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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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面躺在橡皮筏上。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皮筏轻轻地随波摇荡,让人不由得睡眼蒙眬。头顶上是万里晴空,气温在26摄氏度以上。我把两只胳膊垂进水中,感到一阵舒适凉爽,它们酸痛难忍,正需要抚慰。让我感到难受的岂止是胳膊,拖拉机早就坏了,不过,我还是给大象投了足够的干草……说实话,那可是一群大象呢。

虽然我希望拖拉机明天能被修好,但谁也不敢打包票,而且就算修好了,也保不齐开个一两周,它就又发生什么故障。我们经营这个地方所需要的一切似乎靠管道胶带绑着、打包钢丝捆着、希望撑着才没有散架。有时候好像仅剩希望撑着,有时候连希望也很渺茫。但是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我们的日子已经好多了,毕竟,我们有了——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蹭了一下我的左手,又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左臂。

“啊,不要!”我倒吸了一口气。

我从橡皮筏上被拽了下来,接着被整个拖进水中,无法逃脱,也无力反抗,只能往下沉。我屏住呼吸,睁大双眼,发现浑浊的水中,一只黑漆漆的大眼睛在不远处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这个让我措手不及又无法招架的家伙把我拖入水中后又迅速推着我,将我举出水面、抛向空中。

“你这个大傻——”我尖叫着,旋即又扑通一声掉进水中,沉入水下。

我三下两下浮出水面,却听到老爸在哈哈大笑。他站在水塘边,笑得前仰后合,脑袋恨不得贴到大腿上。在他身边,几头大象正慢悠悠地踏进水中,有的半个身子已经浸在了水塘里。

“你开心就好!”我一边踩水一边朝他大叫,伸手拿回了漂在水面上的湿漉漉的棒球帽,顺手戴在了脑袋上。

“捣鬼的不止我,萨曼莎。”老爸还在笑个不停。只有他叫我萨曼莎,别人都叫我萨慕萨慕(Sam)是萨曼莎(Samantha)的昵称,下文中的萨米(Sammy)也是如此。。我表面上装作不高兴,其实,心里是有些喜欢这个名字的。“你知道吗?虽然大象没有笑出声,但没准他们也觉得很好笑。”

在我身边不远处,一只象鼻的鼻尖露出了水面,是那个肇事者的出气孔。我认得那只鼻子,就算没有看到那只鼻子,我也知道是谁干的,肯定是拉亚。就算大象没有笑,我也知道这头大象尤其喜欢搞恶作剧。

象鼻慢慢地从水中伸了出来,接着是凸起的前额和一对棕色的大眼睛。可不就是拉亚吗?他稍微扭了扭脑袋,我敢发誓他在对我挤眉弄眼。他重又潜入水中,象鼻也不见了。我看到水面荡起层层涟漪,我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却仍然束手无策。

拉亚钻到我的胯下,挤进我的双腿之间,一下子把我拱了起来。我俯下身,一把抓住他,平衡好身体,然后稳稳地骑在了他的背上。拉亚划着水向岸边游去,直到他四条腿触到塘底时,我感觉到他的行动方式有所改变。他驮着我一起一伏地走到浅水区,停下了。

“你就这么停在这儿了?”我问他,“就不能把我驮到岸上去吗?”

他没回答,也没有动。我俯下身子,在他的左耳朵后面使劲挠了一把。那是他的特殊区域,他最喜欢我挠那儿了。大象不会哈哈笑,也不会像猫一样喵呜叫,如果能的话,拉亚早就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了。

“你老这么纵容他,只会让他变本加厉,萨曼莎。”老爸提醒我。

“杰克,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拉亚?”

“你叫我杰克?”

“对呀,如果你叫我萨曼莎,我就叫你杰克。”

“我会一直叫你萨曼莎的,所以,你打算叫我什么?得想好了。我更喜欢你叫我爸爸,爸比,老爸,或者杰哥。”

“杰哥?”

