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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月餅濃茶雙絕配

近中秋,每年月餅上市,我總會買一兩盒應節。倒不是甚麼懷舊思鄉,其實是嘴饞,通常月餅留不到節日就早給我消化掉了。

說來奇怪,一般小孩子愛甜,中秋節都爭吃月餅,但我兒時並不愛吃月餅,只喜歡玩買月餅附送的“公仔餅”。公仔餅是餅家製月餅剩下來的餅皮壓成各式動物模樣,烤成餅食,沒有餡,一點都不好吃,但餅樣可愛,孩子們都愛提着玩。

開始愛吃月餅竟是長大後的事,當然,這和月餅的改進是有關的,記得兒時沒有現在我最愛吃的白蓮蓉。傳統的廣式蓮蓉月餅用豬油、黃糖搓蓮蓉,老一輩的人認為豬油特別香,但我印象中只覺甜得很,吃進嘴裏總油膩膩的“膠”着,並不好吃。廣東月餅還有其他款式,我的興趣也不大。我本愛吃豆沙,現在仍甚喜豆沙鍋餅和豆沙麻糍,但豆沙月餅一向敬謝;其他的如五仁月、金華火腿月,有人認為甜、鹹、甘配得絕妙,我卻從未喜歡過,覺得味道有點古怪。愛吃月餅,其實獨沽一味:雙黃白蓮蓉。白蓮蓉是近二、三十年才流行的,用植物油和白糖,並且品味已不會像傳統蓮蓉月餅那麼甜。我愛吃白蓮蓉仍是饞而不是為了健康,軟糯而不膩,蛋黃的油滲到蓮蓉裏,甘香無比。

偶翻書卷,讀到清代文人何淡如一首用廣東話寫有關月餅的對聯,頗有意趣。上聯以月餅為題:“鹹月、甜月、五仁月、豆沙冰月、鵝油酥月。”下聯以煙對:“生煙、熟煙、孖姑煙(洋煙)、蘭州水煙、鴉片公煙。”何淡如是晚清著名文人和教師,曾在香港九龍城的龍津義學任教,擅長以廣東話入詩作對聯。從這對聯可見廣東月餅花款多,但像鵝油酥月就早已不見市面了。

雙黃蓮蓉月與上品濃茶,享受天下絕配。

我之愛吃月餅,與先愛上喝茶又有莫大關係。吾父好茶,所以從年青時代我已愛上喝茶,後來的師友當中,好茶者不少,可謂與茶有緣。一杯甘濃的陳年普洱,或者用上好鐵觀音泡的功夫茶,與蛋黃蓮蓉月餅簡直是天下絕配。茶中我極愛龍井,但龍井與廣式蓮蓉月餅不太配,茶本不薄也見輕薄。咖啡也是我之所愛,咖啡配月餅,總是有點貌合神離,不如濃茶之相得益彰。年初購得不錯的普洱,其後又有好友送我“觀音王”,兩者配月餅,各有千秋,無限享受。

廣式蛋黃蓮蓉月不但蓮蓉講究,蛋黃也至關重要。每年中秋,舊金山唐人街的雜貨店和餅店月餅堆到門外,但只有香港品牌的月餅特別好,蓮蓉軟滑香糯,鹹蛋黃透着金漏出油,稱得上黃中絕品。月餅倒不是經常買到絕品的,蓮蓉的品質還較易控制,常常就是給未夠格的蛋黃拉了下來。年來試過很多不同品牌的月餅,到頭來只認定一兩家香港的字號,因為他們的蓮蓉和蛋黃水準一向穩定出色。上品的鹹蛋黃一定要酥化、“起沙”兼“漏油”,但市上大部分月餅裏的蛋黃都是硬硬實實的,與軟糯的蓮蓉格格不入。更有些便宜的月餅,懂吃的立刻吃得出用的不是鮮鹹蛋黃,而是用乾鹹蛋黃,那就差得更遠了。鮮鹹蛋黃和乾鹹蛋黃是有分別的,製蛋或賣蛋的經常都會不小心弄破蛋,業者就把破鹹蛋的黃拿出來作乾貨賣,有些是原個紅紅黃黃的小球狀,也有把蛋黃壓扁乾賣,香港的賣蛋攤檔都有售。乾鹹蛋黃也非常好吃,放在肉餅上或飯面蒸熟切成小粒,煙煙韌韌的,廣東人謂之有“趙頭”(可堪咀嚼的質感),可以下飯,更可以下酒,但用乾蛋黃製月餅就一定不好吃,只是成本低得多。

