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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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蕴英杰罗霄显瑞 祈崛起华夏睁眼

满清二百六十年,湖南科举人才丰硕,却无会元,至最后一科(甲辰)会试,谭延闿终于夺得会元,消息传来,三湘士子无不振奋,一时成为美谈,湘潭名士王闿运身处其中,感慨不已,颇有诗文记述,今录其中一幅所赠谭钟麟之联语,略观彼时情形:

湘中诸帅独文通,五十载旧学商量,依然晋馆联镳意。

洣上巍科承雅步,二百年天荒缺憾,亲见郎君夺锦回。

光绪廿六年九月初四,慈禧太后及光绪帝抵达西安,谭钟麟也回到长沙,平日以老谢客,绝口不提世事,只愿同呀呀孩童为伴,忽忽两年过去,延闿应乡试中举,才热闹了几日。廿九年春,因庚子京城贡院毁弃,之前停办的壬寅科会试与癸卯恩科一并在开封贡院开闱,延闿北上,既至才知僚婿胡翔林(字海帆,与延闿同为方汝翼家女婿)任会试提调官,例应回避,于是不入闱场,次年三月,甲辰科再于开封贡院开闱,延闿应试,发榜中第一名贡士,即会元,四月入都殿试,列二甲三十五名,以翰林院庶吉士用,因父亲已八十三岁高龄,七月便请假南归侍养,八月到家,长沙士林好是一番庆贺,忙了半月才渐平歇,这日晚餐,李氏仍在边上侍候,谭公看的不忍,遂命入座,李氏起初不肯,谭公晓之母因子贵,非要执意,反令外人看轻延闿等语,方始一同就坐。李氏从光绪五年以来,素怀报恩之心,自视甚低,二十余年始终小心翼翼,唯恐外人疑其心志不纯,自此方肯不以侍妾自持,民国五年,李氏去世之前,仍遗言不敢与丈夫合葬,椁自偏门出,不走正门等语,延闿至孝,却又深为不平,遂于出葬之日,伏于棺上,曰自己已死,请走正门,族人无奈,才走了正门,延闿约是自小亲见母亲地位之低,进而愤恨纳妾之事,之后虽为国民政府高官,而方夫人榕卿早逝,却既不续弦,亦不纳妾,专心子女,从一而终,实为民国之一奇景,至于彼时曾有传言,孙中山欲将妻妹宋美龄相许,美玲及宋家均无异词,偏偏延闿以与方夫人情深为由而拒,反撮合其与蒋介石之事,坊间逸闻,略博雅笑也。

转眼中秋节后,又到月底,这日天气凉爽,谭公在后堂逗了会孩童,觉得精神尚好,施施然往前院而来,就听厢房里有人压低声音说话,谭公停步凝听,只听一人道:

“此事劳畏公费心了,府上老太爷与陆元鼎(时任湖南巡抚)、王先谦等或有往来,千万不能泄露也。”

只听延闿的声音道:

“克兄放心,家父已绝少与彼等来往,对诸位更无敌意,前几日还询问老兄消息,叮嘱安全,否则也不敢冒昧请老兄来此也。”

“唉,难得老太爷如此开明,畏公身列湖湘三公子,而今壮飞遭戮,散元(陈三立)隐居,其尊长均已惊辱仙逝,独畏公与令尊安然无恙,可见德配日月,乃为天数也!”

“哈哈,承蒙克兄吉言,今日一别,未知何年才能复见,东洋水咸,克兄亦要保重身体也。”

“放心,不出十年,我湖南革命一定成功也,届时还需畏公出马,主持时局。”

“克兄竟能如此笃定?”

“所谓时也势也,今就湘省而论,军学界日见发达,市民亦潜濡默化,孕育发展,且排满会党久已蔓延,惟相顾莫敢先发,待吾辈引火以后燃也,如今虽长沙举义事泄,但不过推后几载矣。想我华兴会中常德宋钝初(宋教仁)、衡山刘霖生(刘揆一),乃至同志之新化谭石屏(谭人凤)、邵阳蔡松坡(蔡锷)等,皆一时英杰也,吾人发难只需雄踞一省,则各省必纷起而效之,至时满清必如经风之败叶也。”

谭公已猜出屋内之人定是黄兴,有意见识,遂故意咳嗽一声,屋内一时静了片刻,门方打开,延闿迎了出来,谭公点头示意,走进屋内,只见一人年纪较延闿要长几岁,身形略胖,圆脸细目,剑眉耸立,鼻梁高挺,嘴唇抿起,虽略显拘谨,却也不至慌乱,谭公沉声问道:

“贵客即是前番图谋趁太后七十大寿而谋逆作乱的华兴会头目黄克强?”

