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跃青春系列:我心中住一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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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放逐青春

對於自己是火災的肇事者,我始終無法釋懷,出院後一直提不起勇氣見艾莉。

這天,我趁着周末假期,特地到甜點店購買一盒七款口味的法式蛋白餅馬卡龍,前往「虹」工作室向艾莉道歉,並且打算向她提出以後不再來上課的要求。

我一踏入創意藝術村的門檻,畫廊門前擺放的一列花籃攫住了我的視線,遊人在畫廊進進出出,談論着畫展作品的優劣。拐一個彎,劇場門前排了長龍,觀眾準備進場欣賞話劇。

這兒擁有開揚的空間感,人行在平房之間的寬闊走道,呼吸流動着油彩、金屬和木材氣味的空氣,彷彿闖進了一個抽離於現實的異度空間,風景一下子刷白,屬於真實世界的殘酷全被吸噬。

每逢周末是艾莉的繁忙時間,她按學生的程度分班授課,從早到晚排滿了興趣班。

半年下來,我只會在星期五放學後到訪「虹」,不會在其他日子貿然造訪。這個下午,我以為聚集了學生的「虹」必定喧囂嘈雜,抵達門外時卻發現出奇地清靜。

「虹」的大門呈虛掩狀態,我推門進去,眼前一個人也沒有。

「艾莉?」我高聲呼喚。

屋內沒有回應的聲音。

艾莉去了哪兒?她的學生為什麼不來上課?

「滴答──」

迷你廚房的水龍頭正在滴水,杯麪的發泡膠碗、即棄木筷子和馬克杯隨意丟在流理台上。艾莉怕麻煩不會自己做飯,也不喜歡外賣送來放涼了的飯菜,因此經常都是以杯麪、餅乾和麪包來充飢。在她的儲物櫃裏,存放了滿滿一櫃子的杯麪和餅乾,足夠她飽餐三個月。

艾莉應該沒有離開藝術村,可能只是去了鄰近的工作室,等一會便會回來。

等候期間,我在矮櫃前徘徊,欣賞艾莉最新創作的工藝品。

忽然,通往閣樓的樓梯傳出沉穩的腳步聲。

對了,我忽略了這兒還有閣樓和天台,艾莉留在樓上才會聽不到我的呼喚。

「艾莉?」我朝樓梯方向再喊一遍。

不一會,一個人影從樓梯下來,可眼前的人不是艾莉,而是一個跟我差不多年齡的陌生男孩。

男孩一看到我,嘴角閃過一絲寬心的微笑,彷彿等待已久的人終於到來的表情。

「請問艾莉在哪裏?」

男孩迎上前來,在距離我五步之遙的地方站住:「艾莉去了意大利參加國際玻璃藝術展。展覽結束後,她會留在當地進修玻璃工藝,預計兩個月後才回來。」

艾莉來醫院探病時,說過將會出國一段時間,她會把鑰匙放在信箱內,我隨時可以去工作室。只是,我忙於應付學校的功課測驗,沒有牢記着她的話。她既然不在這兒,我惟有兩個月後再來找她吧。

我提起盛載馬卡龍的紙盒,向男孩欠一欠身,準備離去。

「那是買給艾莉的嗎?」男孩指着紙盒問。

我點了一下頭。

「甜點?」

「馬卡龍。」

「嘩!這款甜點是法國名產,非常美味的啊!」男孩靠前來,不客氣地問,「我們分來吃好嗎?」

反正這是打算買給別人的東西,既然主角未能收下,最後改由誰來接收都沒有分別。

我向男孩遞上紙盒:「全部給你。」

我掉頭便走,男孩卻攔住我的去路:「你不和我一起吃嗎?」

「我要回去了。」

「但甜點要和朋友分享才美味喔。」

我何時成為他的朋友?他不會和艾莉一樣,喜歡將個人感情強加於別人身上吧?

