?”
男人回答:
“噯,李大叔不是來過嗎?你一點不知道!他說你娘不願意。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來。”
金枝按着肚子給他看,一面搖頭:“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這個樣子啦!”
男人完全不關心,他小聲響起:“管他媽的,活該願意不願意,反正是幹啦!”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着。
母親的咳嗽聲,輕輕的從薄牆透出來。牆外青牛的角上掛着秋空的游絲。
母親和女兒在吃晚飯,金枝嘔吐起來,母親問她:“你吃了蒼蠅嗎?”
她搖頭,母親又問:“是着了寒吧!怎麼你總有病呢?你連飯都嚥不下去。不是有癆病啦!?”
母親說着去按女兒的腹部,手在夾衣上來回的摸了陣。手指四張着在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你有了癆病吧?肚子裏有一塊硬呢!有癆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塊。”
女兒的眼淚要垂流一般的掛到眼毛的邊緣。最後滾動着從眼毛滴下來了!就是在夜裏,金枝也起來到外邊去嘔吐,母親迷蒙中聽着叫娘的聲音。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晝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彎在枕頭上。頭髮完全埋沒着臉面。等母親拉她手的時候,她抽扭着說起:
“娘……把女兒嫁給福發的姪子吧!我肚裏不是……病,是……”
到這時節母親更要打罵女兒了吧?可不是那樣,母親好像本身有了罪惡,聽了這話,立刻麻木着了,很長的時間她像不存在一樣。過了一刻母親用她從不用過溫和的聲調說:
“你要嫁過去嗎?二里半那天來說媒,我是頂走他的,到如今這事怎麼辦呢?”
母親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說,但是淚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兒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兒把她羞辱死了!
三、老馬走進屠場
老馬走上進城的大道,“私宰場”就在城門的東邊。那裏的屠刀正張着,在等待這個殘老的動物。
老王婆不牽着她的馬兒,在後面用一條短枝驅着牠前進。
大樹林子裏有黃葉迴旋着,那是些呼叫着的黃葉。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樹棵,彷彿是關落下來的大傘。淒沉的陽光,曬着所有的禿樹。田間望遍了遠近的人家。深秋的田地好像沒有感覺的光了毛的皮帶,遠近平鋪着。夏季埋在植物裏的家屋,現在明顯的好像突出地面一般,好像新從地面突出。
深秋帶來的黃葉,趕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張葉子落到王婆的頭上,葉子是安靜的伏貼在那裏。王婆驅着她的老馬,頭上頂着飄落的黃葉;老馬,老人,配着一張老的葉子,他們走在進城的大道。
道口漸漸看見人影,漸漸看見那個人吸煙,二里半迎面來了。他長形的臉孔配起擺動的身子來,有點像一個馴順的猿猴。他說:“唉呀!起得太早啦!進城去有事嗎?怎麼驅着馬進城,不裝車糧拉着?”
振一振袖子,把耳邊的頭髮向後撫弄一下,王婆的手顫抖着說了:“到日子了呢!下湯鍋去吧!”王婆甚麼心情也沒有,她看着馬在吃道旁的葉子,她用短枝驅着又前進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痙攣着了。過了一個時刻轉過身來,他趕上去說“下湯鍋是下不得的,……下湯鍋是下不得……”但是怎樣辦呢?二里半連半句語言也沒有了!他扭歪着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馬兒的鬢髮。老馬立刻響着鼻子了!牠的眼睛哭着一般,濕潤而模糊。悲傷立刻掠過王婆的心孔。啞着嗓子,王婆說:“算了吧!算了吧!不下湯鍋,還不是等着餓死嗎?”
深秋禿葉的樹,為了慘厲的風變,脫去了靈魂一般吹嘯着。馬行在前面,王婆隨在後面,一步一步屠場近着了;一步一步風聲送着老馬歸去。
王婆她自己想着:一個人怎麼變得這樣利害?年青的時候,不是常常為着送老馬或是老牛進過屠場嗎?她寒顫起來,幻想着屠刀要像穿過自己的脊梁,於是,手中的短枝脫落了!她茫然暈昏地停在道旁,頭髮舞着好像個鬼魂樣。等她重新拾起短枝來,老馬不見了!牠到前面小水溝的地方喝水去了!這是牠最末一次飲水吧!老馬需要飲水,牠也需要休息,在水溝旁倒臥下來了!牠慢慢呼吸着。王婆用低音,慈和的音調呼喚着:“起來吧!走進城去吧,有甚麼法子呢?”馬仍然仰臥着。王婆看一看日午了,還要趕回去燒午飯,但,任她怎樣拉疆繩,馬仍是沒有移動。
王婆惱怒着了!她用短枝打着牠起來。雖是起來,老馬仍然貪戀着小水溝。王婆因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於暴怒,樹枝在馬兒的脊骨上斷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經過一些荒涼的家屋,經過幾座頹廢的小廟。一個小廟前躺着個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穀草束紮着的。孩子小小的頭頂露在外面,可憐的小腳從草梢直伸出來;他是誰家的孩子睡在這曠野的小廟前?
屠場近着了,城門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着不停了。
五年前牠也是一匹年青的馬,為了耕種,傷害得只有毛皮蒙遮着骨架。現在牠是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沒有用處了!只為一張馬皮,主人忍心把牠送進屠場。就是一張馬皮的價值,地主又要從王婆的手裏奪去。
王婆的心自己感覺得好像懸起來;好像要掉落一般,當她看見板牆釘着一張牛皮的時候。那一條小街盡是一些要攤落的房屋;女人啦,孩子啦,散集在兩旁。地面踏起的灰粉,污沒着鞋子;衝上人的鼻孔。孩子們拾起土塊,或是垃圾團打擊着馬兒,王婆罵道:
“該死的呀!你們這該死的一群。”
這是一條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盡頭,張開兩張黑色的門扇。再走近一點,可以發現門扇斑斑點點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嚇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場了!她努力鎮壓着自己,不讓一些年青時所見到刑場上的回憶翻動。但,那回憶卻連續的開始織張:——一個小夥子倒下來了,一個老頭也倒下來了!揮刀的人又向第三個人作着式子。
彷彿是箭,又像火刺燒着王婆,她看不見那一群孩子在打馬,她忘記怎樣去罵那一群頑皮的孩子。走着,走着,立在院心了。四面板牆釘住無數張毛皮。靠近房簷立了兩條高杆,高杆中央橫着橫樑;馬蹄或是牛蹄折下來用麻繩把兩隻蹄端紮連在一起,做一個叉形掛在上面,一團一團的腸子也攪在上面;腸子因為日子久了,乾成黑色不動而僵直的片狀的繩索。並且那些折斷的腿骨,有的從折斷處涔滴着血。
在南面靠牆的地方也立着高杆,杆頭曬着在蒸氣的腸索。這是說,那個動物是被釘死不久哩!腸子還熱着呀!
