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修罗地狱在人间(二)
“殿様!这里有个活的!”
久藏的惊呼打断了赵新的胡思乱想。他带着利吉和志乃,小心翼翼的绕开驿道上的血污,来到了十几步外有十多具饿毙者所在的尸堆。
“在哪?”
“这儿!下面那个!”
赵新顺着久藏所指方向看去,就见一只枯瘦的手从两具叠压的尸体下伸了出来,手指尖正在微微颤动。
他强忍着恶臭,上前定睛一看,不由浑身一激灵。只见那只手的主人,睁着因饥饿而肿胀的眼睑,透过尸体间的缝隙望着他,嘴里还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嘶哑哀求:“饿......吃......”
赵新心说命真大啊,居然没死?
他将手里的弩交给志乃,对久藏和利吉道:“先把他拖出来。”
主人都这么说了,利吉和久藏只能憋着呼吸忍着恶臭,跟赵新一起用力掀开上面的几个死者,将那个家伙抬了出来,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空地放下。
看到自己崭新的手套上沾满了滑腻腻臭烘烘的不明液体,利吉心疼的不得了。这可是宝贝啊,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又轻又保暖,还防水。
赵新看出了利吉的小心思,随口道:“用水冲一下就干净了。不行的话,再给你一副就是了。”
说罢,他便将目光转向被救出来的家伙,发现此人没几根胡子,好像岁数不大。鼻腔里和脸上都是糊糊状的草渣和树皮碎屑,几缕干涸的血迹从嘴角蜿蜒至脖颈,几只白花花的蛆虫正顺着耳廓爬向眼窝。身上的衣服已经成了碎布条,露出了如同芦苇帘般的肋骨。
“呵......”
或许是之前的求救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此刻那人的喉咙里只挤出一丝微弱的气音,像是破旧风箱最后的喘息。
赵新伸手捏住了那人的下巴,从利吉手中接过拧开的矿泉水,将里面的小半瓶水灌入对方开裂的唇缝。
“咳咳~~噗!”
那人才喝了两口,就将水连同嘴里的污垢一起喷了出来。赵新看的清楚,那里面分明还有几只死去的蛆虫。
“慢点咽。”
赵新说完便看向利吉,后者瞬间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从怀里取出了自己吃剩的半个面包。
当利吉的手从怀里出来的时候,那人闭着的眼睑唰的就张开了,看到食物的瞬间,暴突的喉结开始疯狂滑动,发出骇人的吞咽声。赵新甚至都能听到对方的牙齿咬穿腮肉的闷响。
“吃吧。”
赵新叹了口气,将面包撕了一小块,递到了那人嘴边。只见对方如同见到肉的饿狼一般,张嘴就吞。血水和污浊顺着面包碎屑从嘴角溢出,在青灰色的下巴上蜿蜒。
久藏突然扯了扯赵新的衣袖,低声道:“殿様,看那边。”
赵新转头望去,就见在前方数十米外,一群皮包骨的身影从粗大的杉树后面冒了出来。他急忙从背包里取出望远镜观察,视野中的那些人一个个眼窝凹陷,瘦骨嶙峋,很多人手里还拿着棍棒和短刀。
赵新目测了一下人数,差不多有二三十人,随即收起望远镜,又从志乃手中拿过弩,又对利吉和久藏道:“这些人不对劲。拿出武器戒备!”
很快,也就是两分钟的工夫,那些人靠近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蓬头垢面、袒胸露怀的女性,手里还抱着个襁褓。
只见她走到离赵新他们六七米的位置停下了,语带悲切的道:“好心人,分点吃的给我的孩子吧。求求你了!”
女人说话间,久藏敏锐的注意到,对方怀里那个发黑的襁褓布条间,隐约露出了半截小手。一阵山风吹过,襁褓布条被掀起了一角,那小手上竟然布满青紫色的尸斑。
“死婴!”久藏惊讶的叫了出来,随即就对那女人怒喝道:“把,把孩子放下!”
赵新举起弩,对准了不断靠近的人群,大吼道:“退后!否则格杀勿论!”
“退后!”
“退后!”