男孩喜滋滋地打開盒蓋:「嘩!一共有七款口味,艾莉真是沒口福了。」他定睛望着我,再度確認,「我們分來吃好嗎?」

最終,我抵不住他的遊說,答應留下來。

「其實,艾莉喜歡吃馬卡龍,純粹因為它們有很多變化,每款味道都有不同顏色。所以正確來說,任何彩色的東西,她都喜歡。」男孩原來很清楚艾莉的喜好,「不過,我是真正的嗜甜,是可以只吃甜點度日的人。呀,還差一杯飲料……」他跑到迷你廚房,在廚櫃裏取出一瓶即溶咖啡粉,「甜點的最佳拍擋就是香濃的熱咖啡,可惜這兒只有即溶咖啡粉,你不介意吧?」

我搖了搖頭表示不介意。

男孩居然知道艾莉存放咖啡粉的地方,沖咖啡時還能準確地找出款客用的馬克杯,不難令人相信他經常在這兒出入,而且跟艾莉十分熟稔。

「完成了!」

我接過男孩的馬克杯,看到那純淨的黑咖啡,心裏感到有點納罕。

廚櫃裏有奶精和咖啡糖,他為什麼不問我要不要添加,便斷定我要喝黑咖啡呢?

而事實上,我平日喝咖啡會放奶精和糖,只有伴甜點時才會喝什麼都不放的黑咖啡!

這是巧合吧?初次見面的人,怎麼可能知道我的飲食習慣?還是,他從艾莉那兒聽過關於我的事情?

突然之間,腦海裏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難道他是一個月前救我出火場的人?

「一個月前,這兒發生了火災,你知道嗎?」我試探他。

「啊,我聽艾莉說過了,好像是火融器燒着了什麼,幸好沒有人受傷。」

「聽說?」

「噢,我還沒自我介紹,我叫阿淨,潔淨的淨,加拿大華人。昨天,我才由加拿大抵港,艾莉跟我簡略說過關於這兒的事。」

時間不吻合,原來他不是救我出火場的男孩。

「很久以前,我和艾莉在意大利學習玻璃工藝,算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我本來打算趁着升大學前的假期來香港旅遊,順道探望艾莉,卻碰巧她要出國。她把鑰匙交給我,叫我幫她守門便走了。」

「那麼你留港期間都會住在這兒了。」

阿淨指了指閣樓:「上面有牀褥和枕具,環境蠻不錯的。」

閣樓是艾莉堆放雜物的儲物間,面積只有下層的四分之一。每當她趕不及乘末班車回家時,便會在閣樓過夜。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阿淨問。

「靜潞。」

「非常動聽的名字。」阿淨輕然一笑。

或許,純粹是黑咖啡造成的巧合,眼前初次見面的陌生男孩,予人說不出的熟悉感。

課室最後排貼近走廊的角落,是屬於我的小天地。

上課時,同學們在旁邊發手機短訊、傳字條或偷看雜誌,我卻專心聽講和抄筆記。小息時,同學們每每圍成小圈子,分享零食,八卦是非;我卻留在自己的座位上,溫習考題或閱讀課外書。午休時,同學們連羣結隊外出午膳;我卻攜着早上購買的三文治,溜到體育館的後樓梯,聽着MP3隨身聽播放的歌曲,享受難得的寧靜空間。

我知道同學們都在背後嘲諷我,說我是一部讀書機器,是一個獨來獨往、性格孤僻的怪人。

誠然,我不喜歡別人接近自己,也討厭走進複雜的社交圈子。

人,本來就是孤獨的個體。撇除少數同卵孿生兒,誰人不是獨自來到世上?

