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法庭的宣判
新月父母決定離婚,但他們都不肯放棄對新月的撫養權。最後要由法庭裁決。新月要見社工作出評估。
那一刻她內心全是委屈和怨恨。
見社工的時候,她不由得痛哭。家事法庭的判決讓媽咪雪莉受到很大的打擊。
新月的爹哋湯念生和媽咪張雪莉決定分開。他們都是讀過書的人,明白事已至此,吵鬧賭氣都無濟於事,也只會進一步傷害自己和對方。於是他們和和氣氣地商議着結束這段婚姻。從此他們可以各走各路,各奔前程,不必想起對方,不必掛念對方,甚至不必仇恨對方。
舊家庭解體了,等待兩個人的是人生新的故事,新的精彩。
安娜把兩種血統混得恰到好處,念生會和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繼續為湯家的事業大展拳腳,並為培養第三代湯家掌門人、他們的兒子嘔心瀝血。兒子取名叫George,中文是喬治,這是他們再三討論的結果。歷史和現實中都有許多叫George的名人,美國首任總統華盛頓就叫喬治啊,那名字代表的是力量和成功。
雪莉從來就是一個堅強的職業女性,她非常明白自己的人生使命,將繼續朝自己的職場目標進發。在這段日子裏,留學英國時結識的好友李醫生,曾暗戀過她很長日子而不敢表白的一名優雅男子,也在這個適當的時機向她表明了心意。他希望和她遠赴英國,從頭開始新的生活。雪莉受着第二段情感的鼓舞,心情不像原來那麼灰暗了,甚至還有一點嚮往未來的雀躍。
新月卻是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念生和雪莉都必須面對她。他們每天問自己無數遍:該把她怎麼辦?這問題已經困擾他們好長時間了。在一遍遍的審視中,念生和雪莉都發現,他們可以放棄對方,卻不能放棄一個曾心愛、現在也還深愛着的一條生命。她不僅是他們曾經幸福、親愛的見證,也是他們不可割捨的筋骨血肉。他們從未打算過放棄她。在他們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中,新月一直沒缺席過。
為取得撫養權,雙方約在不同的地方:咖啡廳、俱樂部餐廳、公司會議室一次次地協商,反覆強調自己一方才能把女兒培育成出色的人。但結果誰也說服不了誰,兩方都寸步不讓,最後都扔下了一句話說:“那就法庭上見吧。”
政府家事法庭的法官經驗老道,他原以為這案子的處理是小兒科罷了。財產的分配果然不費事,但女兒湯新月的撫養權,雙方當事人都態度強硬,志在必得,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案子涉及的是社會名流,“狗仔隊”聞風而動,早早就在法庭外拿着攝影機等着,法官不由得多加了幾分謹慎。他按程序把案子下發到當事人那一區的社會福利署,由“保護家庭及兒童服務課”安排社工,與離婚當事人,包括涉及的孩子會面談話,寫出評估報告,再上呈法庭裁決,目的是最大化地有益於那名孩子的成長。
新月並不知道背後的這一系列程序,她當時仍和媽咪雪莉住在九龍洋樓的八樓,但日子似乎變得鬧哄哄的了。打到家裏來的電話多了,連女傭菲比傳呼她接電話的聲音也有意無意地提高了八度,聽來也十分刺耳。
新月覺得煩躁和委屈:大人鬧出的事,憑什麼要來煩她?
晚上爹哋常打電話來,例行公事般問問她做功課了嗎?什麼時候考試?有沒有想過要升哪所中學?暑假想到哪兒玩?
有一天新月終於敲着桌子衝着電話吼道:“天天來電話問這麼幾句話,想扮慈父也玩點新意好不好?有時間你去煩小妖怪吧,別來煩我行不行?”
新月放下電話,發現菲比正大瞪着眼看她,她從未見過新月這副撒野的樣子。
雪莉也聽到了新月的吼叫,她從自己的房間出來,詫異道:“你怎麼能這麼跟大人說話?”
新月冷冷地說:“這還不是你教的?從小你就這麼跟我說話,用的不是反問句就是驚歎號!”
雪莉大張着嘴:女兒正以一種她沒料到的速度加速叛逆。
湯米集團的永遠榮譽主席及夫人,新月的爺爺嫲嫲不時從遙遠的洛杉磯打來電話,指明要找他們的寶貝孫女湯新月。這一通電話往往就分外的煽情。爺爺嫲嫲會從新月出生那天講起,點點滴滴地回憶他們在淺水灣渡過的日夜,談到新月小時候的種種趣事,那是多麼的溫暖,又多麼的難忘!兩位老人的記性是那樣的好,敍述又是那樣的動情,叫新月一下子回到了童年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加上他們不時哭笑摻雜的,叫新月內心熱浪湧動。
末了,他們的電話結束語常會是這麼幾句話:“寶貝,爺爺嫲嫲疼不疼Moon?”
儘管新月知道爺爺嫲嫲看不見,但她會由衷地點頭回答:“疼。”
“Moon願意和爺爺嫲嫲在一起,常常見到爺爺嫲嫲嗎?”
