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子·3

容容办事爽利，周末就把那女生约了出来，定在听涛香榭见面。我早早就到了，脑子里攒着词，那些热腾腾翻滚的话把我自己都感动了，湿了眼角。那女孩听了这番话，一定会两眼含泪慨然应允，义无反顾献身于我爸，说不定还要效法史上义妓，不计报酬地陪老爷子走完最后这段人生。想着想着，脑子里就回荡起了那首歌——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

这时容容现身，她身后是那女生。第一眼，人长得还算周正，脸有些婴儿肥，身材也微胖，说不上漂亮，也谈不上丑。属于第一印象一般般，但会越看越禁看的那种。

容容自打认识我以后，打扮是越来越清爽自然了，一身休闲装，简单扎了个马尾。县城的味儿几乎去了个干净。那女生倒是时髦得紧，周身翻涌着如今街上的风潮，却反而泄露了乡野气。农村女孩进了城，通常都急不可待地模仿起城里女孩，复制了穿着装扮，气质却一时半会儿跟不上，那是打小活出来的劲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混同与斯的。就好比胖子穿衣，可劲儿地拽，总算是捂住了肚子，后腰的赘肉却又露了出来。

“这是我同学，你叫她伊丽莎白就行了。你们谈吧。”那女生冲我点了点头，那动作里有种装出来的不卑不亢。还“伊丽莎白”呢，我爹有福了，老爷子这是要睡英国女王啊。明白，做好事不留名呗，跟雷锋叔叔是的。容容说完就要下楼，面色有些冷，我拽住她胳膊说，“你在楼下子爵咖啡等我吧，自己叫吃的。”她“嗯”了一声就下楼，鞋跟在木质楼梯上橐橐作响。

我起身到对面，冒充绅士，拉开椅子，请伊丽莎白落座，然后把菜单递给她。“我穷，来不起这种地方，还是你点吧，我没什么忌口的。”她把菜单轻推给我，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生硬地笑了笑，其实仅仅是撇了撇嘴角，“你知道的，穷人都是不忌口的，什么都吃。”她毫无必要地补充道。

我也回报一笑，心想这女孩倒也有点儿可爱的心计。用直言贫穷来维持尊严，这小心计让我打心底泛起淡淡的辛酸。我喊来服务生，挑着最贵的几样海鲜点了，又问她喝不喝酒，“随便来点饮料吧，谈判好像不适合喝酒。”这回她正襟危坐的庄严又把我逗笑了。

“‘女王陛下’，”我试图让她松弛下来，“这不算什么谈判，聊聊天而已，你和梁悦容是朋友，咱们也是朋友，对不对？”

“我和她只是同学。”她说，“算不上朋友。”

“好吧，同学，总之咱别那么严肃，吃顿便饭而已。”看来她是一时半会儿松弛不下来，我倒有些犯难，不知道该怎么切入正题。没想到她却先开口了：

“别绕弯子了，”她说，“梁悦容跟我大致说了一下，我有心理准备，不就是卖身换钱吗？正好，我缺一笔将来去法国留学的钱，你呢，想给令尊找个性伙伴，至于你是不是出于一片孝心我不管，在我看来就是单纯的肉体和金钱的交易。那么索性就直说吧，我想要三十万，不是欧元，是人民币，你能给吗？你别急，先考虑考虑，甲方乙方都有拒绝的权利。至于时间，我可以让步，反正你父亲也活不了多久了，我就陪他到死，不过我说的是床上，他要是去住院合同就自动终止，我不是护工，不负责端屎端尿伺候病人。”

“爽快！”我忍不住赞一声。也是憋的，这女孩把我提前编好的一套感天动地的词都噎回去了。好吧，既然你这么直接，我也就不必绕了，“你提出的条件——”

“还有，”她抬起右手，手掌直立在脸侧，状如宣誓，分外凛然，“必须事先说明，我不是处女，我的第一次给了我前男友，不过我也不是妓女，我比她们干净，所以我说的那个数额，你仔细斟酌下，决定权在你。”说完她放下手，我注意到她额上、鼻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双眸生水，紧咬下唇，“我——我不搞欺诈。”她又说。

明白了，这意思是我可以还价，她可以适度让利。

心窝里一热，就是她了。瞬间就做出决定，“不过——三十万我不同意，”我说，“四十万你能接受吗？”

她愣住了。审视怪物似的盯着我。“不是玩笑。”我说。

眼泪破眶而出，这个叫伊丽莎白的姑娘此刻彻底松弛下来，趴在桌沿上，肩颈抽搐似的耸。

成交。我毕恭毕敬地送走了她，过不了几天，她就是我小妈了。

桌上有半杯咖啡，一块吃了没几口的提拉米苏。容容陷在沙发里，摆弄着我刚给她买的手机。

“谈妥了？”她问，没有抬头。

“妥了。”我往里推了推她，坐在她身边。“四十万，陪老爷子到死。”

“四十万？！”容容后背从沙发上弹起，几乎撞到桌子上，“你疯了，你答应她了？”

“答应了，连合同都签了。”我拍了拍我的包。

“可是……可是……来的时候，她在车上还问我，‘你说，我管他要二十万他会给吗？’”

“你怎么说的。”

“我说，‘这个我不管，你们自己谈吧。’早知道我就提前告诉你了。”

“不管就对了，”我搂住她脖子，咬着她肉呼呼的耳垂，“那女孩值这个数。”

“那你还不如让我把这笔钱赚了呢！”她把手机扔在桌上，险些把咖啡杯撞下去，“她这是坑人，把你当冤大头宰了，贪得无厌！贪得无厌！”

“莫非你想陪我爸去睡觉，陪到他死？”我松开她，语气中的冰冷令我自己吃了一惊。

“不是不是不是，我是替你心疼，你别乱想，我是说，你赚钱也不容易……”她抱住我，摇晃着我。

“容不容易那是我的事，你心疼就免了，那他妈是我的钱。”我起身时把她顶到一边，说。“想给谁就给谁，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她开始埋头哭。今天有两个女人因我而哭。

不对，是他妈为钱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