利吉和久藏也跟着叫起来。
然而面对他们的警告,树林中的饥民们竟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只见那抱着襁褓的妇人突然咧嘴一笑,黄黑的牙齿间流淌着黏稠的唾液。见此情景,志乃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那女人又哀求道:“好心人,给口吃的吧,孩子已经饿了两天了。”
“殿様,他们吃,吃过人。”久藏的后颈渗出了冷汗,结结巴巴的对赵新解释着。
饥民们的低吼和磨牙声,就像狼群在分食前的仪式。之前在秋田的时候,他见到过同样的场景。
赵新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之前见到的那堆断口整齐的残肢,顿时浑身汗毛炸立。身侧的利吉整个人已经开始哆嗦起来,握着刀的双手不住的抖。志乃更是吓得面色煞白,躲在了丈夫的身后。
“啊~~!!”志乃突然发出了尖锐的惨叫,吓了所有人一跳。
赵新回头一看,原来是之前那个被救出来的家伙突然抱住了她的小腿。利吉大惊,正要举刀刺下,就听那人用嘶哑的嗓音哀求道:“再给我点吃的吧!吃饱了我能帮你们。”
“滚开!快把手松开!”利吉的刀尖指着那个家伙,急声催促着。
被救的家伙喝了水,又吃了半个面包,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浑浑噩噩了,他就是饿。看到刀尖都快捅到自己脸上了,他急忙松开了手,哀求道:“七天,我吃了七天的草根......求求你,再给我口吃的。”
就在此时,志乃又发出了一声惊呼:“殿様小心!”
最先扑上来的是个握着柴刀的男人。破碎的单衣下肋骨根根分明,血红的双眼如同择人而噬的魔鬼。久藏虽然害怕,可还是本能的向前一步挡在了赵新身前。就在那男人举刀欲挥之时,他手里的金枪鱼刀便不自觉的捅了出去。
“噗!”刀锋毫无阻碍的就没进了对方的胸口,男人举起的胳膊猛的一顿,柴刀掉落在地。
中刀的饥民没有发出惨叫,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然后抬起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笑了。
杀人了!别看久藏当了多年的猎户,可取人性命却是头一遭。一时间,他浑身不住的颤抖起来,抓着刀的手也松开了。
“抓紧!”
身后的赵新低吼了一声,久藏一激灵,用力握住了刀把;随后就见一只大脚从身侧冒了出来,踹在了中刀饥民的腹部。对方脱离刀锋向后倒下的瞬间,血“呼”的就飙了出来。
血腥气刺激的其余饥民躁动起来。虽然面前的四个“猎物”都有武器,可他们手里的棍棒和柴刀也不是摆设。纵然那个巨人般的家伙貌似不好对付,可只要干掉他,用盐腌起来,能吃好多天呢。
“不能让他们靠近!”此起彼伏的嚎叫中,赵新大喊了一声,以提醒利吉和久藏。
与此同时,他端起狩猎弩对准了抱着襁褓的女子,犹豫了一下,将瞄准镜里的瞄准心向下移了几分,扣动了扳机。
“啊!”
大腿中箭的女人发出了惨叫,踉跄着倒下,怀中的襁褓也随之掉落。
赵新正要弯腰上弦,另一个手持木棒的饥民已经扑了上来。来不及多想的他只能迅速起身,单手提弩,没头没脑的就朝对方脸上砸了过去。
几颗带着血的黄牙飞起,那饥民的半张脸顿时鲜血淋漓,捂着脸掉头就跑。
没时间上弦了,更多拿着武器的饥民扑了上来。赵新将狩猎弩扔在了脚下,抽出了背在身后的金枪鱼刀。
刀刚入手,三个饥民几乎同时扑了过来。赵新来不及多想,右臂向下用力一抖,锐利的刀锋划出九十度的弧面,两只断手瞬间掉落,落地时手指竟还在抽搐。
电光火石间,他抬腿照着第三名冲上来的饥民狠狠一脚。虚弱至极的饥民哪禁得住,一个趔趄就摔了出去。赵新已经打急了眼,想都不想便举刀上前,打算再补一下,让对方彻底丧失行动力。
那饥民挨了一记窝心脚,气都喘不上来了,就是想站都站不起来,只能闭目等死。
此时就听北面的驿道上突然传来一声高呼:“不要杀人!”
之前说过,赵新不是什么高手。他能和饥民对战不落下风,凭借的是身高和良好的体能。刀都劈出去了,被人吼一句就能停下或者改变方向?
你这不是玩闹嘛!
刀光骤然划过,那名饥民只觉得胸前一凉。随后,从胸口到腹部,一道血线出现了。
“终于......再也不用为吃不饱肚子而烦恼了。阿银,太郎,我来找你们了......”