“願意。”
“Moon也願意天天見到爸爸,和爸爸在一起嗎?爸爸為你可是操碎了心的啊!”
新月被繞進了一個圈套,她會暫時忘掉了安娜和小妖怪,眼前只見到日益憔悴的爹哋湯念生,她會心軟,但常會猶豫片刻才回答:“嗯嗯。”
雪莉也抓緊了和新月談話。這事通常發生在她睡覺前。媽咪會走進她的房間,問問學校的事,檢查她的功課。但可惜她總是控制不住望女成鳳的焦慮,她的精英情懷容不得女兒有一點點瑕疵。談話過程中就免不了使用她最愛用的驚歎號:字體寫得不夠工整啊!上次的錯處還沒有更正啊!英文c和x大小寫要分清楚嘛!唉,我小時候讀書從來不用外公外婆操心,你哪怕有一半像我呢?!
常常直說到新月一臉不悅,嘴都撅起來了,雪莉才記得和她換個話題:
“新月,媽咪疼不疼你?”
新月心裏發笑:“My god(我的天),怎麼和爺爺嫲嫲的開場白一樣?”
“新月,你願意天天見到媽咪,和媽咪在一起嗎?”
媽咪比過去胖了一些,但只是虛胖。
新月看着她,不搖頭也不點頭。如果她回答說“不願意”,媽咪的臉色可能就會變成灰青的了,後面就會有若干個驚歎號在等着她。
新月沉默。
這些日子只有女傭菲比看明白了一些事。
一天接新月放學回家時,菲比借口說想吸點新鮮空氣,領着她在公園裏繞了一圈。這天八號風球剛剛摘下,風還很大,吹亂了新月的頭髮。她的頭髮有點兒鬈,纏在一起就揪不開了。她生氣了,喊着說要回家。
菲比的臉色很鄭重:“Moon,過幾天就要見官了,你想好了嗎?”
新月奇怪:“見什麼官?想什麼?”
“見社工啊。你得告訴他們,你是想跟爹哋還是跟媽咪生活……”
新月心一沉,抬頭看看天,又低頭看看地:“如果是你,你願意跟誰?”
“當然是爹哋了……”菲比脫口而出。在湯家這許多年,她明白男方的財力是女方遠不能比的。況且……madam肚裏已經有了李醫生的骨肉,她怎麼可能全心全意去照顧新月呢?
雖然madam對她很好,但她得實話實說。
“哦……”新月這才明白媽咪發胖是因為有了BB。她一下子生出說不清的厭惡和沮喪,就像當初知道了爹哋和安娜有一個小妖怪一樣。
菲比說完,又害怕地吩咐:“Moon你千萬不要說這是我告訴你的……”
她真心疼惜Moon,明白少主不論隨誰生活,都不可能有完整的幸福。
新月晚上開始做夢。她老是夢到自己獨個兒坐在一個大廳裏,四下是刷成灰白的牆壁。大廳空空蕩蕩的,只在她對面擺了一張椅子,椅子上坐着一名戴着銀色鬈髮頭套的法官,像在電影和電視劇集裏常見到的那類人。他是個老男人,架着黑色粗框眼鏡,目光從鏡框上方射向她,眼神帶點兒兇,口氣也非常嚴厲。他總是問着同一個問題:湯新月,你願意跟爹哋還是媽咪生活?
新月覺得心裏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老男人便用更嚴厲的目光盯着她。這讓新月害怕,心“怦怦”跳了起來……這一來就醒了。待明白只是做夢,她又慶幸地舒出一口氣:還好,要回答這問題太難了。
菲比嘴裏要見“官”的那天終於來了。
幾天前,爹哋開車和新月去了山頂一家有名的西餐館“鋸扒”[1],委婉地把菲比告訴過她的意思又說了一遍。看見她一點意外的表情都沒有,於是把話說得更明確了:“你見社工說的話,決定了你要跟隨哪一方生活……所以要想清楚了才回答啊。”
餐館裏那麼安靜,燈光是那麼柔和,音樂又是那麼醉人。
新月正靜默着,意外地發現爺爺嫲嫲正走進來。他們的頭髮白多了,過去瀟灑挺拔的爺爺拄着手扙,身體彎弓着像一隻煮熟了的大蝦。嫲嫲本來穿着講究,現在身上的衣服也皺巴巴的。
這讓新月心裏有一點酸。
他們一進來就把新月摟在懷裏,“心肝寶貝”地叫了一通,說這次全是為她飛回來的。幾顆熱辣辣的淚水滴在新月脖子時,嫲嫲掏出了一隻土豪金的蘋果牌4G手機,說:“寶貝,你那部舊手機就收起來吧,這是最新版的名牌。想我們了,可以用它和爺爺嫲嫲視頻啊。”
說得新月心裏更是酸酸的了……
媽咪雪莉也安排了和新月的一場談話,告知她就要見“官”了。但最失策的,是她把談話安排在只有薯條可吃的快餐店,還讓李醫生陪着來。在鬧哄哄的雜音中,媽咪那一番情真意切的勸說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顯得很不真實。
當媽咪擲地有聲地讓女兒隨他們到英國生活時,新月也明確地說了一句:“不,我喜歡香港。”
媽咪臉色當場變了,還很少見地淌下了眼淚。新月覺得她可憐,心一軟……覺得自己快挺不住了,她快要改口了。
這時李醫生不識時務地插了一句:“Moon你太傷媽咪的心了……”
新月對媽咪的男友不感冒,這一來更不給他好臉色了:“關你什麼事?你就不能shut up(閉嘴)嗎?”