“不敢欺瞒伯父,黄兴志在振兴中华,满清窃我华夏已两百六十余载,愚侄等所图乃是拨乱反正,算不得谋逆。”

谭公本想说满汉终将融合,共同御辱,却又忍住,只点头道:

“听闻你曾赴日留学,此番密谋泄露,仍将避难东洋么?”

“愚侄有此打算,今番亲来感谢令郎资助,才知伯父亦在暗中斡旋,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今以大礼,权表心意。”

说毕跪拜下去,磕了三头,谭公示意延闿扶起,又道:

“你可识得同在东洋的孙文?”

“孙文与兴中会名声在外,愚侄尚无缘得见。”

“嗯,延闿便以谭三之名,将克强荐与孙文,你等既然均以振兴中华为志,当可勠力同心,只望将来莫贪权势,学那杨衢云索要总办之故事,或可果然成就中华之事业也。”

延闿、黄兴闻言均大喜,连忙称是,谭公也不多说,背手踱了出去。数月后,孙、黄二人果然一见倾心,不到一年,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等合成中国同盟会,黄兴成为孙中山的第一助手,直到民国建立,黄兴病故,其间自也一番风云际会,此乃后话,略过不表。又过了数日,谭公觉得身体略定,就兴意趁能行动,再回茶陵祭扫先茔,众人苦劝不住,只好由辅宸陪了同去,一番洒扫,几多凄凉,邀宴乡贤耆老,亲朋故交,无需赘言,了却诸事,已是秋深,略有几分萧瑟,谭公挂念德贞道长,便顺路往凤栖观而来,德贞道长已近百岁,仍是精神矍铄,更胜谭公几许,二人执手长谈,无数感慨。这日德贞命智掩带辅宸领略灵龟盛景,两老则在房内弈棋,两局罢了,谭公已觉疲惫,闲聊起来,说到九州兴衰,又复滔滔不绝,谭公将与孙文、黄兴等人渊源诉说一番,直听的德贞道长连连点头,忽而叹道:

“先师生前曾云居士乃平生所遇最是忠纯之人,而今看来,果真时时虑我华夏气脉,不遗余力,真令贫道难以自容也。”

“道兄出家之人,性情闲适,焉能同愚弟这般尘世禄蠹相较矣?只是愚弟虽如枯槁,仍存一大憾事,即是未能见我华夏之起色也!”

“哈哈,江山代有才人出,一朝少年胜老朽。近来罗霄山屡现吉瑞,氤氲不凡,贫道断言我华夏气脉强盛,绝然不会久蛰于世,居士已然尽力,其余大可顺其自然而已。”

谭公点头称是,遂又说些见解,亦不多表。次日一早,二老依依惜别,谭公泪盈双目,好是一番伤感,想起当日与左公、德贞、德慎等秉烛连床,议论民生,忧愤时局,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而今惟余两头白发,经此一别,想必再无重逢之日,纵然舟已驶远,仍是恍恍惚惚,直到雷家市镇换了湘江大船,方命辅宸取书来读,日头偏西时靠在椅上迷糊睡着,醒时见船已停靠,辅宸问船上过夜还是岸上就宿,原来是到了湘潭县城,谭公忽然心下一动,想起王闿运前番亦说要回乡祭祖,也不知是否仍在湘潭,便让辅宸岸上打听,不一会儿回话,原来王闿运乃湘潭名人,一举一动均易知晓,说是前番才定了两日后回长沙的客船,谭公心想干脆结伴而回,遂命辅宸投贴,天渐擦黑时王家轿子来接,两位好友自又一番客套不表。次日王闿运大举宴客,县令以下名望官绅皆尽到场,谭公自然坐了首席,应承了数杯,直到晌午才散,由辅宸扶进客房,又取出一卷《胡文忠公全集》,读了数页,甚觉困倦,便斜躺在床上睡着,辅宸悄悄给祖父盖了薄被出去。