滿院在蒸發腥氣,在這腥味的人間,王婆快要變做一塊鉛了!沉重而沒有感覺了!
老馬——棕色的馬,牠孤獨的站在板牆下,牠借助那張釘好的毛皮在搔癢。此刻牠仍是馬,過一會牠將也是一張皮了!
一個大眼睛的惡面孔跑出來。裂着胸襟。說話時,可見他胸膛在起伏:
“牽來了嗎?啊!價錢好說,我好來看一下。”
王婆說:“給幾個錢我就走了!不要麻煩啦。”
那個人打一打馬的尾巴,用腳踢一踢馬蹄;這是怎樣難忍的一刻呀!
王婆得到三張票子,這可以充納一畝地租。看着錢比較自慰些,她低着頭向大門出去,她想還餘下一點錢到酒店去買一點酒帶回去,她已經跨出大門,後面發出響聲:
“不行,不行,……馬走啦!”
王婆回過頭來,馬又走在後面;馬甚麼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場中出來一些男人,那些惡面孔們,想要把馬抬回去,終於馬躺在道旁了!像樹根盤結在地中。無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馬也跟回院中。她給馬搔着頭頂,牠漸漸臥在地面了!漸漸想睡着了!忽然王婆站起來向大門奔走。在道口聽見一陣關門聲。
她哪有心腸買酒?她哭着回家,兩隻袖子完全濕透。那好像是送葬歸來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門前,地主們就連一塊銅板也從不捨棄在貧農們的身上,那個使人取了錢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沒有代價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沒有代價。
四、荒山
冬天,女人們像松樹子那樣容易結聚,在王婆家裏滿炕坐着女人。五姑姑在編麻鞋,她為着笑,弄得一條針丟在蓆縫裏,她尋找針的時候,做出可笑的姿勢來,她像一個靈活的小鴿子站起來在炕上跳着走,她說:
“誰偷了我的針?小狗偷了我的針?”
“不是呀!小姑爺偷了你的針!”
新娶來菱芝嫂嫂,總是愛說這一類的話。五姑姑走過去要打她。
“莫要打,打人將要找一個麻面的姑爺。”
王婆在廚房裏這樣搭起聲來;王婆永久是一陣憂默,一陣歡喜,與鄉村中別的老婦們不同。她的聲音又從廚房打來:
“五姑姑編成幾雙麻鞋了?給小丈夫要多多編幾雙呀!”
五姑姑坐在那裏做出表情來,她說:
“哪裏有你這樣的老太婆,快五十歲了,還說這樣話!”
王婆又莊嚴點說:
“你們都年青,哪裏懂甚麼,多多編幾雙吧!小丈夫才會希罕哩。”
大家嘩笑着了!但五姑姑不敢笑,心裏笑,垂下頭去,假裝在蓆上找針。等菱芝嫂把針還給五姑姑的時候,屋子安然下來,廚房裏王婆用刀刮着魚鱗的聲響,和窗外雪擦着窗紙的聲響,混雜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着凍冰的魚,兩隻手像個胡蘿蔔樣。她走到炕沿,在火盆邊烘手。生着斑點在鼻子上的死去丈夫的婦人放下那張小破布,在一攤亂布裏去尋更小的一塊;她迅速的穿補。她的面孔有點像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洞似的眼眶裏,並且也和王婆一樣,眉峰是突出的。那個女人不喜歡聽一些妖豔的詞句,她開始追問王婆:
“你的第一家那個丈夫還活着嗎?”
兩隻在烘着的手,有點腥氣;一顆魚鱗掉下去,發出小小響聲,微微上騰着煙。她用盆邊的灰把煙埋住,她慢慢搖着頭,沒有回答那個問話。魚鱗燒的煙有點難耐,每個人皺一下鼻頭,或是用手揉一揉鼻頭。生着斑點的寡婦,有點後悔,覺得不應該問這話。牆角坐着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繩穿着鞋底的沙音單調地起落着。
廚房的門,因為結了冰,破裂一般地鳴叫。
“呀!怎麼買這些黑魚?”
大家都知道是打魚村的李二嬸子來了。聽了聲音,就可以想像她稍長的身子。
“真是快過年了?真有錢買這些魚?”
在冷空氣中,音波響得很脆;剛踏進裏屋,她就看見炕上坐滿着人:“都在這兒聚堆呢!小老婆們!”
她生得這般瘦,腰,臨風就要折斷似的;她的奶子那樣高,好像兩個對立的小嶺。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來。靠着牆給孩子吃奶的中年婦人,望察着而後問:
“二嬸子,不是又有了呵?”
二嬸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說:
“像你們呢!懷裏抱着,肚子裏還裝着……”
她故意在講騙話,過了一會她坦白告訴大家:
“那是三個月了呢?你們還看不出?”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昵地淺淺地笑了:
“真沒出息,整夜盡摟着男人睡吧?”
“誰說?你們新媳婦,才那樣。”
“新媳婦……?哼!倒不見得!”
“像我們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們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會新鮮哩!”
每個人為了言詞的引誘,都在幻想着自己,每個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個人的臉都發燒。就連沒出嫁的五姑姑都感着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經過廚房回家去了!只留下婦人們在一起,她們言調更無邊際了!王婆也加入這一群婦人的隊伍,她卻不說甚麼,只是幫助着笑。
在鄉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來充實她們。
李二嬸子小聲問菱芝嫂;其實小聲人們聽得更清!
菱芝嫂她畢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着了!不能開口。李二嬸子的奶子顫動着,用手去推動菱芝嫂:
“說呀!你們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這樣的當兒,二里半的婆子進來了!二嬸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問問她!”
那個傻婆娘一向說話是有頭無尾:
“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着眼淚了!孩子從母親的懷中起來,大聲的哭號。
李二嬸子靜默一會,她站起來說:
“月英要吃鹹黃瓜,我還忘了,我是來拿黃瓜。”
李二嬸子,拿了黃瓜走了,王婆去燒晚飯,別人也陸續着回家了。王婆自己在廚房裏炸魚。為了煙,房中也不覺得寂寞。
魚擺在桌子上,平兒也不回來,平兒的爹爹也不回來,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飯,熱氣作伴着她。
月英是打魚村最美麗的女人。她家也最窮,和李二嬸子隔壁住着。她是如此溫和,從不聽她高聲笑過,或是高聲吵嚷。生就的一對多情的眼睛,每個人接觸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綿絨中那樣愉快和溫暖。
可是現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嬸子聽到隔壁慘厲的哭聲;十二月嚴寒的夜,隔壁的哼聲愈見沉重了!
