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陽的魔法
坐了十五分鐘公車,我在一個幽靜的社區下車。
時值五月,天氣變得溫暖,柔和的陽光灑下來,路旁的櫻花樹長出綠葉。
離開公車站,我拐彎走進一條林蔭小路,跟隨穿着相同校服的同學,前往櫻庭中學。
明年春天便會升高中,中三才轉校做插班生[1],同學們都會覺得很奇怪吧。走在人羣中,我好奇每張擦肩而過的臉孔,不曉得有沒有我的同班同學呢?當中,又有沒有同學成為交心的好朋友?
“讓開!煞車器失靈,讓開呀!”
身後爆出男生的吼聲。
我扭頭一看,一輛腳踏車全速衝過來,車上坐着一個少年,同樣穿着櫻中的校服。
危險!
或者出於本能反應,也可能是先天正義感,我站定在路中心,伸出手臂,企圖攔截腳踏車。
“快滾開!”
少年的命令沒有使我動搖半分,我瞄準前方,就在相撞前一刻,準確地抓着腳踏車的把手。可是,衝力太強,我跌倒在地上,成功改變了腳踏車疾駛的方向,車子卻沒有停下來。結果,腳踏車撞上路旁的大樹,車身毀壞得扭曲變形,書包飛脫出去,少年躺在樹下的草地上。
“好痛啊!”我坐在地上,揉搓瘀傷的手臂。
少年一動也不動。
“他是重傷昏迷?還是死了?”我在心裏嘀咕着,爬起來靠近少年。
“喂,你沒事吧?”我蹲在地上,用手指戳他。
少年沒有反應。
“喂,喂喂……”我再用力一點戳他。
突然,少年捉着我的手腕,“你戳夠了沒有?”他睜開眼睛,彈起來,瞪着我說,“你有沒有常識?誰會在路上用身體攔截腳踏車?不是你,我也不會搞成這樣。”
“全靠我,你才能停下來,是我救了你,你應該感激我才對。”
“全靠你,我的腳踏車報廢了。”
少年扶起變成廢鐵的腳踏車,向我撇一下嘴,徑自走向學校。
臭小子!枉我一片好心,真是沒禮貌!
我走到路中央,衝着少年的背影喊:“混蛋!我以後不要再見到你!”
“我叫結城若葉,因為爸爸工作的關係,由札幌市搬到西宮市生活。雖然時間短促,但我希望和大家好好相處,請大家多多關照!”
“結城同學有什麼興趣?”女班主任橋本老師問我。
“吃甜點,吃很多很多精緻可口的甜點。”我想也不想便說。
“不是做甜點嗎?”
“不是,我只會吃,不會做的。”
橋本老師用眼神打量我,“你怎麼可以不發胖?下課後,記住把秘訣告訴老師啊。”
“哈……哈哈哈……”
笑聲響徹教室,同學們都被我們幽默的對話逗笑了。
從北海道到兵庫縣,從札幌市到西宮市,我和家人從日本的北部移居到西南部,坐飛機的話,航程需要花上接近兩個小時。
爸爸是一間資訊科技公司的精英,他得到老闆賞識,安排到神戶總公司上班。除非公司倒閉或爸爸辭職,一家人搬回北海道生活的機會,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午休時間,我在學校的小賣店購買一份便當。返回教室後,同學們三三兩兩圍在一起,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問鄰座的女同學:“我可不可以和你們一起吃午餐?”
“好啊!”留長直髮,名叫真生的女生用笑容歡迎我。
“小若,你的娃娃頭很可愛,棕色的,是不是染髮?”束小馬尾,名叫裕子的女生問。
“沒有呀,我的頭髮是天生棕色的。”
“會不會很難梳理?”
我輕撫剛好蓋着耳朵的短髮,說道:“我沒有刻意梳理,長髮不是更麻煩嗎?”
“我的臉很胖,鬈髮不好看,長髮是用來遮掩臉部的。”真生說。
“我天生鬈髮,不把頭髮綁起來,便會像一頭鬆毛犬。”裕子說。
“我可不可以摸摸你的頭髮。”真生問我。
“可以呀。”
真生的手指滑過我的短髮,“好順滑啊!真令人羨慕!”
我也伸手摸真生的長髮,沒好氣地說:“唏,你的頭髮也很順滑呀。”
“但我喜歡短髮嘛。”
髮型的話題打開初中女生的話匣子。我們從髮型開始,衣服、飾物、布偶、文具……但凡可愛有趣的東西,我們都聊得起勁。
“小若,札幌是怎樣的?”收拾便當盒時,真生問。
“我都想知道啊,我沒去過札幌呢。”裕子應和道。
“札幌是甜點天國,有很多美味的甜點,譬如草莓奶油塔、巧克力蒙布朗、白提拉米蘇、布丁派……”我屈指數算着。
“全部都是甜點,小若果然只會吃啊!”裕子取笑我。
“西宮市都有很多西式甜點店。放假時,我們帶你去吃甜點,還可以一起去逛街。”真生說。
我雙眼放光,“好啊,我要去,我要去。”
放學後,我乘坐公車回家,在夙川公園附近下車。
這是一個狹長的公園,公園中央有一條河流,河流兩旁種滿數不清的櫻花樹。聽說,當春天花季來臨,夙川的天空宛如塗上櫻色顏料,淡淡的粉紅,純純的白,吸引很多人來賞花。
下了車,我橫越架在河流上的橋樑,穿過夙川公園,來到一個住宅區。走進區內的超級市場,在熟食區選購三個可樂餅、馬鈴薯沙拉和炒牛蒡絲。選定晚餐後,我再把一盒家庭裝牛奶和三個袋裝麪包放進購物車,留作明天早餐。
“咦,我沒有見過你,新搬來的嗎?”付款櫃枱阿姨笑嘻嘻地問我。
“是啊。”
“你在櫻中上學嗎?幾年級?”