在成長過程中,即使有父母的護蔭,有兄弟姊妹的陪伴,遇到困難時有人提供解決方法,最後還得靠自己親身面對。在這個世界,沒有人代替我吃飯睡覺,沒有人取替我走路奔跑,沒有人取代我上課考試。每個人都要承擔生存的責任,一個人咬緊牙關,用自己的雙腿,去走自己的路。

「靜潞,你除了讀書,還有什麼興趣?」一天,艾莉在吃飯時問我。

「沒有。」

「那麼你除了測驗考試,還有什麼煩惱?」

「沒有。」

「我覺得你對所有事情都很冷漠,好像整個世界都與你無關似的。我明明坐在你對面,卻感到和你隔着一個峽谷那麼遙遠。」

艾莉的感慨,令我困擾了好一陣子。我已經如她所願留下來了,她早知我不是熱情的人,有必要為了區區的疏離感而嗟歎嗎?

別奢求我會端起可愛女孩的招牌笑容,也不要指望我會熱衷討論流行的話題。既然明知這樣的我會令人不高興,那就不要靠近我後,再埋怨我無意中傷害了你。

也許,任由我一個人在峽谷獨舞,享受一個人的自在,才是最適合我的生存方式。

這天,我一時間忘了艾莉已經出國,如常前往「虹」工作室。

到達「虹」的門外,看到關閉着的大門,聽見門縫依稀流瀉出夾雜着男聲的音樂,才猛然記起不用來上課。

在屋內聽音樂的人,應該是那個叫阿淨的男孩吧?我不是來探望他,當然沒必要進去跟他打招呼。正當我打算離去,一聲叫喊從上方襲來:「喂,你來了?」

我應聲抬起頭來,看見阿淨趴在天台石壆上,懸空探出半個身子。

「門沒有上鎖,你上來吧!」說完,阿淨把身子縮回去。

他誤以為我是專程來找他的。

我總不能在公眾地方大叫大嚷,惟有親自上去天台向他解釋清楚。

我踏上通往閣樓的梯級,音樂隨着步伐的靠近逐漸變得響亮,那是我最喜歡的流行曲,我的MP3隨身聽裏也收錄了這首歌。

我很少走上閣樓,以往只有幫艾莉取東西時來過一次。至於通往天台的階梯,我更是沒有想過要爬上去。

抵達天台的時候,阿淨正在快速來回奔跑,手上還拿着一隻拖着黃色尾巴的紅色風箏。

阿淨走到我面前,喘着氣說:「我在閣樓找到一箱風箏和線軸,一個人怎樣也放不起來,你來得剛好。」阿淨將風箏塞到我手中,自己則拿着線軸,「你舉起風箏,我一邊轉開線軸,你一邊奔跑。當我說『放』的時候,你便將風箏拋到空中,明白嗎?」

「你想在天台放風箏?」我無法接受他的瘋狂舉動。

「對呀。」

「這兒是市區的天台,不是郊野公園。」

「這一帶沒有高樓和電線杆,非常適合放風箏呀。放心,不會有警察來干預的,快來吧!」阿淨提起我的手,將風箏高舉在頭頂。他後退幾步,向我眨了眨眼睛,叫我朝反方向起跑。

我仍然無法認同這種顛倒常理的行為,可手腳卻如同扯線木偶般被玻璃線牽引着,不由自主跟隨阿淨的步調挪移。

「放!」

阿淨一聲令下,我放開頭頂的風箏,他手上的線軸迅速旋轉,可惜風箏不消十秒鐘便掉到地上了。

「又失敗了!」阿淨失望得直跺腳。

「對不起!」我也要負上部分責任。

阿淨捲起鬆弛了的玻璃線,拾起地上的風箏,笑着說:「再來一次吧!」

我們嘗試了一遍又一遍,慢慢掌握到風速、奔跑、拉線之間的微妙關係,終於成功讓風箏逆着風向飄浮起來。

「成功了!」阿淨操控着線軸,高興得雙眼放光。

我抬起頭,看着空中的紅色風箏搖曳着長長的黃色尾巴,始發現天空原來是一片澄澈的湛藍。

「今天的天氣很舒服,風勢柔和不暴烈,最適宜放風箏。」阿淨說,「其實,這是我第一次放風箏。」

「看得出來。」我不假辭色地道。

「你喜歡放風箏嗎?」

「沒有特別偏好。」

「雖然我是第一次放風箏,但拿着線軸的手,自然會知道什麼時候收線或放線。或者,這就是人類的本能吧,一旦拍動翅膀,自然可以順着風向滑翔。即使流落在沒有方向的天空,也能鼓動慾望的翅膀,逆風而上。」