“我作为说唱歌手的名字。”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我觉得你跟说唱歌手八竿子都打不着。”

“是吗?把你的棒球帽扔过来。”他说。

“什么?”

“你的棒球帽——嗯,就是你脑袋上顶着的那玩意儿。”

我有些迟疑。

“少戴一会儿又不会要了你的小命。”

我摘下棒球帽扔给他。他接住后戴在了自己的脑袋上——还反着戴。“看,我现在是不是像个说唱歌手了?”

“你就是个疯子。”我说。

“那也是疯爸比,或者你就叫我老爸也行。”

“你把帽子摘了我就喊你老爸,怎么样?”

“听你的。”他一边说一边取下帽子,“你真难对付,大象都比你听话。”

“女儿可不是用来听话的。”

“你这个女儿肯定不是,想都别想。”他随声附和道。

大象一头接一头地走进水塘,整个象群一共十一头大象,都是亚洲象。有的完全没入水中,有的在潜水,只剩鼻子和头顶露在水面上,还有的在蹚水,露出水面的脊背使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他们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当然,他们既不会像猫一样喵呜喵呜地叫,也不会像人一样哈哈大笑,但是他们会叽叽咕咕、吱吱嘎嘎、咕咕噜噜、咔嗒咔嗒地叫。人们在迪士尼动画片中听到大象发出的声音像拖长的喇叭声,以为大象只能发出那样的声音。他们确实会发出那样的声音——而且听起来非常悦耳——但是,他们也会发出很多别的声音呢。

只有黛西·梅在浅水区站着没动。我想走过去看看她。

“蹲下!”我对拉亚喊道。他把鼻子往后一搭,我就顺着他的鼻子滑进了齐腰深的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岸边走去。

“嘿,黛西·梅,你还好吧?”我轻轻地揉了揉她的鼻子。

一头印度大象叫黛西·梅,真是够难听的,但是只有叫她这个名字,她才有反应。所有不在这里出生的大象都是被北美人救下送给我们的。黛西·梅来自肯塔基州的一个私人饲养者,他有一座私人动物园,一度觉得养一头大象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当然,一个人养头大象绝非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值得一提的是,他给黛西·梅准备了一块超过4万平方米的土地,还给她雇了一位大型动物兽医,让她健健康康地过了两年好日子。

后来他终于意识到,养大象成本太高,而且只养一头大象对大象自身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找到我们,让我们收留了她,还花钱请了一家特殊的动物运输公司把她送到了我们这里。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自那以后,他每年都会捐一笔钱用于支付黛西·梅的托管费。如果别人都像他那样替我们着想,我们就不会过得这么拮据了。

有的大象在被我们收留之前饱经磨难,有的大象就像被囚禁在地下室或者阁楼里的孩子一样受尽虐待。他们在没有足够的空间,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的情况下活了下来。一头独来独往的大象就像一个被独立关押的犯人。他们就是犯人,唯一的罪行就是生而为象。

“她挺好的,不是吗?”我说。虽然这样说,我还是有点担心。

“黛西·梅好着呢,不光我这么觉着,多克·莫根医生也这么觉着。”老爸把棒球帽递给我。我戴上帽子,把头发塞了进去。

“自从上次他给黛西·梅做了体检之后,黛西·梅应该有好转才对呀。”我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

“昨天你去上学时,他还来看了黛西·梅呢。”

“你没跟我说过这件事。”我不禁吃了一惊。对这些大象的事,我一般都了如指掌。

“我说了,刚说的。拉亚刚才把你拖下水,你耳朵里进水了?”

“你和那头大象都觉得自己很幽默,其实并没有。莫根医生说什么了?”