山上的雪被風吹着像埋蔽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樹號叫,風雪向小房遮蒙下來。一株山邊斜歪着的大樹,倒折下來。寒月怕被一切聲音撲碎似的,退縮到天邊去了!這時候隔壁透出來的聲音,更哀楚。
“你……你給我一點水吧!我渴死了!”
聲音弱得柔慘欲斷似的:
“嘴乾死了!……把水碗給我呀!”
一個短時間內仍沒有回應,於是孱弱哀楚的小響不再作了!啜泣着,哼着,隔壁像是聽到她流淚一般,滴滴點點地。
日間孩子們集聚在山坡,緣着樹枝爬上去,順着結冰的小道滑下來,他們有各樣不同的姿勢:——倒滾着下來,兩腿分張着下來。也有冒險的孩子,把頭向下,腳伸向空中溜下來。常常他們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對於村中的孩子們,和對於花果同樣暴虐。他們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膿脹起來,手或是腳都裂開條口,鄉村的母親們對於孩子們永遠和對敵人一般。當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着戴起跑出去的時候,媽媽追在後面打罵着奪回來,媽媽們摧殘孩子永久瘋狂着。
王婆約會五姑姑來探望月英。正走過山坡,平兒在那裏。平兒偷穿着爹爹的大氈靴子;他從山坡奔逃了!靴子好像兩隻大熊掌樣掛在那個孩子的腳上,平兒蹣跚着了!從上坡滾落着了!可憐的孩子帶着那樣黑大不相稱的腳,球一般滾轉下來,跌在山根的大樹杆上。王婆宛如一陣風落到平兒的身上;那樣好像山間的野獸要獵食小獸一般兇暴。終於王婆提了靴子,平兒赤腳回家,使平兒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樣遠,王婆仍是說着:
“一雙靴子要穿過三冬,踏破了哪裏有錢買?你爹進城去都沒穿哩!”
月英看見王婆還不及說話,她先啞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點?臉孔有一點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動一下,但被子仍然伏蓋在肩上,她說:
“我算完了,你看我連被子都拿不動了!”
月英坐在炕的當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龕,月英好像佛龕中坐着的女佛。用枕頭四面圍住她,就這樣過了一年。一年月英沒能倒下睡過。她患着癱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請神,燒香,也跑到土地廟前索藥。後來就連城裏的廟也去燒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並不為這些香火和神鬼所治好。以後做丈夫的覺得責任盡到了,並且月英一個月比一個月加病,做丈夫的感着傷心!他嘴裏罵:
“娶了你這樣老婆,真算不走運氣!好像娶個小祖宗來家,供奉着你吧!”
起初因為她和他分辯,他還打她。現在不然了,絕望了!晚間他從城裏賣完青菜回來,燒飯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邊那個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喚到天明。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關聯。
月英說話只有舌尖在轉動。王婆靠近她,同時那一種難忍的氣味更強烈了!更強烈的從那一堆污濁的東西,發散出來。月英指點身後說:
“你們看看,這是那死鬼給我弄來的磚,他說我快死了!用不着被子了!用磚依住我,我全身一點肉都瘦空。那個沒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覺得男人太殘忍,把磚塊完全拋下炕去。月英的聲音欲斷一般又說:
“我不行啦!我怎麼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髮燒焦了似的,緊貼住頭皮。她像一頭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
王婆給月英圍好一張被子在腰間,月英說:
“看看我的身下,髒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條枝攏了盆火,火盆騰着煙放在月英身後。王婆打開她的被子時,看見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盆。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的在呼喚!
“唉呦,我的娘!……唉呦疼呀!”
她的腿像一雙白色的竹竿平行着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確的做成一個直角,這完全用線條組成的人形,只有頭闊大些,頭在身子上彷彿是一個燈籠掛在杆頭。
王婆用麥草揩着她的身子,最後用一塊濕布為她擦着。五姑姑在背後把她抱起來,當擦臀部時,王婆覺得有小小白色的東西落到手上,會蠕行似的。借着火盆邊的火光去細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蟲,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蟲在那裏活躍。月英的身體將變成小蟲們的洞穴!王婆問月英:
“你的腿覺得有點痛沒有?”
月英搖頭。王婆用涼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沒有感覺,整個下體在那個癱人像是外接的,是另外的一件物體。當給她一杯水喝的時候,王婆:
“牙怎麼綠了?”
終於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鏡子,同時她看了鏡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來。但面孔上不見一點淚珠,彷彿是貓忽然被斬軋,她難忍的聲音,沒有溫情的聲音,開始低嘎。
她說:“我是個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來撕頭髮,脊骨搖扭着,一個長久的時間她忙亂的不停。現在停下了,她是那樣無力。頭是歪斜地橫在肩上;她又那樣微微的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這個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邊,她昏旋了!為着強的光線,為着癱人的氣味,為着生、老、病、死的煩惱,她的思路被一些煩惱的波所遮攔。
五姑姑當走進大門時向王婆打了個招呼。留下一段更長的路途,給那個經驗過多樣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緊頭上的藍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腳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三天以後,月英的棺材抬着橫過荒山而奔着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死人死了!活人計算着怎麼活下去。冬天女人們預備夏季的衣裳;男人們計慮着怎樣開始明年的耕種。
那天趙三進城回來,他披着兩張羊皮回家。王婆問他:
“哪裏來的羊皮?——你買的嗎?……哪來的錢呢……?”
趙三有甚麼事在心中似的,他甚麼也沒言語。搖閃的經過爐灶,通紅的火光立刻鮮明着,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王婆命令平兒去找他。平兒的腳已是難於行動,於是王婆就到二里半家去。他不在二里半家,她到打魚村去了。趙三闊大的喉嚨從李青山家的窗紙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過了酒。當她推門的時候她就說:
“甚麼時候了?還不回家去睡?”
這樣立刻全屋別的男人們也把嘴角合起來。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山的女人也沒在家,孩子也不見。趙三說:
“你來幹麼?回家睡吧!我就去……去……”
王婆看一看趙三的臉神,看一看周圍也沒有可坐的地方,她轉身出來,她的心徘徊着:
——青山的媳婦怎麼不在家呢?這些人是在做甚麼?