「你的抗逆力也挺強。」我不留情地回他一句。

「你是不是稱讚我?」阿淨開懷地笑。

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說道:「我要走了。」

「等一等!」阿淨將線軸塞到我手中,跑到放在一旁的紙箱邊,蹲下身想要尋找什麼東西。

「喂,我不懂放風箏!」我也是第一次放風箏,抱着線軸顯得手忙腳亂。

「你拿穩線軸,不要亂動,別讓風箏掉下來啊!」阿淨恐嚇我,繼續低頭在紙箱裏搜尋。半晌之後,他舉起一隻拖着橙色尾巴的紫色風箏叫道:「你看,這個也很漂亮!」

原來他想升起另一隻風箏。

這次,阿淨找到了放風箏的竅門。他先來測試風向,接着放開了長長的玻璃線,再一手握着線軸,一手拉着線,逆風奔跑起來。他邊跑邊旋開線軸的線,不多久風箏便在他肩膀後面起飛。他不斷快速轉動線軸,紫色風箏乘着風勢越飛越高,終於並排飄浮在紅色風箏旁邊,一起俯瞰城市的風光。

「這些風箏最遠可以飛到哪兒?」阿淨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

「誰知道?」

阿淨從褲袋裏掏出一把伸縮小刀,割斷繫着風箏的玻璃線,風箏頓時失去了平衡,在天空旋轉出混亂的弧線。

「喂,這是艾莉的……」

阿淨沒等我把話說完,將我手中的玻璃線也割斷了。

兩隻風箏翱翔着,飛舞着,在風中放任地追逐白雲。

「看你做的好事,全都飛走了!」我嘟噥着。

「這樣不好嗎?風箏在空中自由飛翔,和風一起結伴流浪,在風停下來之前,肆意放逐青春。」阿淨仰起臉,微笑着,「青春,本來就是奢侈的流浪,途中時常迷失方向,重複地犯錯,再任性地揮霍。」

我思忖着他的話,喃喃地說:「迷路,不可怕嗎?」

「我不怕迷路,只怕無路可走。」

最終,斷線的風箏都會消失在天空的盡處,青春的流浪卻依然進行着。在我們長大之前,繼續遊走於季節的輪迴,用青春換取明天。

「紙箱裏還有很多不同顏色的風箏。」阿淨說。

「嗯?」

「這個夏天,我們隨時都可以放風箏,你會再來這兒嗎?」

我默默收回線軸的玻璃線,沒有理睬他。

「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導遊,帶我到處觀光?」阿淨望着我,神情甚是懇切。

我繼續專心轉動線軸,依然不理會他。

「我在香港沒有朋友,怪可憐的啊!」

我將線軸放在紙箱裏,問他說:「你想去哪兒?」

「我沒有意見,你帶我去哪裏,我都會玩得很開心的。」

「到時你別後悔才好!」

這是第幾次了?我明明可以拒絕阿淨的要求,到頭來還是答允他,幹些不合常理或與我無關的事情。

阿淨和艾莉不一樣,他眼中的世界比較立體,不像艾莉的一面倒地單純。他的話有着難以言喻的共鳴感,如棉花糖般不經意黏着內心一隅,融化後還存留黏答答的回憶。

第一次,我在這個紛擾的城市中,對別人的話生起好感。

這個風箏飄揚的午後,從來只有一個人跳舞的峽谷,留下了另一雙熾熱的舞動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