“说黛西·梅好得很,还说她孕期一切正常。”

黛西·梅正怀着孕——21个月了,还有四周就要分娩。“她肚子里的宝宝也好吗?”我问。

“好着呢。他让我听了胎心,跳得跟敲鼓一样有劲。”

“要是我也在场听一听就好了。”我说。他之前给黛西·梅做检查的时候我听过,但是如果能再听一次,我还是会兴奋不已。我觉得自己就像黛西·梅的侄女或妹妹,医生给她检查时,我就应该陪在她身边。

“上学有时候的确会耽误事,好在夏天马上就到了。”老爸说。

“再上10天学就结束了。我天天数着呢。”

“重要的是她分娩的时候,你会在她身边。”

“那比什么都重要。真不敢相信这一天真的要来了。大象为什么不像兔子那样一次生一窝呢?”

他哈哈地笑了。“一窝大象,那太不可思议了。”

“生一对就够了不起了。”

“不仅了不起,而且极端罕见。不过我们都知道她只怀了一个。”

“是呀。跟漫长的孕期相比,大象生下的宝宝实在太少了。”

“你知道这条规则的——通常,动物的个头越大,孕期就越长。老鼠的孕期不到1个月,大象却要22个月。”

“22个月是挺离谱的。河马的个头比大象小不了多少,孕期比人类的还短点。蓝鲸比大象大多了吧,孕期也没有那么长。”

不单单是大象,绝大多数动物我都相当了解。莫根医生给大象做体检、看病的时候,我就喜欢待在旁边,部分原因就在于我希望自己长大后也能当一名兽医。

“既有个头大小的原因,也有其他的复杂因素。虎鲸的孕期大约是17个月,长颈鹿大约得15个月。你也知道,跟大象最近的亲戚是海牛,海牛的宝宝要在妈妈肚子里待13个月。”

“要是大象也只要13个月就好了。”我说,“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好饭不怕晚。科学家们认为大象有些与众不同,其自身复杂的社会结构使得他们生下来就需要具有相当完备的神经系统。”

“这是相对人类9个月的孕期及其社会结构的复杂性而言的吗?”我问。

“你说对了,但是你知道我对大多数人的看法。”

我当然知道,我和他看法一致。大象忠诚、善良、温柔,只有少数人拥有这些品质,大多数人都没有。

我和老爸一直站在水塘边,黛西·梅却向着深水区越走越远,直至只剩头顶和鼻子露在水面上。

“但愿她一切顺利。”我说。

“我也这么希望,但愿她一切顺利。”

黛西·梅不是一个普通的“孕妇”,她是通过一个特殊项目怀孕的。我们这个动物保护区急需钱用,于是有人就来投资了,但条件是我们的三头大象得接受人工授精——就是让大象以人工的方式受孕。老爸跟我解释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主意有点奇怪——说实在的,相当奇怪——甚至有点让人厌恶。老爸说要保证大象能够生存下去,最好的方式是创造遗传多样性。既然不能轻易把他们运到某个地方交配,就只好人工授精了。

这听起来可能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有个腰缠万贯的怪人愿意投资,要造出些小象,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有钱人喜欢砸钱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比起买豪华游艇、建大别墅,我觉得把钱投在大象身上要有意义多了。老爸听说,我们的保护区不是唯一接受这种投资的地方。

不幸的是,黛西·梅是三头接受人工授精的大象中唯一成功的一个。雷娜从一开始就没怀上,蒂尼怀了一年左右就流产了。大家都很伤心。黛西·梅能一路扛下来,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她之前就光荣当妈,生下了贝加。“贝加”这个词在印地语中是“宝贝”的意思。贝加两岁多,已经完全断奶了,但是他从不会离开妈妈太远。现在他就在妈妈身边,一边在泥巴里打滚,自娱自乐,一边用一只眼睛看着妈妈。

老爸对这个项目的细节一直守口如瓶,别的事他都对我毫无保留,唯独这件事例外。我曾试图逼他多透露点,他却说自己真的不太清楚。两年前,在这个项目刚开始的时候,他跟我说,投资方希望不要声张此事,所以那些钱始终带有一种神秘色彩。我还有什么可打探的呢?他们给我们投钱,让大象生个宝宝,能坏到哪里呢?愿意给大象投钱的人一定都是大好人吧?