一開腔大人都被她的口氣嚇了一跳。
到見“官”那天,爹哋和媽咪陪新月走進了福利署。兩個人都意味深長地揑了揑她的肩膀。
福利署的大門是灰白色的,讓人覺得有點兒冰冷。到了會客室,一個穿灰白色衣服的男人讓爹哋和媽咪留步,領她穿過了兩邊都是灰白色鐵皮文件櫃的通道,推開了一扇也是灰白色的門。
新月回頭,只見爹哋和媽咪坐在通道盡頭,成了兩個遙遠的灰白色點子。
迎着房門有一張灰白色的辦公桌,旁邊坐着一個女人。新月說不上她的年紀,只覺得她很像夢中見過的老男人。
好在女人也算和顏悅色:“湯新月嗎?來,坐……”
女人問她在哪兒上學,讀幾年級,喜歡什麼科目,有朋友嗎?……新月明白這只是開場白,直到她問起爹哋媽咪的工作,新月知道這才算切入正題。女人接着問她現在和誰住在一起?那麼多久才見一次爹哋?爺爺嫲嫲呢?喜歡英國嗎?和爹哋在一起開心嗎?媽咪呢……
她拿起了筆,在紙上沙沙地記着。
女人一口氣提了那麼多問題,叫新月有點應接不來。那些問題的答案幾乎全是yes或no,一點兒都不好玩兒,甚至有些乏味。她心裏把那女人叫做“問題女人”。她太像刺探人家秘密的八婆了,像是恨不得剝光了新月的衣服,讓她赤條條地站在面前一樣。
新月覺得丟人,回答得不情不願的,開始傷心地抽鼻子,掉下了眼淚。
“問題女人”問:“怎麼了?”
怎麼了?還能怎麼了?她憤怒、委屈,還充滿了無奈。新月放聲哭了起來,在心裏不住地喊着;憑什麼?憑什麼他們要這樣難為她?她才十一歲,本來該和別的孩子一樣開開心心的,憑什麼要來讓這“問題女人”一遍遍地盤問?
她故意放大了聲音哭,哭聲最好能衝出房門,傳到通道盡頭,讓爹哋媽咪好好聽一聽!他們都不愛她,嫌棄她,此刻她就是爹不親娘不愛、誰都不稀罕的蟑螂小強。她不想和他們任何一個在一起……
“問題女人”停止了提問哄她。在這房間裏哭的,新月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哭得這樣放任動情,“問題女人”還是頭一回見識。
早些時候,她已按規定分別約見過離婚的當事人。
男方表現出良好的家教,說起自己的雙親——他特別說明那是湯米集團的創始人和他的夫人——從小就視這個孫女兒為掌上明珠,為她的成長設立了教育基金。他的女朋友安娜也一直為無意中闖進了他的感情生活懊悔,想為女兒的成長付出愛心和責任,以補償她的過失……
念生流下了真情的眼淚。
溫文男人傷心的淚水瞬間就征服了“問題女人”。
“問題女人”見雪莉時對她印象並不好。她感覺到雪莉對撫養權是決不會退讓的,一踏進屋子她就表現出信心“爆棚”[2]。她的自信和傲氣完全遮擋不住。她全力去數落痛斥湯念生的背叛、無能和不負責任。最後完全控制不住情緒,臉色漲紅,嗓音撕裂,看去有些歇斯底里了。
“問題女人”冷靜地專業地判斷:這種精神狀態對兒童成長有百害而無一利。
“問題女人”有十多年這方面的工作經驗,她閱人無數。湯新月由誰撫養更適合,其實她已有答案。但按“工作指引”的要求,她還必須要和新月會面一小時,了解孩子本身的意願。
現在,一小時已在新月的哭聲和她的勸慰中溜走了大半,“問題女人”不得不長話短說了:“你今天就要告訴我願意和誰一起生活。”但她又告訴新月:“不論把你判給誰,父母都還是你的父母,他們都會常常來看你,照顧你,愛你。”
“問題女人”按“工作指引”例行公事,話從她嘴裏說出來就像背書。但她的每句話在念生、雪莉和新月聽來,都如刀子戳在心上。
暑假前,家事法庭對湯念生及張雪莉的離婚結案陳詞。雪莉聽到法官把新月的撫養權判給湯念生時,臉色當場就變白,頭冒虛汗,雙腿一軟,倒在地上。
就連法官也停止了宣判,問:“要叫救護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