又是一個晚間。趙三穿好新製成的羊皮小襖出去。夜半才回來。披着月亮敲門。王婆知道他又是喝過了酒,但他睡的時候,王婆一點酒味也沒嗅到。那麼出去做些甚麼呢?總是憤怒的歸來。
李二嬸子拖了她的孩子來了,她問:
“是地租加了價嗎?”
王婆說:“我還沒聽說。”
李二嬸子做出一個確定的表情:
“是的呀!你還不知道嗎?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這事。我看這種情形非出事不可,他們天天夜晚計算着,就連我,他們也躲着。昨夜我站在窗外才聽到他們說哩:‘打死他吧!那是一塊惡禍。’你想他們是要打死誰呢?這不是要出人命嗎?”
李二嬸子撫着孩子的頭頂,有一點哀憐的樣子:
“你要勸說三哥,他們若是出了事,像我們怎樣活?孩子還都小着哩!”
五姑姑和別的村婦們帶着他們的小包袱,約會着來的,踏進來的時候,她們是滿臉盈笑。可是立刻她們轉變了,當她們看見李二嬸子和王婆默無言語的時候。
也把事件告訴了她們,她們也立刻憂鬱起來,一點閒情也沒有!一點笑聲也沒有,每個人癡呆地想了想,驚恐地探問了幾句。五姑姑的姐姐,她是第一個扭着大圓的肚子走出去,就這樣一個連着一個寂寞的走去。她們好像群聚的魚似的,忽然有釣竿投下來,她們四下分行去了!
李二嬸子仍沒有走,她為的是囑告王婆怎樣破壞着這件險事。
趙三這幾天常常不在家吃飯;李二嬸子一天來過三四次:
“三哥還沒回來?他爹爹也沒回來。”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趙三回來了,當進門的時候,他打了平兒,因為平兒的腳病着,一群孩子集到家來玩。在院心放了一點米,一塊長板用短條棍架着,條棍上繫着長繩,繩子從門限拉進去,雀子們去啄食穀糧,孩子們蹲在門限守望,甚麼時候雀子滿集成堆時,那時候,孩子們就抽動繩索。許多飢餓的麻雀喪亡在長板下。廚房裏充滿了雀毛的氣味,孩子們在灶堂裏燒食過許多雀子。
趙三焦煩着,他看見一隻雞被孩子們打住。他把板子給踢翻了!他坐在炕沿上燃着小煙袋,王婆把早飯從鍋裏擺出來。他說:
“我吃過了!”
於是平兒來吃這些殘飯。
“你們的事情預備得怎樣了?能下手便下手。”
他驚疑。怎麼會走漏消息呢?王婆又說:
“我知道的,我還能弄隻槍來。”
他無從想像自己的老婆有這樣的膽量。王婆真的找來一支老洋炮。可是趙三還從沒用過槍。晚上平兒睡了以後王婆教他怎樣裝火藥,怎樣上炮子。
趙三對於他的女人慢慢感到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點的事情總不向她說。
忽然從牛棚裏發現五個新鐮刀。王婆意度這事情是不遠了!
李二嬸子和別的村婦們擠上門來打聽消息的時候,王婆的頭沉埋一下,她說:
“沒有這回事,他們想到一百里路外去打圍,弄得幾張獸皮大家分用。”
是在過年的前夜,事情終於發生了!北地端鮮紅的血染着雪地;但事情做錯了!趙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一條梨木杆打折了小偷的腿骨。他去呼喚二里半,想要把那小偷丟在土坑去,用雪埋起來。二里半說:
“不行,開春時節,土坑發現死屍,傳出風聲,那是人命哩!”
村中人聽着極痛的呼叫,四面出來尋找。趙三拖着獨腿人轉着彎跑,但他不能把他掩藏起來。在趙三惶恐的心情下,他願意尋到一個井把他放下去。趙三弄了滿手血。
驚動了全村的人,村長進城報告警所。
於是趙三去坐監獄,李青山他們的“鐮刀會”少了趙三也就衰弱了!消滅了!
正月末趙三受了主人的幫忙,把他從監獄裏提放出來。那時他頭髮很長,臉也灰白了些,他有點蒼老。
為着給那個折腿的小偷做賠償,他牽了那條僅有的牛上市去賣;小羊皮襖也許是賣了?再不見他穿了!
晚間李青山他們來的時候,趙三懺悔一般地說:
“我做錯了!也許是我該招的災禍;那是一個天將黑的時候,我正喝酒,聽着平兒大喊有人偷柴。劉二爺前些日子來說要加地租,我不答應,我說我們聯合起來不給他加,於是他走了!過了幾天他又來,說非加不可。再不然叫你們滾蛋!我說好啊!等着你吧!那個管事的,他說:你還要造反?不滾蛋,你們的草堆,就要着火!我只當是那個小子來點着我的柴堆呢!拿着杆子跑出去就把腿給打斷了!打斷了也甘心,誰想那是一個小偷?哈哈!小偷倒霉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跌子了!”
關於“鐮刀會”的事情他像忘記了一般。李青山問他:
“我們應該怎樣剷除二爺那惡棍?”
是趙三說的話:
“打死他吧!那個惡禍。”
還是從前他說的話,現在他又不那樣說了:
“除他又能怎樣?我招災禍,劉二爺也向東家(地主)說了不少好話。從前我是錯了!也許現在是受了責罰!”
他說話時不像從前那樣英氣了!臉是有點帶着懺悔的意味,羞慚和不安了。王婆坐在一邊,聽了這話她後腦上的小髮捲也像生着氣:“我沒見過這樣的漢子,起初看來還像一塊鐵,後來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趙三笑了:“人不能沒有良心!”
於是好良心的趙三天天進城,弄一點白菜擔着給東家送去,弄一點土豆也給東家送去。為着送這一類菜,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但他絕對保持着他的良心。
有一天少東家出來,站在門階上像訓誨着他一般:
“好險!若不為你說一句話,三年大獄你可怎麼蹲呢?那個小偷他算沒走好運吧!你看我來着手給你辦,用不着給他接腿,讓他死了就完啦。你把賣牛的錢也好省下,我們是‘地東’、‘地戶’哪有看着過去的……”
說話的中間,間斷了一會,少東家把話尾落到別處:
“不過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鄰不都是加了價嗎?地東地戶年頭多了,不過得……少加一點。”
過不了幾天小偷從醫院抬出來,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趙三的牛錢歸還一半,另一半少東家說是用做雜費了。
二月了。山上的積雪現出毀滅的色調。但荒山上卻有行人來往。漸漸有送糞的人擔着擔子行過荒涼的山嶺。農民們蟄伏的蟲子樣又醒過來。漸漸送糞的車子忙着了!只有趙三的車子沒有牛挽,平兒冒着汗和爹爹並架着車轅。
地租就這樣加成了!
