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榕村
大榕村是盈月的家鄉,她生在那裏的一個月圓之夜。大榕村的風土人情帶着點鄉下的落後,也有着親切的魅力。村裏輩份最高的是七姑婆,她親手為媽媽阿珍接生,這才有了我們故事的主角盈月。
盈月是個私生女。她的童年是在大榕村度過的。
盈月開始記事,最先記得的是家鄉大榕村,還有家鄉的月亮。
她生在鄉下,家在牛頭山西邊的山腳下。那條村百來戶人,她家靠近村頭,村頭有一棵大榕樹。
這種大榕樹在南方鄉下,幾乎每條村都有,它就像後來的高樓大廈一樣,是當時村子的地標。老人們說,它是村人的庇佑。有的人甚至說,這裏的人日子過得好不好,看這棵村便能看出幾分。
在盈月的記憶中,大榕樹長得茁壯,枝椏大得遮住了半邊天。樹的葉片在夏天裏不要命地瘋長,又多又厚,層層重疊着,連陽光也漏不下幾絲。南方一年四季不太分明,景色也沒有明顯變化。但若在冬天,颳大北風的日子,總會有些經不起冷風欺虐的樹和草,低下了頭無精打采的。大榕樹的葉片卻依然墨綠。那大樹經得起冬寒。
榕樹的主幹直立,樹幹上並排長上了七八根小樹幹,和大樹緊緊纏繞在一起,天長日久的長成了一面厚牆,三四個大人伸手才能環抱。
七姑婆說小樹幹最初只是些飄拂的長鬚,長進了地底,纏住了樹幹,吸了多少年的風霜雨露,才長成了小樹幹,和大樹幹分不開了。
盈月問過七姑婆:「那得長多少年哪?」
七姑婆把鬢角的白髮抿到了耳後,閉了閉眼:「那日子……至少要比我老得多。」
七姑婆已經很老了,比她老得多是多少年哪?盈月那時還只能從一數到十,她還想不出答案。
盈月住的村子就叫大榕村。
大榕村人敬畏大榕樹。他們說它能洞察世間一切邪惡,誰幹了傷天害理的事,都逃不過它的眼睛。每有節慶,許多人家都要備上酒水、燒臘和水果,到樹下點上幾柱香,虔誠地拜上一拜,既感謝它庇佑了家人今年的平安,也祈求來年的好運。
大榕村人原先的幸福觀念很平淡。只要有吃有住,哪怕只是粗茶淡飯,哪怕只是茅屋草棚,只要一家人和睦,孩子們聽話,他們覺得算是幸福的了。
近些年,人們明白了「錢」的重要。村子裏不少年輕人或中年人都出外打工或者做生意掙錢了。最遠的到了省城廣州,坐汽車單程要三四個小時,一年中只能回來幾趟。近的就在附近的安樂鎮或者縣城上班,騎着摩托車早出晚歸。村子裏大多數時間就只剩下老人,還有沒上學的孩子。
大榕村原先的小學停辦了,上學的孩子要到附近安樂鎮的學校。他們是可以坐公共汽車的,但車費是一筆大開銷。加上車的班次少,又要七拐八拐的才到安樂鎮,所以讀小學和中學的孩子寧可翻過牛頭山山腰去上學。他們要避過一個危險的山崖,走大半小時的路。遇上下雨,那路就很不好走了。
上幼兒園(1)的,就得由家長接送。有摩托車的人家,男人先把孩子送去學校,自己再去上班。
盈月小時候很羨慕那些孩子。摩托車從她家門口「轟轟」地飛過時,她總要跑到門口,目送摩托車遠去。她那時被托在七姑婆家,也到了該上幼兒園的年紀了,可是家裏沒有男人,沒人能送她上學,所以就沒上過幼兒園。
牛頭山遠望就像一個大牛頭,延綿幾十公里。安樂鎮本來叫安樂鄉,在牛頭山的東邊。她和在山西邊的大榕村一樣,原先只是一片農田,但人口比大榕村多得多。因靠近一條南北走向的國道(2),交通方便,安樂鄉便近水樓台的交上了好運。這些年有香港人和台灣人在這兒徵地投資,開了馬路,建了高樓,辦了好多鞋廠和製衣廠,還有家具廠。廠裏的貨是要賣到很遠的地方去的。
農田剩得不多了,當地人有的進公司打工,有的開士多、髮廊、飯店、汽車維修店,還有開麻將館的。不少人當起老闆來了。
安樂鄉過上了城市的生活,變成了安樂鎮。
很多年前安樂鄉有個算命很準的瞎子,早就說過牛頭山東邊終會財運亨通,西邊卻一世挨窮。在山東邊的安樂鄉承他貴言,終於變成了安樂鎮。瞎子的話讓投資者對大榕村很有戒心,沒人願意往大榕村扔錢。
不過大榕村也有了不小的變化。家中有人出去打工的,好多家都蓋了新房,買了摩托車。不想離開村子的人,還是守着農田過日子。
有人喜歡種點番薯,運到安樂鎮那邊賣,就圖聽到一句:你們大榕村的番薯特別的香甜。這些人說,只要大榕樹不倒,他們就不會改變他們過的日子。
不變有不變的好,隔了一面山,擋住了安樂鎮的喧鬧,日子平靜如水。
大榕樹下本來只有些亂石,近年添了幾張麻石凳。這是七姑婆告老還鄉時,出錢叫人支起來的,「叫大家坐起來也有個姿勢」。這話是七姑婆說的,鄉下人才不管什麼姿不姿勢的,坐着舒服就是了。
天不冷時,村裏的男人喜歡聚在樹下,一邊喝茶喝可樂,老一點的愛喝幾口「九江雙蒸」(3),一邊談天說地,為一些他們本來就鬧不清的小事,比如美國總統怕不怕老婆,恐怖分子會不會打到大榕村……爭得面紅耳赤的。