却说谭公迷糊间,看见左公与曾公、胡公在城头高谈阔论,忽然就不见了胡公,左公便拉着自己去找,直找到一座荒山前,也未见到人迹,左公高喊“润之”,自己也就跟着急切喊叫,刚看见云端缥缈间仿似有人降落,却听得一阵喧嚣,原来乃是一梦。谭公遂起身出院,就见众人皆在门外,王家的仆役正在训斥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只见这孩子额宽头阔,眉浓目亮,鼻翼挺拔,只是嘴噘的老高,显是甚为不服,那仆役举手欲打,王闿运咳了一声止住,看见谭公出来,忙作礼道:

“劣仆鲁莽,惊扰文兄好梦,恕罪恕罪。”

谭公还礼道:

“客气客气,老夫睡了许久,也该醒了,不过说到梦,还真是奇怪。”

当下将梦境说了一番,王闿运附和感叹一番,谭公道:

“那云端之人也不知是不是润之,何以就自云端……”

正说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润之,谭公怀疑是幻,凝神来听,却是真切,王闿运等显然也已听见,正吃惊间,就见街角闪出一位二十余岁的文士,声音正是他所呼喊,不过听清之后,似乎喊的又是“咏之”,却见方才噘嘴那孩子大声道:

“表哥,我在这富豪蛮横人家门口被扣下了,你回去告诉我爹,让他去大牢里保我吧!”

谭公与王闿运等均哈哈大笑,谭公方问缘由,原来这孩子在王闿运家门口,盯了许久,也不离开,仆人见他穿着简朴,以为是有歹意,便欲驱离,这孩子却口出狂言,说琉璃瓦的宅子又什么了不起,还不是搜刮穷人家得来的,总有一天他要把这种宅子全给拆了,仆役也是火大,便起了争执,谭公听得一懔,暗道此子竟有如此志气,当下又端详一番,却见他面对一群大人,振振有词,浑然不惧,顿生爱惜之意,遂柔声道:

“小兄弟,方才你表兄叫你的是润之还是咏之,那是你的名字么?”

那孩子打量了一番谭公,方道:

“咏是贺知章咏柳的咏,芝是芝麻的芝,不是你们说的什么润之,这是我出生时先生给取得表字,你们方才说的什么润之,很厉害么?”

谭公点头道:

“小兄弟,以后多读书,就知道咱们湖南读书人,都晓得这个润之的厉害呢!看你表兄也是个读书人,年轻人,可知道胡文忠公胡林翼么?”

那文士连忙点头,那孩子却仿佛没有听见,只道:

“能有多厉害,敢拆你们的房子么?”

众人摇头大笑,谭公道:

“劝你读书,你怎得光想着拆人家房子呢?”

孩子指着那仆役道:

“谁让他那么趾高气扬的,还不是仗着你们有钱有势,欺负我们。”

那仆人欲要辩驳,谭公止住,又对那孩子道:

“仆人不对,小兄弟大人大量,就不要一般见识嘛,这样,老夫给你赔礼怎么样?”

“不是你的错,你赔什么礼,表哥,咱们走,我爹在米店等急了吧。”

“等等,小兄弟如此大度,老夫也该表示一下,辅宸,你取我包裹中的那几本书来。”

辅宸应声而入,王闿运欲言又止,遂转身同那文士答话几句,才知竟是文忠烈公(文天祥)后人,这孩子则是文家的外孙,此次陪同姑父卖米,孩子头次来城里,看的新鲜,便跑丢了,自己寻了一阵,才寻过来。二公不由感叹,难怪此子虽幼,竟有如此志气,恰好辅宸将书拿来,谭公将书递给那孩子,道:

“老夫路过此处,书是随手带的,只有这套《校邠庐抗议》是全的,已经随身老夫四十载,那润之的《胡文忠公全集》总共有几十卷呢,可惜没有带全,这儿只有两卷,你也拿去姑且读读,将来你若成了润之这般大人物,就去长沙府把谭宅给拆了,那里可比这儿还阔呢。”

众人大笑,那孩子显然酷爱书籍,当即大喜接过,就往怀里塞下,临走又道:

“那好,回去我也改叫润之,看我两个以后谁更厉害!”