五、羊群
平兒被僱做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頂像是開着小花一般,綠了!而變紅了!山頂拾野菜的孩子,平兒不斷的戲弄她們,他單獨的趕着一隻羊去吃她們筐子裏拾得的野菜。有時他選一條大身體的羊,像騎馬一樣的騎着來了!小的女孩們嚇得哭着,她們看他像個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兒從牧羊時起,他的本領漸漸得已發展。他把羊趕到荒涼的地方去,招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練習騎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歡行動的豬一樣散遍在曠野。
行在歸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後的一個羊背上,彷彿是大將統帥着兵卒一般。他手耍着鞭子,覺得十分得意。
“你吃飽了嗎?午飯。”
趙三對兒子溫和了許多。從遇事以後他好像是溫順了。
那天平兒正戲耍在羊背上,在進大門的時候,羊瘋狂的跑着,使他不能從羊背跳下,那樣他像耍着的羊背上張狂的猴子。一個下雨的天氣,在羊背上進大門的時候,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來,仍是不停,像打着一塊死肉一般。
夜裏,平兒不能睡,輾轉着不能睡。爹爹動着他龐大的手掌拍撫他:
“跑了一天!還不睏倦,快快睡吧!早早起來好上工!”
平兒在爹爹溫順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爹爹起來,在一個紙包裏取出一點紅色的藥粉給他塗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還那樣小,趙三感到人活着沒有甚麼意趣了。第二天平兒去上工被辭退回來,趙三坐在廚房用穀草正織雞籠,他說: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賣雞籠吧!”
天將明他叫着孩子:
“起來吧,跟爹爹去賣雞籠。”
王婆把米飯用手打成堅實的團子,進城的父子裝進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賣出去的雞籠很少,晚間又都背着回來。王婆弄着米缸響:
“我說多留些米吃,你偏要賣出去……又吃甚麼呢?……又吃甚麼呢?”
老頭子把懷中的銅板給她,她說:
“不是今天沒有吃的,是明天呀?”
趙三說:“明天,那好說,明天多賣出幾個籠子就有了!”一個上午,十個雞籠賣出去了!只剩下三個大些的,堆在那裏。爹爹手心上數着票子,平兒在吃飯團。
“一百枚還多着,我們該去喝碗豆腐腦來!”
他們就到不遠的那個布棚下,蹲在擔子旁吃着冒氣的食品。是平兒先吃,爹爹的那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兒對於這食品是怎麼新鮮呀!一碗豆腐腦是怎樣舒暢着平兒的小腸子呀!他的眼睛圓圓地把一碗豆腐腦吞食完了!
那個叫賣人說:“孩子再來一碗吧!”
爹爹驚奇着:“吃完了?”
那個叫賣人把勺子放下鍋去說:“再來一碗算半碗的錢吧!”
平兒的眼睛溜着爹爹把碗給過去。他喝豆腐腦作出大大的抽響來。趙三卻不那樣,他把眼光放在雞籠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終於也吃完了!他說:
“平兒,你吃不下吧?倒給我碗點。”
平兒倒給爹爹很少很少。給過錢爹爹去看守雞籠。平兒仍在那裏,孩子貪戀着一點點最末的湯水,頭仰向天,把碗扣在臉上一般。
菜市上買菜的人經過,若注意一下雞籠,趙三就說:
“買吧!僅是十個銅板。”
終於三個雞籠沒有人買,兩個分給爹爹,留下一個在平兒的背上突起着。經過牛馬市,平兒指嚷着:
“爹爹,咱們的青牛在那兒。”
大雞籠在背上盪動着,孩子去看青牛。趙三笑了,向那個賣牛人說:
“又出賣嗎?”
說着這話,趙三無緣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說:
“方才看見那條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別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煩。
賣雞籠漸漸的趙三會說價了;慢慢的坐在牆根他會招呼了,也常常給平兒買一兩塊紅綠的糖球吃。後來連飯團也不用帶。
他弄些銅板每天交給王婆,可是她總不喜歡,就像無意之中把錢放起來。
二里半又給說妥一家,叫平兒去做小夥計。孩子聽了這話,就生氣。
“我不去,我不能,他們好打我呀!”平兒為了賣雞籠所迷戀:“我還是跟爹爹進城。”
王婆絕對主張孩子去做小夥計。她說:
“你爹爹賣雞籠你跟着做甚麼?”
趙三說:“算了吧,不去就不去吧。”
銅板興奮着趙三,半夜他也是織雞籠,他向王婆說:
“你就不好也來學學,一種營生呢!還好多織幾個。”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像對於他織雞籠,懷着不滿似的,就像反對他織雞籠似的。
平兒同情着父親,他願意背雞籠,多背一個。爹爹說:
“不要背了!夠了!”
他又背一個,臨出門時他又找個小一點的提在手裏。爹爹問:
“你能拿動嗎?送回兩個去吧,賣不完啊!”
有一次從城裏割一斤肉回來,吃了一頓像樣的晚餐。
村中婦人羨慕王婆:
“三哥真能幹哩!把一條牛賣掉,不能再種糧食,可是這比種糧食更好,更能得錢。”
經過二里半門前,平兒把羅圈腿也領進城去。平兒向爹爹要了銅板給小朋友買兩片油煎饅頭。又走到敲鑼搭着小棚的地方去擠撞,每人花一個銅板看一看“西洋景”(街頭影戲)。那是從一個嵌着小玻璃鏡,只容一個眼睛的地方看進去,裏面有一張放大的畫片活動着。打仗的,拿着槍的,很快又換上一張別樣的。耍畫片的人一面唱;一面講:
“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奪城,那真是嘩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羅圈腿嚷着看不清,平兒告訴他:“你把眼睛閉起一個來!”
可是不久這就完了!從熱鬧的、孩子熱愛的城裏把他們又趕出來。平兒又被裝進這睡着一般的鄉村。原因,小雞初出卵的時節已經過去。家家把雞籠全預備好了。
平兒不願意跟着,趙三自己進城,減價出賣。後來折本賣。最後他也不去了。廚房裏雞籠靠牆高擺起來。這些東西從前會使趙三歡喜,現在會使他生氣。
平兒又騎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趙三是受了挫傷!