有人趁機撒酒瘋,還直着脖子揮起了拳頭。不過那通常只是有姿勢無實際,裝裝樣子罷了。都是一條村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論起來也沾親帶故,有的還不出五服(4),幹什麼要傷了和氣呢?通常也就是嚷嚷幾句,有人一開口勸,馬上就風平浪靜了。
離大榕樹不遠有一口井。說不清是什麼年代挖下的了,水源從未枯竭過,還特別的清澈,也特別的清涼。村裏很多年前就安上自來水了,女人們卻說井水洗的衣服格外乾淨,喜歡匯集在井台,一邊洗衣服一邊說點女人們的私房話。她們兩人一組,三人一羣的,頭擠在一起,湊在對方耳邊「切切」低語。她們的話題沒有男人那般遠大空泛,無非是東家長西家短的。
一個叫傻滿的酒鬼,喜歡乘酒興衝到井邊,打上兩桶水從頭淋到腳,把女人們刺激得大呼小叫的,才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
後來幾乎家家都買了彩色電視機,這裏能收到香港兩個電視台的節目。人們吃完晚飯就等着看電視劇集。榕樹下、井台旁才安靜了下來。
這是個有月亮的秋夜,該是十五十六了,月亮是圓的,撒了一地銀白。七姑婆說她從來沒見過那麼清亮的月色:天上一絲雲也沒有,月光把天幕照得通透,晶瑩晶瑩的,又高遠又神秘。
牛頭山被照出了清晰的輪廊,大榕樹葉更抖出了一樹的幽光。
離大榕樹最近的巷子,最頂頭那戶人家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那是盈月的阿嬸——也就是她阿媽——阿珍推開了家門。她懷着九個多月的盈月,挪着艱難的步子走到榕樹下,坐在麻石凳上。
大榕村有個俗例,說把父母叫作阿叔阿嬸,孩子才好平安養大。所以多一半人都把自己的媽叫做「嬸」,新潮些的才叫「阿媽」、「媽媽」,或者學香港人叫「媽咪」。
今天晚上是香港一套電視連續劇的大結局,人們都焦急地等着看古天樂演的古惑仔是生還是死。樹下這會兒沒有人,阿珍難得有這麼個清靜的時刻。她家雖然離大榕樹只幾步遠,但她從不參加樹下或井台的活動,極少露面。
只要她出現,不論是男人或女人們,都會同時住嘴住手,只顧把那八卦、不屑、鄙棄的目光往她身上掃射。
她前些年在廣州打工,一副輕盈苗條的姑娘家身材出去的,回來卻拖了個孕婦的笨重身子。
村裏的人從沒有見過她的男人,風言風語傳來傳去的,是說她當了「二奶」。她打工的五金廠老闆是香港人,看上了她,她懷的就是老闆的孩子。
阿珍早上起來,就覺得肚子不舒服。坐在麻石凳上,更感到陣陣悶疼在墜落。因為孩子屬於未婚先育,來路不正,違反了當地的計劃生育規定,她沒能像別的孕婦那樣拿到准生證,然後大大方方地到安樂鎮的醫院體檢,光明正大地把孩子生下來。
這些日子,她為肚裏的孩子愁得要死,悔得要命,很多次想過一死了之。她的父母早已去世,上無兄姐下無弟妹,死得無牽無掛,決心倒是容易下的,只需找一個時機就是了。
此刻她在麻石凳上坐了好久,肚子一陣比一陣難受。周遭一個人影都沒有,叫她感到格外孤單。那一刻人最容易做傻事,阿珍想到是那個時刻到了。於是她費勁地站起來,沒有猶豫便走向牛頭山。那兒有個山崖,不高,但下面是一道深溝,只要順着山勢往下一滾,連跳都省了……
很多年前大榕村就有個瘋女人用這種方式結束了生命。她總是在月夜裏跑出家門,在村子裏跑來跑去,最愛去的是山腳下那片竹林。竹林旁的土崗,是村裏的墳地。有一晚她奔跑的目標忽然變了,只顧往牛頭山狂奔,然後往山崖下一跳……
瘋女人是阿珍的榜樣,那後果阿珍已經暗暗想過很多遍了。
正當她抬腿時,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溫柔地叫着她的名字:「阿珍,你出來了?來,過來陪七姑婆說說話。」
阿珍一回頭,離大榕樹不遠,一把清瘦單薄的身影出現在井台邊。她全身披着月光,宛如白色的影子,臉上依稀見到端莊的五官,眼鏡後一雙眼睛更在灼灼閃亮……那一刻,她就像是個飄然而至的仙人。
那是大榕村輩份最高的老人,大人小孩全都叫她做七姑婆。
七姑婆住在井台旁的巷口,在阿珍家斜對門。
阿珍的動靜是逃不過她的,何況她又是那麼地見多識廣。
七姑婆走過來,拉住阿珍的手,又把話說了一遍:「來,到七姑婆家,陪我說說話……我今天做了花生豬腳湯,吃一碗正好給寶寶補一補……」
阿珍拉着七姑婆瘦削的手,「哇」一聲哭了出來。
後來阿珍對盈月說過:如果不是七姑婆在那一刻出現,盈月就等不到出生,這世界也就沒有她了。
那一晚的月色,是七姑婆和阿珍後來向盈月描述的,她在腦海裏勾畫出了那晚的月亮,記在心裏了。
(1) 幼兒園:內地的幼稚園。
(2) 國道:指具有全國性政治經濟意義的主要幹線公路。
(3) 九江雙蒸:內地農村民眾愛喝的一種米酒,價格較便宜。
(4) 五服:指親屬向上數五代,是同一個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