現代人講究健康,很多朋友對於內含鹹蛋黃的月餅敬而遠之。我想,年中才吃它幾個,多喝幾杯濃茶,化解油膩,大概不妨。我饞月餅到甚麼地步?未移民前在香港,節前當然有月餅,節後好些餅家會把月餅推出半價零售,我買十個八個放在冰箱,甚麼時候想吃,早兩天拿出來放在桌上,室溫下月餅恢復軟滑,於是長年都有月餅解饞了。

談到中國月餅起源於何時,至今並無定論,在典籍中最早出現是在元代周密的筆記《武林舊事》“蒸作從食”一章裏,首次出現“月餅”之名。周密寫書時在元朝,但他是憶述宋朝風俗的,故知宋朝應早有月餅了。月餅何時成為應節之餅雖不可知,但中國很古就有甜餅。北魏著名技術書籍《齊民要術》裏的“餅法”就有多種甜餅,其中述及的“髓餅”是用髓脂加糖(蜜)和麵粉,放在爐子裏烙熟,書裏形容為“餅肥美,可經久。”這與今天的月餅異曲同工。

談到嗜月餅的老饕,可不能不提清代食家袁枚了,《老饕如是說》摘引《隨園食譜》提到的月餅,當中最受他推崇的是山東劉氏的家製月餅,那是以精白麵粉擀皮,再以各種果仁混入冰糖和豬油製餡。這種月餅聽起來和廣東傳統的五仁月餅很相似。袁枚也欣賞涇陽(陝西地名)明府(官家)的家製花邊月餅。袁老饕不惜用轎去接明府的廚娘,請她到自己的隨園來製月餅,他自己就細意旁觀,認真享受。

選了特級校對《食經》摘文,且看當年廣州的“花好月圓”是個甚麼菜式?

老饕如是说

劉方伯月餅:

用山東飛麵(細白的精麵粉)作酥為皮,中用松仁、核桃仁、瓜子仁為細末,微加冰糖和豬油作餡。食之,不覺甚甜,麵香鬆柔膩,迥異尋常。

花邊月餅:

明府家製花邊月餅,不在山東劉方伯之下。余常以轎迎其女廚來園製造,看用飛麵拌生豬油子團,百搦才用棘肉嵌入為餡,裁如碗大,以手搦其四邊菱花樣;用火盆兩個,上下覆而炙之。棗不去皮,取其鮮也。油不先熬,取其生也。含之上口而化,甘而不膩,鬆而不滯,其功夫全在搦中,愈多愈妙。

袁枚《隨園食單》

中國重印之古籍《隨園食單》

特級校對

《食經》摘文

花好月圓

偶憶東坡居士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感喟無已。

花好月圓之外,舉杯邀月之際,緬懷此宋代文豪的“玉版禪”的豪情,尤增老饕情趣。

廣州淪陷前的某年,因事作客廣州,時值中秋節,友好以我旅邸寂寥,特假荔枝灣的紫洞艇上,設筵召飲,共慶佳節。這一夜開懷暢飲,幾至於醉。所吃的饌餚,其中有一樣是“花好月圓”,至今仍未忘懷,爰就記憶所及,奉獻此菜的做法,聊作向讀者作賀節之禮。

“花好月圓”是一個着重欣賞色相的菜式,製作也是着重技巧。它的原料是雞、蝦肉和肥豬肉,配料是鮮蓮葉、紅白蓮花、麵包糠、嫩西洋菜葉、白糖、玫瑰露酒和火腿茸。把肥肉切片圈成一個像茶杯大的圓形,約十件(以每人一件為度)。以白糖玫瑰露酒醃數小時,再用水洗去肉面的糖,留待後用。雞起肉做茸,雞皮則圈成如肥肉一樣大的圓形,蝦則去殼壓成茸,加上雞茸打成蝦膠,釀在雞皮上面,再蓋上已醃過的肥肉塊,塗上雞蛋白,蘸上麵包糠,放在油鑊裏炸至焦黃色,這是象徵月亮。

鮮蓮葉用滾水拖過,上碟用以墊底。放進已炸好的蝦膠釀雞,每件下托紅蓮花瓣,上蓋白蓮花瓣,瓣上插上嫩的生西洋菜葉一小株,最後再放進少許火腿茸。這就是豪華七彩的“花好月圓”了,創製此菜者為當時荔灣名廚阿財。

肥豬肉用酒糖醃過就會甘、爽,化而不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