六、刑罰的日子
房後的草堆上,溫暖在那裏蒸騰起了。全個農村跳躍着泛濫的陽光。小風開始蕩漾田禾,夏天又來到人間,葉子上樹了!假使樹會開花,那麼花也上樹了!
房後草堆上,狗在那裏生產。大狗四肢在顫動,全身抖擻着。經過一個長時間,小狗生出來。
暖和的季節,全村忙着生產。大豬帶着成群的小豬喳喳的跑過,也有的母豬肚子那樣大,走路時快要接觸着地面,牠多數的乳房有甚麼在充實起來。
那是黃昏時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遲,她到婆婆屋中去說:
“找個老太太來吧!覺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簾和幔帳。她開始不能坐穩,她把蓆子捲起來,就在草上爬行。收生婆來時,她乍望見這房中,她就把頭扭着。她說:
“我沒見過,像你們這樣大戶人家,把孩子還要生養到草上。‘壓柴,壓柴,不能發財。’”
家中的婆婆把蓆下的柴草又都捲起來,土炕上揚起灰塵。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條魚似的,她爬在那裏。
黃昏以後,屋中起着燭光。那女人是快生產了,她小聲叫號了一陣,收生婆和一個鄰居的老太婆架扶着她,讓她坐起來,在炕上微微的移動。可是罪惡的孩子,總不能生產,鬧着夜半過去,外面雞叫的時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臉色灰白,臉色轉黃,全家人不能安定。為她開始預備葬衣,在恐怖的燭光裏四下翻尋衣裳,全家為了死的黑影所騷動。
赤身的女人,她一點不能爬動,她不能為生死再掙扎最後的一刻。天漸亮了。恐怖彷彿是殭屍,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來了,正在探詢:
“不喝一口水嗎?她從甚麼時候起?”
一個男人撞進來,看形象是一個酒瘋子。他的半面臉紅而腫起,走到幔帳的地方,他吼叫:“快給我的靴子!”
女人沒有應聲,他用手撕扯幔帳,動着他厚腫的嘴唇:
“裝死嗎?我看看你還裝不裝死!”
說着他拿起身邊的長煙袋來投向那個死屍。母親過來把他拖出去。每年是這樣,一看見妻子生產他便反對。
日間苦痛減輕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着大汗坐在幔帳中,忽然那個紅臉鬼,又撞進來,甚麼也不講,只見他怕人的手中舉起大水盆向着帳子拋來。最後人們拖他出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漲着肚皮,帶着滿身冷水無言的坐在那裏。她幾乎一動不敢動,她彷彿是在父權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
她又不能再坐住,她受着折磨,產婆給換下她着水的上衣。門響了她又慌張了,要有神經病似的。一點聲音不許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邊若有洞,她將跳進去!身邊若有毒藥,她將吞下去。她仇視着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願意把自己的腿弄斷,宛如進了蒸籠,全身將被熱力所撕碎一般呀!
產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剛強一點,站起來走走,孩子馬上就會下來的,到了時候啦!”
走過一個時間,她的腿顫顫得可憐,患着病的馬一般,倒了下來。產婆有些失神色,她說:“媳婦子怕要鬧事,再去找一個老太太來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媽媽。
這邊孩子落產了,孩子當時就死去!用人拖着產婦站起來,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塊甚麼東西在炕上響着。女人橫在血光中,用肉體來浸着血。
窗外,陽光灑滿窗子,屋內婦人為了生產疲乏着。
田莊上綠色的世界裏,人們灑着汗滴。
四月裏,鳥雀們也孵雛了!常常看見黃嘴的小雀飛下來,在簷下跳躍着啄食。小豬的隊伍逐漸肥起來,只有女人在鄉村夏季更貧瘦,和耕種的馬一般。
刑罰,眼看降臨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着那樣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稱。金枝還不像個婦人,仍和一個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脹起了!很快做媽媽了,婦人們的刑罰快擒着她。
並且她出嫁還不到四個月,就漸漸會詛咒丈夫,漸漸感到男人是炎涼的人類!那正和別的村婦一樣。
坐在河邊沙灘上,金枝在洗衣服。紅日斜照着河水,對岸林子的倒影,隨逐着紅波模糊下去!
成業在後邊,站在遠遠的地方:
“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懶老婆,白天你做甚麼來?”
天還不明,金枝就摸索着穿起衣裳。在廚房,這大肚子的小女人開始弄得廚房蒸着氣。太陽出來,鏟地的工人掮着鋤頭回來。堂屋擠滿着黑黑的人頭,吞飯、吞湯的聲音,無紀律地在響。
中午又燒飯;晚間燒飯,金枝過於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斷一般。天黑下來臥倒休息一刻。在她迷茫中坐起來,知道成業回來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問:
“才回來?”
過了幾分鐘,她沒有得到答話。只看男人解脫衣裳,她知道又要挨罵了!正相反,沒有罵,金枝感到背後溫熱一些,男人努力低音向她說話:
“…………”
金枝被男人朦朧着了!
立刻,那和災難一般,跟着快樂而痛苦追來了。金枝不能燒飯。村中的產婆來了!她在炕角苦痛着臉色,她在那裏受着刑罰,王婆來幫助她把孩子生下來。王婆搖着她多經驗的頭顱:
“危險,昨夜你們必定是不安着的。年輕甚麼也不曉得,肚子大了,是不許那樣的。容易喪掉性命!”
十幾天後金枝又行動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喚她。
牛或是馬在不知覺中忙着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間乘涼的時候,可以聽見馬或是牛棚做出異樣的聲音來。牛也許是為了自己的妻子而角鬥,從牛棚撞出來了。木杆被撞掉,狂張着,成業去拾了耙子猛打瘋牛,於是又安然被趕回棚裏。
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嬸子在地端相遇。
“啊呀!你還能彎下腰去?”
“你怎麼樣?”
“我可不行了呢?”
“你甚麼時候的日子?”
“就是這幾天。”
外面落着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來!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鬧慣了的,她大聲哭,她怨恨男人:
“我說再不要孩子啦!沒有心肝的,這不都是你的嗎?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着身子閉住嘴笑。過了一會傻婆娘又滾轉着高聲嚷叫:
“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給割開吧!”