众人自又大笑,目送二人走远,方才回至堂内,献茶就座,谭公渐次说起平生所遇,例数王正谊、魏光焘、饶应祺、严复、章炳麟等渊源,慨叹方才此子,也未必不成大器,只可惜忘了问他姓什名谁,只得了个表字,王闿运又是一番恭维不表。一夜无话,再次日,二人同船而返,谭公自有一番设宴答谢种种。

转眼已是年关,正月初一这天,谭公尤且亲自研墨,誊了会儿书稿,忽然就想起了五十年前所见石达开的面容,进而想到捻军起事、回民起事,乃至谭嗣同等维新党,孙文、陆皓东、黄兴等革命党,以及义和团等,孰对孰错,真是难以明辨,而自己所作所为,到底是功是过,又有谁人说的清楚,自己竭力维护朝廷统治,在后人眼中,是否成为阻逆潮流,危害华夏崛起之罪人呢?这些书信,以及议论,当初写时,觉得毫无置疑,而今看来,却也不过是盲人摸象、坐井观天,留下所谓文集,未必不是贻笑大方。恰好女眷正在焚纸点香,不由心下一动,叫翊宸、寿曾、颐曾帮忙,将所有书信文稿,置于一个大盆边上,点火焚烧起来,翊宸、寿曾顽童年纪,只觉得好玩,寿曾稍长,觉得事关重大,寻机跑去说与了父亲辅宸,辅宸不敢劝阻,赶紧报父亲和延闿,两人正在商议今年如何给谭公过寿,闻言赶忙来看,看见盆中一片火焰,无数文稿付之一炬,灰烬已有大半盆,旁边还堆了些许,谭公受了烟熏,正在不停揉目,两个顽童则不断往盆中添纸,玩的不亦乐乎,宝箴看得傻眼,不知如何是好,只教训孙子不能玩火,还是延闿反应快,忙去搀了父亲,说是烟大伤目,将谭公直搀到了前院大堂,才问缘由,谭公说了半天,并且郑重叮嘱延闿,自己不愿再刻什么文集,最好在史书上除名,免得辱没祖宗。又见延闿无言苦笑,只好叹息道:

“为父知道尔等不舍得那些文稿,既然已经撞破,也就不好再焚,剩下那些,你兄弟分了,留些念想罢了,切莫示与外人也。”

延闿连忙应下,之后王闿运等来访,谭公犹将此事念叨了几遍。宣统二年,延闿等刻印家藏《谭文勤公全集》,仍整理幸存诗文五卷,友朋送返电稿、函牍各十卷,又得朝廷开恩,赐录奏稿二十卷,因秘不外示,世间仅传《奏稿》,略窥一斑,其余文、牍、稿等,是否仍有硕存,殊难意料,至于民国九年,《清史稿》撰成(王闿运曾任清史馆长),竟无谭公之列传,难合体例,时人倍觉诧异,其中缘由,众说纷纭,一时成为公案,至今仍有数种见解,方家可觅真章,不作赘述矣。

三月初,谭公胸腹噫气渐重,百般郁积,自知心神已是强弩之末,遂拒服药饵,宝箴日夜苦劝,说是这月十九,即到寿辰,阖家热闹一阵,冲冲喜,即可将病灾冲去。谭公早已看破生死,每道天数已定,不必劳烦,日间只进些稀饭清粥,余多闭目凝坐,每每于眼前幻现出一生际遇,父母兄弟妻妾子孙诸亲自不需说,咸、同、光三帝以及两宫太后身影容貌也宛如眼前,更有林、左等诸多英雄贤达每每言语豪壮,时而也有苦难生民哀嚎之声,战阵兵士呐喊之音萦绕,也分不清是梦幻、是回忆,谭公知道,不久之后,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渐渐湮没于历史长河,惟愿备经苦难的华夏民族,终有一天迎来不世出之英雄,引领子民洗刷振奋,崛起于世间。

光绪三十一年三月十二日亥时,谭公于长沙府内端坐而终,享年八十四岁,遗折入告,以总督例赐恤,谥号“文勤”,赏子孙官有差配,次年二月葬于善化白泉荷叶塘,其处已成长沙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今有封土,神道碑亭及碑数通,以王闿运所撰,黄自元所书之《谭文勤碑》,工整遒劲,洋洒千言,最是值得一赏,只是也已倾斜,如同被久忘了的英雄们一般,渐多了岁月的痕迹,至于当年所立的石翁仲等,历经数番劫难,早已不知所终。行文至此,怅然无语,且于纸上乱涂曰:

浮生百年随风逝,功过千秋难评及。

惟撷旧事敷简传,姑听拙作枯燥词。

(本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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