到目前为止,我们参与大象繁殖项目最大的好处,就是有人为我们的保护区注入了资金。捐款、游客进保护区所出的门票费、老爸在当地餐馆当服务员挣的钱,这些都是我们赖以度日的收入来源。这些收入都没有什么保障,也并非多大的一笔巨款——甚至连买一辆别老出故障的拖拉机都不够——但是足够我们应付各种开支和保护区的抵押贷款,还能勉强为大象再买点食料。

大象几乎不停地在进食。这里的每头大象每天要吃大约140公斤的食料,其中一部分靠他们自己觅食,但是大部分还得我们从外面弄回来分给他们,有时候纯靠我们的一双手。今天,就是靠我的一双手——还有胳膊、肩膀、后背。我们这个保护区大约有80万平方米,草木丰茂,小溪潺潺,还有一个大水塘,总面积相当于200个足球场那么大,已经不算小了吧?但是这么大的地盘,依然不够这些大象自由觅食。如果没有那些从外面买回来的干草,他们很可能早就啃光了这里的每一棵树,吃光了每一丛灌木上的叶子,甚至吃光地上的每一根草。

我从没在保护区以外的地方生活过。我希望自己像贝加和新生的小象一样,永远不要有第二个家。为什么要到别的地方生活呢?当你已经有了一片乐土,就不会脑子一热想要离开了。在这个保护区,我最喜欢的一方天地就在水塘那里。

“我得去上班了。”老爸说。

“周六不用上班吧。”

“巴尼病了,换班相当于多值一个班,挣点钱以备不时之需。你一个人待着没问题吧?”

“我都14岁了,又不是4岁。”

“你难道不应该说你13岁了,又不是3岁小孩吗?”

“差3个月我就满14周岁了。到时候,我就说我15岁了,因为从理论上来讲,我已经虚岁15了。”

“不要跑在岁月的前面,萨曼莎。总有一天,你会长到我这么老的。”

“那还得200年吧?”

“好好说话,要尊敬长辈。我只比你大99岁。一想到你独自一人留在家里,我就很担心,尤其是夜里。”

“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有一群大象为伴,还有6米高的围栏保护,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起围栏,我明天得检查一下周边的情况,没准暴雨把什么地方冲坏了。”

气温飙升,前几周我们遭遇了一连串雷暴天气,好在都没有发展成龙卷风。不过昨天的雷暴差一点就成了龙卷风。狂风卷地,暴雨倾盆,闪电照亮了整个夜空。老爸担心靠近小溪的围栏会被雨水冲坏,或者干脆被洪水卷走了。

“我可以去看看。”我自告奋勇道。

“你应该和朋友出去逛逛。”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和朋友待在这儿。”

他看起来有些迟疑。“我觉得没问题。会来多少人?”

“我们一共十二个,但只有一个是人。”

“哦,原来你是想和这群大象待在一起,不是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吗?”

“是和朋友一起呀。”

“你可以邀请几个人类朋友来呀。”他说。

“我在学校里能看到他们。”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我还能说什么?我也没花多少时间和别人待在一起。你自己能搞定晚饭吗?”

“老样子咯。”

“懂了。”他说。

我不介意自己做饭。我做的次数比老爸多——不过做得没那么精致,反正他对吃也不怎么在乎。有时候,我觉得他和大象一起吃草可能会更开心一些。

老爸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亲,然后向房子走去。我转过身,看着大象,他们有的在拍水,有的在游泳,有的在往别的象身上滋水,有的在往自己身上滋水,还有的在岸边的泥巴里打滚嬉戏。看来,晚饭可以晚一点吃。


[1]萨慕(Sam)是萨曼莎(Samantha)的昵称,下文中的萨米(Sammy)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