吵叫聲中看得見孩子的圓頭頂。
在這時候,五姑姑變青臉色,走進門來,她似乎不會說話,兩手不住的扭絞:
“沒有氣了!小產了,李二嬸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這樣丟下麻面婆趕向打魚村去。另一個產婆來時,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着。產婆洗着剛會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來時,窗外牆根下,不知誰家的豬也正在生小豬。
七、罪惡的五月節
五月節來臨,催逼着兩件事情發生:王婆服毒,小金枝慘死。
彎月如同彎刀刺上林端。王婆散開頭髮,她走向房後柴欄,在那兒她輕開籬門。柴欄外是墨沉沉的靜甜的,微風不敢驚動這墨色的夜面;黃瓜爬上架了!玉米響着雄寬的葉子,沒有蛙鳴,也少蟲聲。
王婆披着散髮,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邊。一切湧上心頭,一切誘惑她。她平身向草堆倒臥過去。被悲哀洶淘着大哭了。
趙三從睡牀了起來,他甚麼都不清楚,柴欄裏,他帶點憤怒對待王婆:
“為甚麼?在發瘋!”
他以為她是悶着氣到柴欄去哭。
趙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維。他跑到屋中,燈光下,發現黑色濃重的液體東西在杯底。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頭拭一拭,那是苦味。
“王婆服毒了!”
次晨村中嚷着這樣的新聞。村人淒靜的斷續的來看她。
趙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亂墳崗子上,給她尋個位置。
亂墳崗子活人為死人掘着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里半先跌下去。下層的濕土,翻到坑子旁邊,坑子更深了!大了!幾個人都跳下去,鏟子不住的翻着,坑子埋過人腰。外面的土堆漲過人頭。
墳場是死的城廓,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奏着別離歌,陪伴着說不盡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亂墳崗子是地主施捨給貧苦農民們死後的住宅。但活着的農民,常常被地主們驅逐,使他們提着包袱,提着小孩,從破房子再走進更破的房子去。有時被逐着在馬棚裏借宿。孩子們哭鬧着馬棚裏的媽媽。
趙三去進城,突然的事情打擊着他,使他怎樣柔弱呵!遇見了打魚村進城賣菜的車子,那個驅車人麻麻煩煩的講一些:“菜價低了,錢貼毛荒。糧食也不值錢。”
那個車夫打着鞭子,他又說:
“只有布匹貴,鹽貴。慢慢一家子連鹹鹽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還叫老莊活不活呢?”趙三跳上車,低了頭坐在車尾的轅邊。兩條衰乏的腿子,淒涼的掛下,並且搖盪。車輪在轍道上哐啷的牽響。
城裏,大街上擁擠着了!菜市過量的紛嚷。圍着肉舖,人們吵架一般。忙亂的叫賣童,手中花色的葫蘆,隨着空氣而跳盪,他們為了“五月節”而癲狂。
趙三他甚麼也沒看見,好像街上的人都沒有了!好像街是空街。但是一個小孩跟在後面:
“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趙三聽見這話,那個賣葫蘆的孩子,好像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
“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柳條枝上各色花樣的葫蘆好像一些被繫住的蝴蝶,跟住趙三在後面跑。
一家棺材舖,紅色的,白色的,門口擺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裏。孩子也停止追逐。
一切都準備好!棺材停在門前,掘坑的鏟子停止翻揚了!
窗子打開,使死者見一見最後的陽光。王婆跳突着胸口,微微尚有一點呼吸,明亮的光線照拂着她素靜的打扮。已經為她換上一件黑色棉褲和一件淺色短單衫。除了臉是紫色,臨死她沒有甚麼怪異的現象,人們吵嚷說:
“抬吧!抬她吧!”
她微微尚有一點呼吸,嘴裏吐出一點點白沫,這時候她已經被抬起來了。外面平兒急叫:
“馮丫頭來了!馮丫頭!”
母女相逢太遲了!母女們永遠不會再相逢了!那個孩子手中提了小包袱,慢慢慢慢走到媽媽面前。她細看一看,她的臉孔快要接觸到媽媽臉孔的時候,一陣清脆的暴裂的聲浪嘶叫開來。她的小包袱滾滾着落地。
四圍的人,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濕浸。誰能止住被這小女孩喚起的難忍的酸痛而不哭呢?不相關連的人混同着女孩哭她的母親。
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婦哭得最厲害,也最哀傷。她幾乎完全哭着自己的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墳前。
男人們嚷叫:“抬呀!該抬了。收拾妥當再哭!”
那個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不哭了。
服毒的母親眼睛始終是張着,但她不認識女兒,她甚麼也不認識了!停在廚房板塊上,口吐白沫,她心坎尚有一點微微跳動。
趙三坐在炕沿,點上煙袋。女人們找一條白布給女孩包在頭上,平兒把白帶束在腰間。
趙三不在屋的時候,女人們便開始問那個女孩:
“你姓馮的那個爹爹多咱死的?”
“死兩年多。”
“你親爹呢?”
“早回山東了!”
“為甚麼不帶你們回去?”
“他打娘,娘領着哥哥和我到了馮叔叔家。”
女人們探問王婆舊日的生活,她們為王婆感動。那個寡婦又說:
“你哥怎不來?回家去找他來看看娘吧!”
包白頭的女孩,把頭轉向牆壁,小臉孔又爬着眼淚了!她努力咬住嘴唇,小嘴唇偏張開,她又張着嘴哭了!接受女人們的溫暖使她大膽一點,走到娘的近邊,緊緊捏住娘的冰寒手指,又用手給媽媽抹擦唇上的泡沫。小心地只為母親所驚擾,她帶來的包袱踏在腳下。女人們又說:
“家去找哥哥來看看你娘吧!”
一聽說哥哥,她就要大哭,又勉強止住。那個寡婦又問:
“你哥哥不在家嗎?”
她終於用白色的包頭布擺絡住臉孔大哭起來了。借了哭勢,她才敢說哥哥:
“哥哥前天死了呀:官項捉去槍斃的。”
包頭布從頭上扯掉。孤獨的孩子癲癇着一般用頭搖着母親的心窩哭:
“娘呀…娘呀…”
她再怎麼也不會哭,她還小呢!
女人們彼此說:“哥哥多久死的?怎麼都沒聽……”
趙三的煙袋出現在門口,他聽清楚她們議論王婆的兒子。趙三曉得那小子是個“紅鬍子”。怎樣死的,王婆服毒不是聽說兒子槍斃才自殺的嗎?這只有趙三曉得。他不願意叫別人知道,老婆自殺還關聯着某個匪案,他覺得當土匪無論如何有些不光明。
搖起他的煙袋來,他僵直的空的聲音響起,用煙袋催着女孩:
“你走好啦!她已死啦!沒有甚麼看的,你快走回你家去!”
小女孩被爹爹拋棄,哥哥又被槍斃了,帶來包袱和媽媽同住,媽媽又死了,媽媽不在,讓她和誰生活呢?