“中三。”
“明年升高中,學習很緊張吧,你要加油啊!”
“是,我會努力的。”
說來慚愧,大聲回應着“我會努力”的我,其實向來不怎麼努力讀書,到現在仍然沒有絲毫危機感。反正距離升學考試還有大半年,到時總會有辦法的,用不着天天為學業操心。
“明天洋葱大減價,記得早些來買喔。”離開前,阿姨鄭重地提醒我。
超市附近有售賣鯛魚燒[2]的小店,我被濃濃的香味吸引,忍不住買了三個。我趁熱一口咬在魚頭,香甜的紅豆餡填滿嘴巴,好一個幸福的下午。
午後陽光眩目,藍天澄澈,風景平和恬靜。我仰面閉上眼,陶醉於陽光包覆呵護的溫暖。這個城市,氣候和札幌的家不同,居住環境亦有差別,空氣中卻浸染着相同的親切氣息。
我好像已經愛上這裏了,愛上留下媽媽成長足跡的地方。
媽媽是獨生女,在西宮市出生,她說外公外婆已經去世,故鄉一個親人都沒有,因此一直沒有回來。
現在,我們住在公司提供的員工宿舍,距離媽媽的舊居有點遠。如果有機會,我都想去舊居,看一看現在住了什麼人。
進入一幢五層建築的公寓,我直接走上三樓一個單位。
“我回來了。”
“歡迎你回來。”
出來迎接我的是妹妹結城美月,她十一歲,就讀小學六年級。
陽台的門敞開着,晾衣架掛着零星襯衫,地上的籃子載滿乾淨的衣服,美月正在把我今早洗好的衣服收進來。
“美月,我買了鯛魚燒,還是熱的,你吃不吃?”我問。
“好啊!這裏也有賣鯛魚燒嗎?”
“就在超市附近,我在路上吃完了。”
我從紙袋取出鯛魚燒,一個交給美月,一個放在小碟子上。
“我開動了。”美月在魚尾咬下去。
“好吃嗎?”
“嗯,好吃。”
“真好!”
小時候,我和美月吃不完一個鯛魚燒,媽媽便會把鯛魚燒分開一半,美月總是吃魚尾,而我永遠都是吃魚頭。魚頭的紅豆餡比魚尾多,一般來說,孩子們都會搶着吃魚頭,美月卻說吞掉魚頭太殘忍,她不忍心咬下去。
美月有一條辮子鬆散了,左右兩邊的辮子不對稱。“美月,我幫你把辮子綁緊一些。”美月的頭髮烏黑濃密,束起辮子極具份量感,非常好看。
“綁好了。”
“謝謝!”
我捧着小碟子走進起居室,跪在地上,在媽媽的靈位前放下小碟子。
“媽媽,我回來了,買了你喜歡的鯛魚燒。”
靈位的相框有媽媽的半身彩色照片,她的名字叫陽子,人如其名,笑容如同太陽般燦爛。
人人都說,我和媽媽笑起來,簡直一模一樣。我喜歡這樣的稱讚,比起單單說我的樣子像媽媽,更讓我感到高興。
半年前,媽媽斷斷續續進出醫院。三個月前,她走了。
“我們是一家人,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媽媽入院初期,曾經緊握着我和美月的手,叮囑我們。
當時,我和美月還沒意識到媽媽即將離開,我們用力地握着媽媽的手,以真切的體溫作回應,給媽媽堅定的承諾。
卧在病牀的日子,媽媽沒有一分鐘放心下來,她擔心我和美月,只要稍微恢復精神,便向醫生申請回家暫住。她開始教我們做飯做家務,我們日漸明白,媽媽快要走了,她想在離世前,教懂我們照顧自己。
爸爸工作轉變,他把媽媽帶回她的出生地安葬,我們算是一起回到媽媽的故鄉了。
也許,就是由媽媽的叮囑開始,在我和美月的心裏,守護對方成為今後的使命。
也許,全因對方陪在身邊,我們才能熬過失去媽媽的悲傷日子,堅強地重過新生活。
“我們是一家人,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這是太陽的魔法,照亮憂傷的心靈。
只是,當時的我,遺忘了一件事,太陽露面的時候,世界同時出現光與影。我只看見跟前的光,忽略緊貼於身後深沉的影。
一句話,雙重含意。
在世界的明暗之間,究竟要踩踏多少殘酷的命運碎塊,我們才能帶着微笑迎向燦爛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