中刀的饥民的眼睛里闪动着解脱的目光,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唉!别怪我,要怪就怪这乱世。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非要吃我呢?你要是跟利吉他们似的,我也会救你的......”
赵新的脑海里瞬间冒出了一大堆理由,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然而他忘了,另一个时空的李鸿章说过,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危急关头,很多事根本不是他一个未经训练的人能控制的。
胡思乱想间,他那冰冷的目光也在胡乱的扫视着,只是目光中没了焦点。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迅速冲上来给他一棒子,得手的概率估计会有七成。
之所以差了三成,那是因为他身后还站着利吉和志乃。这两人打架不灵,大叫提醒还是可以的。
可就在他杀死了那个饥民的同时,周围十几个围上来的饥民无不露出恐惧的神情,纷纷向后退去。
好吧,赵新爆发出来的凶猛,终于让这些饥民意识到死亡比饥饿更可怕。自己如果是噬人饿鬼,对面这个戴着奇怪面罩的家伙就是身高力大的阿旁罗刹(也叫阿防罗刹,就是牛头马面里的牛头。)
片刻之后,等赵新回过神来,发现食人者都退回了树林,于是便让利吉夫妻帮忙盯着,自己则回身寻找刚才那位喊话者。
只见在南边三十多米外,一个穿着浅灰色和服的家伙,正手持武士刀,和几个拿着棍棒、柴刀的饥民游斗。
“武士?从哪冒出来的?难道是驻扎在矢立峠的?”
赵新心中警钟大作,来十八世纪已经好多天了,还是第一次见到武士。他之所以有此判断,是因为后者梳着另一时空剑戟片里常见的月代头。再有就是除了手里的刀,腰间还插着一把胁差。
就在他满脑门问号之际,刚将一个饥民打跑的久藏回来了。他盯着那武士看了片刻,语带惊讶的道:“胜三郎大人,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唔?”赵新眉头一皱,问道:“你认识他?”
“殿様,胜三郎大人从江户来的,几个月前到的西目屋村,在闲居的老奉行大人那里求学。”
“江户来的?老奉行?”
赵新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江户的武士大老远的跑这边来干嘛?
久藏连忙解释道:“老奉行大人被前任藩主下令蛰居了好多年,就住在我们村子里。三年前再度出任本藩的勘定奉行,结果干了没多久又丢了官。”
江户时代的“蛰居”可不是隐居,而是长期关禁闭。受罚者被取消俸禄,在一间屋子里闭门不出,连结发剃须洗澡都不行,不能踏出室内一步。除了上厕所,就连食物都要家人送进去。
“你说的老奉行叫什么名字?”
“乳井贡。”
哦!赵新有印象了。他之前在查阅弘前藩的资料时,曾看到过关于乳井贡的介绍。此人是十八世纪晚期日本有名的实学家,尤其擅长数学,所以就格外注意了一下。
后世日本通行的“十露盘”算盘--也就是“4+1”的菱形珠算盘,就是这个人发明的。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由他创立并撰写的“初级珠算教学方法”被纳入了日本小学的数学课程,甚至还在1936年挪威举行的国际数学家大会上受到高度评价。
乳井贡曾两度出任弘前藩的勘定奉行,以手腕强硬而著称。津轻半岛上的阿伊努人同化,也是由他推行的。
他之所以会被前任藩主判了十年的蛰居,还是因为在“宽正改革”过程中得罪的人太多。征税征的豪商群体叫苦不迭,同时也损害了弘前藩武士集团的利益;最主要的,是弘前藩的财政并没多大起色。
三年前,现任藩主津轻信明迫于财政压力,重新启用他再度出任勘定奉行。谁知反对的声音不是一般的大,所以干了没几个月就下台了。
无官一身轻的乳井贡从此过起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一边著书写诗,一边给各地登门求学的人传授学问。
盯着看了一会儿,赵新这才发现,那名叫胜三郎的武士居然刀不出鞘。面对攻击他的饥民,都是用刀鞘戳击或是敲打。围攻他的饥民被打的人仰马翻。
“哟呵,还是个高手。”
看到对方武艺不凡,警惕心更甚的赵新急忙抓过志乃抱着的弩,迅速上弦,将一支箭放进了钢制的箭台里。
略微等待了片刻,他突然抬起弩瞄准,在久藏和利吉夫妻惊讶的目光中,向着胜三郎所在之处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