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与儿子
我曾以为自己是缺少父爱情感的男人。
结婚后,我很怕过早负起父亲的责任。因为我太爱安静了。一想到我那十一平方米的家中,响起孩子的哭声,有个三四岁的男孩或女孩满地爬,我就觉得简直等于受折磨,有点儿毛骨悚然。
妻子初孕,我坚决主张“人流”。为此她倍感委屈,大哭一场——那时我刚开始热衷于写作。哭归哭,她妥协了。
妻子第二次怀孕,我郑重地声明:三十五岁之前决不做父亲。她不但委屈而且愤怒了,我们大吵一架——结果是我妥协了。
儿子还没出生,我早说了无穷无尽的抱怨话。倘他在母腹中就知道,说不定会不想出生了。妻临产的那些日子,我们都惴惴不安,日夜紧张。
那时,妻总在半夜三更觉得要生了。已记不清我们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也记不清半夜三更,我搀扶着她去了几次医院。马路上不见人影,从北影到北京积水潭医院,一往一返慢慢地小小心心地走,大约三小时。
每次医生都说:“来早了,回家等着吧!”
妻子哭,我急,一块儿哀求。哀求也没用。
始终是那么一句话——“回家等着,没床位。”
有一夜,妻看上去很痛苦,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大概因为自己老没个准儿,觉得一次次地折腾我,有点儿对不住我。可我看出的确是“刻不容缓”了——妻已不能走,我用自行车将她推到医院。
医生又训斥我:“怎么这时候才来?你以为这是出门旅行,提前五分钟登上火车就行呀!”
反正你要当父亲了,当然是没理可讲的事了。
总算妻子生产顺利,一个胖墩墩的儿子出世了。
而我是半点儿喜悦也没有的,只感到舒了口气,卸下了一种重负。好比一个人的头被按在水盆里,连呛几口之后,终于抬了起来……
儿子一回家,便被移交给一位老阿姨了。我和妻住办公室。一转眼就是两年,两年中我没怎么照看过儿子。待他会叫“爸爸”后,我也发自内心地喜爱过他,时时逗他玩儿一阵,但是从所谓潜意识来讲是很自私的——为着解闷儿。心里总是有种积怨,因为他的出生,使我有家不能归,不得不栖息在办公室。
夏天,我们住的那幢筒子楼,周围环境肮脏。一到晚上,蚊子多得不得了。点蚊香、喷药,也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蚊子似乎对蚊香和蚊药已有了很强的抵抗力。
有天早晨我回家吃早饭,老阿姨说:“几次叫你买蚊帐,你总拖,你看孩子被叮成什么样了?你真就那么忙?”
我俯身看儿子,见儿子遍身被叮了至少三十个包,脸肿着。可他还冲我笑,叫“爸……”。我正赶写一篇小说,突然认识到自己太自私了。我抱起儿子落泪了……
当天我就去买了一顶五十多元的尼龙蚊帐。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修晓林初次到我家,没找到我。又到了办公室,才见着我。我挺兴奋地和他谈起我正在构思的一篇小说,他打断我说:“你放下笔,先回家看看你儿子吧,他发高烧呢!”
我一愣,这才想起——我已在办公室废寝忘食地写了两天。两天内吃妻子送来的饭,没回过家门……
从这些方面讲,我真不是一位好父亲。如今儿子已经五岁了。我也已经三十九岁半了。人们都说儿子是个好儿子,许多人非常喜欢他。我的生活中,已不能没有他了。我欠儿子的责任和义务太多,至今我觉得对儿子很内疚。我觉得我太自私,但正是在那一两年内,我艰难地一步步地向文坛迈进。对儿子的责任和自己的责任,于我,当年确是难以两全之事。
儿子爱画画,我从未指导过他。尽管我也曾爱画画,指导一个五岁多的孩子,那点儿基础还是够用的。
儿子爱下象棋。我给他买了一副象棋,却难得认真陪他“杀一盘”。他常常哀求:“爸爸,和我杀一盘行不行啊?”结果他养成了自己和自己下象棋的习惯。
记得我有一次到幼儿园去接儿子,阿姨对我说:“你还是作家呢,你儿子连‘一’都写不直,回家好好下功夫辅导他吧!”
从那以后,我总算对儿子的作业较为关心了。但要辅导他每天写完幼儿园的两页作业,差不多也得占去晚上的两小时。而我尤视晚上的时间更为宝贵——白天难得安静,读书写作,全指望晚上的时间。
儿子曾有段时间不愿去幼儿园。每天早晨撒娇耍赖,哭哭啼啼,想留在家里。我终于弄明白,原来他不敢在幼儿园做早操。他太自卑,太难为情。以为他的动作,定是极古怪的,定会引起哄笑。
我便答应他,做早操时,到幼儿园去看他。我说话算话。他在院内做操,我在院外做操。有了我的陪同,他的胆量壮了。
事后我问他:“如果你连当众伸伸胳膊踢踢腿都不敢,将来你还敢干什么?比如,看见一个小偷在公共汽车上扒人家腰包,你敢抓住他的手腕吗?”