她昏迷地忘掉包袱,只頂了一塊白布,離開媽媽的門庭。離開媽媽的門庭,那有點像丟開她的心讓她遠走一般。
趙三因為他年老。他心中裁判着年青人:
“私姘婦人,有錢可以,無錢怎麼也去姘?沒見過。到過節,那個淫婦無法過節,使他去搶,年青人就這樣喪掉性命。”
當他看到也要喪命的自己的老婆的時候,他非常仇恨那個槍斃的小子。當他想起去年冬天,王婆借來老洋炮的那回事。他又佩服人了:
“久當鬍子哩!不受欺侮哩!”
婦人們燃柴,鍋漸漸冒氣。趙三捻着煙袋他來回踱走。過一會他看看王婆仍多多少少有一點氣息,氣息仍不斷絕。他好像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煩似的,他睏倦了,依着牆瞌睡。
長時間死的恐怖,人們不感到恐怖!人們集聚着吃飯,喝酒,這時候王婆在地下作出聲音,看起來,她紫色的臉變成淡紫。人們放下杯子,說她又要活了吧?
不是那樣,忽然從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並且她的嘴唇有點像是起動,終於她大吼兩聲,人們瞪住眼睛說她就要斷氣了吧!
許多條視線圍着她的時候,她活動着想要起來了!人們驚慌了!女人跑在窗外去了!男人跑去拿挑水的扁擔。說她是死屍還魂。
喝過酒的趙三勇猛着:
“若讓她起來,她會抱住小孩死去,或是抱住樹,就是大人她也有力量抱住。”
趙三用他的大紅手貪婪着把扁擔壓過去。扎實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間。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漲,像是魚泡似的。她立刻眼睛圓起來,像發着電光。她的黑嘴角也動了起來,好像說話,可是沒有說話,血從口腔直噴,射了趙三的滿單衫。趙三命令那個人:
“快輕一點壓吧!弄得滿身血。”
王婆就算連一點氣息也沒有了!她被裝進等在門口的棺材裏。
後村的廟前,兩個村中無家可歸的老頭,一個打着紅燈籠,一個手提水壺,領着平兒去報廟。繞廟走了三周,他們順着毛毛的行人小道回來,老人唸一套成譜調的話,紅燈籠伴了孩子頭上的白布,他們回家去。平兒一點也不哭,他只記得住那年媽媽死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報廟嗎?
王婆的女兒卻沒能回來。
王婆的死信傳遍全村,女人們坐在棺材邊大大的哭起!扭着鼻涕,號啕着:哭孩子的,哭丈夫的,哭自己命苦的,總之,無管有甚麼冤屈都到這裏來送了!村中一有年歲大的人死,她們,女人之群們,就這樣做。
將送棺材上墳場要釘棺材蓋了!
王婆終於沒有死,她感到寒涼,感到口渴,她輕輕說:
“我要喝水!”
但她不知道,她是睡在甚麼地方。
五月節了,家家門上掛起葫蘆。二里半那個傻婆子屋裏有孩子哭着,她卻蹲在門口拿刷馬的鐵耙子給羊刷毛。
二里半跛着腳。過節,帶給他的感覺非常愉快。他在白菜地裏看見白菜被蟲子吃倒幾棵。若在平日他會用短句咒罵蟲子,或是生氣把白菜用腳踢着。但是現在過節了,他一切愉快着,他覺得自己是應該愉快。走在地邊他看一看柿子還沒紅,他想摘幾個柿子給孩子吃吧!過節了!
全村表示着過節,菜田和麥地,無管甚麼地方都是靜靜的,甜美的。蟲子們也彷彿比平日會唱了些。
過節渲染着整個二里半的靈魂。他經過家門沒有進去,把獅子扔給孩子又走了!他要趁着這樣愉快的日子會一會朋友。
左近鄰居的門上都了紙葫蘆,他經過王婆家,那個門上擺盪着的是綠的葫蘆。再走,就是金枝家。金枝家,門外沒有葫蘆,門裏沒有人了!二里半張望好久:孩子的尿布在鍋灶旁被風吹着,飄飄的在浮游。
小金枝來到人家才夠一個月,就被爹爹摔死了:嬰兒為甚麼來到這樣的人間?使她帶了怨悒回去!僅僅是這樣短促呀!僅僅是幾天的小生命!
小小的孩子睡在許多死人中,她不覺得害怕嗎?媽媽走遠了!媽媽啜泣聲不見了!
天黑了!月亮也不來為孩子做伴。
五月節的前些日子,成業總是進城跑來跑去。家來和妻子吵打。他說:
“米價落了!三月裏買的米現在賣出去折本一小半。賣了還債也不足,不賣又怎能過節?”並且他漸漸不愛小金枝,當孩子夜裏把他吵醒的時候,他說:
“拼命吧!鬧死吧!”
過節的前一天,他家甚麼也沒預備,連一斤麵粉也沒買。燒飯的時候豆油罐子甚麼也倒流不出。
成業帶着怒氣回家,看一看還沒有燒菜。他厲聲嚷叫:
“啊!像我……該餓死啦連飯也沒得吃……我進城……我進城。”
孩子在金枝懷中吃奶。他又說:
“我還有好的日子嗎?你們累得我,使我做強盜都沒有機會。”
金枝垂了頭把飯擺好,孩子在旁邊哭。
成業看着桌上的鹹菜和粥飯,他想了一刻又不住的說起:
“哭吧!敗家鬼,我賣掉你去還債。”
孩子仍哭着,媽媽在廚房裏,不知是掃地;還是收拾柴堆。爹爹發火了:
“把你們都一塊賣掉,要你們這些吵家鬼有甚麼用……”
廚房裏的媽媽和火柴一樣被燃着:
“你像個甚麼?回來吵打,我不是你的冤家,你會賣掉,看你賣吧!”
爹爹飛着飯碗!媽媽暴跳起來。
“我賣?我摔死她吧!……我賣甚麼!”
就這樣小生命被截止了。
王婆聽說金枝的孩子死,她要來看看,可是她只扶了杖子立起來又倒臥下來。她的腿骨被毒質所侵還不能行走。
年青的媽媽過了三天她到亂崗子去看孩子。但那能看到甚麼呢?被狗扯得甚麼也沒有。
成業他看到一堆草染了血,他幻想是捆小金枝的草吧!他倆背向着流過眼淚。
亂崗子不知曬乾多少悲慘的眼淚?永年悲慘的地帶,連個烏鴉也不落下。
成業又看見一個墳窟,頭骨在那裏重見天日。
走出墳場,一些棺材,墳堆,死寂死寂的印象催迫着他們加快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