他沉吟许久,很严肃地回答:“要是小偷没带刀,我就敢。”
我笑了,先有这点儿胆量也行。
我又对他说:“只要你认为你是对的,谁也别怕,什么也别怕!”
我希望我的儿子在这一点将来像我一样。谁知道呢?
总而言之,我不是位尽职的父亲。儿子天天在长大,今年就该上小学了。我深知我对他的责任将更大了。我要学会做一位好父亲,去掉些自私,少写几篇作品,多在他身上花些精力。归根结底,我的作品也许都微不足道,但我教育出怎样一个人交给社会,那不仅是我对儿子的责任,也是我对社会的责任。
我不希望他多么有出息——这超出我的努力及我的愿望。
我开始告诉儿子……
儿子九岁,明年上四年级。
我想,我有责任告诉他一些事情。
其实我早已这样做了。
儿子爱画画。于是有朋友送来各种纸。儿子若自认为画得不好,哪怕仅仅画一笔,一张纸便作废了。这使我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有一天我命他坐在对面,郑重地严肃地告诉他——爸爸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一张这么好的纸。爸爸小时候也爱画画,但所用的纸是到商店去捡回来的,包装过东西的、皱巴巴的纸。裁了,自己订了。便是那样的纸,也舍不得画一笔就作废的。因为并不容易捡到。那一种纸是很黑很粗糙的,铅笔道画上看不清,因为那叫“马粪纸”……
“怎么叫‘马粪纸’呢?”
于是我给他讲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在那样的一个年代,几乎整整一代的孩子们,都用“马粪纸”。一流大学里的教授们的讲义,也是印在“马粪纸”上的。还有书包、文具盒、彩色笔……哪一位像我这种年龄的父母,当年不是把书包补了又补,文具盒一用几年乃至十几年呢?
……
“爸爸,我拿几毛钱好吗?”
“干什么?”
“想买一支雪糕吃。”
我同意了。几毛钱就是七毛钱,因为一支雪糕七毛钱。
于是儿子接连每天吃一支雪糕。
有一天我又命他坐在对面,郑重地严肃地告诉他——七毛钱等于爸爸或妈妈每天工资的一半。爸爸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总共吃了还不到三四十支——当然并非雪糕,而是“冰棍儿”,且是三分钱一支的。舍不得吃五分一支的,更不敢奢望一毛一支的。只能在春游或开运动会时,才认为自己有理由向妈妈要三分钱或六分钱……
我对儿子进行类似的教育,被友人们碰到过几次。当着我儿子的面,友人们自然是不好说什么的;但背过儿子,皆对我大不以为然。觉得我这样做父亲,未免煞有介事,甚至挖苦我是借用“忆苦思甜”的方法。
友人们的“批判”,我是极认真地想过的。然而那很过时的,可能被认为相当迂腐的方法,却至今仍在我家里沿用着,也许要一直沿用到儿子长大成人。打算在他干脆将我的话当耳旁风的时候打住。
所幸现今我告诉了他的,竟对他起到了一定的影响。
一次,儿子把作业本拿给我看,虔诚地问:“爸爸,这一页我没撕掉。我贴得好吗?”
那是跟我学的方法——从旧作业本上剪下一条格子,贴在了写错字的一页上。
我是从来舍不得浪费一页稿纸的,尽管是从公家领的。
那一刻我内心里竟十分激动,情不自禁地抱住他亲了一下。
“爸爸,你为什么哭呀?”
儿子困惑了。
我说:“儿子啊,你学会这样,你不知爸爸多高兴呢!”
我常常想,我们这一代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拉扯着我们父母的破衣襟走过来的。怎么我们的下一代消费起任何东西时,那种似乎理所当然和毫不吝惜的损弃之风如此之甚呢?仿佛我们是他们的富有得不得了的爸爸妈妈似的。难道我们也荒诞到这么认为了吗?如果不,我们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一些他们应该知道的事呢?
我的儿子当然可以用上等的复印纸习画,可以有许多彩色笔,可以不必背补过的书包,可以想吃“紫雪糕”时就吃一支……
但他必须明白,这一切的确便是所谓“幸福”之一种了!
我可不希望培养出一个从小似乎什么也不缺少,长大了却认为这世界什么都没为他准备齐全,因而只会抱怨乃至憎恶的人。
无忧无虑和基本上无所不缺,既可向将来的社会提供一个起码身心健康的人,也可“造就”成一批少爷。
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是养不起那么多少爷的。难道不是吗?
少爷小姐型的一代,是对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大的报应。而对一个正在觉醒的民族,则简直无异于是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