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从周说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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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园(五)

《说园》首篇余既阐造园动观静观之说,意犹未尽,续畅论之。动、静二字,本相对而言,有动必有静,有静必有动,然而在园林景观中,静寓动中,动由静出,其变化之多,造景之妙,层出不穷,所谓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若静坐亭中,行云流水,鸟飞花落,皆动也。舟游人行,而山石树木,则又静止者。止水静,游鱼动,静动交织,自成佳趣。故以静观动,以动观静则景出。“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景与人同。”事物之变概乎其中。若园林无水,无云,无影,无声,无朝晖,无夕阳,则无以言天趣,虚者实所倚也。

静之物,动亦存焉。坐对石峰,透漏俱备,而皴法之明快,线条之飞俊,虽静犹动。水面似静,涟漪自动。画面似静,动态自现。静之物若无生意,即无动态。故动观静观,实造园产生效果之最关键处,明乎此则景观之理初解矣。

质感存真,色感呈伪,园林得真趣,质感居首,建筑之佳者,亦同斯理。真则存神,假则失之,园林失真,有如布景,书画失真,则同印刷,故画栋雕梁,徒眩眼目,竹篱茅舍,引人遐思。《红楼梦》“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曹雪芹借宝玉之口,评稻香村之作伪云:“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先数处(指潇湘馆)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呢?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非相宜。”所谓“人力造作”,所谓“穿凿”者,伪也。所谓“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者,真也。借小说以说园,可抵一篇造园论也。

郭熙谓:“水以石为面”,“水得山而媚”,自来模水范山,未有孤立言之者。其得山水之理,会心乎此,则左右逢源,要之此二语,表面观之似水石相对,实则水必赖石以变,无石则水无形、无态,故浅水露矶,深水列岛。广东肇庆七星岩,岩奇而水美,矶濑隐现波面,而水洞幽深,水湾曲折,水之变化无穷,若无水,则岩不显,岸无形,故两者绝不能分割而论,分则悖自然之理,亦失真矣。

一园之特征,山水相依,凿池引水,尤为重要。苏南之园,其池多曲,其境柔和。宁绍之园,其池多方,其景平直。故水本无形,因岸成之,平直也好,曲折也好,水口堤岸皆构成水面形态之重要手法。至于水柔水刚,水止水流,亦皆受堤岸以左右之。石清得阴柔之妙,石顽得阳刚之健。浑朴之石,其状在拙;奇突之峰,其态在变,而丑石在诸品中尤为难得,以其更富有个性,丑中寓美也。石固有刚柔美丑之别,而水亦有奔放宛转之致,是皆因石而起变。

荒园非不可游,残篇非不可看,要知佳者虽零锦碎玉亦是珍品,犹能予人留恋,存其真耳。龚自珍诗云:“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陷好;吟到夕阳山外山,世间难免余情绕。”造园亦必通此消息。

“春见山容,夏见山气,秋见山情,冬见山骨。”“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前人之论,实寓情观景,以见四时之变,造景自难,观景不易。“泪眼问花花不语”,痴也;“解释春风无限恨”,怨也。故游必有情,然后有兴,钟情山水,知己泉石,其审美与感受之深浅,实与文化修养有关。故我重申:不能品园,不能游园;不能游园,不能造园。

造园综合性科学也,且包含哲理,观万变于其中。浅言之,以无形之诗情画意,构有形之水石亭台。晦明风雨,又皆能促使其景物变化无穷,而南北地理之殊,风土人情之异,更加因素增多。且人游其间,功能各取所需,绝不能以幻想代替真实,故造园脱离功能,固无佳构,研究古园而不明当时社会及生活,妄加分析,正如汉儒释经,转多穿凿,因此古今之园,必不能陈陈相因,而丰富之生活,渊博之知识,要皆有助于斯。

一景之美,画家可以不同笔法表现之,文学家可以各种不同角度描写之。演员运腔,各抒其妙,哪宗哪派,自存面貌。故同一园林,可以不同手法设计之。皆由观察之深,提炼之精,特征方出。余初不解宋人大青绿山水,以朱砂作底色赤,上敷青绿,迨游中原嵩山,时值盛夏,土色皆红,所被草木尽深绿色,而楼阁参差,金碧辉映,正大小李将军之山水也。其色调皆重厚,色度亦相当,绚烂夺目,中原山川之神乃出。而江南淡青绿山水,每以赭石及草青打底,轻抹石青石绿,建筑勾勒间架,衬以淡赪,清新悦目,正江南园林之粉本。故立意在先,协调从之,自来艺术手法一也。

余尝谓苏州建筑及园林,风格在于柔和,吴语所谓“糯”,扬州建筑与园林,风格则多雅健,如宋代姜夔词,以“健笔写柔情”,皆欲现怡人之园景,风格各异,存真则一。风格定始能言局部单体,宜亭斯亭,宜榭斯榭。山叠何派,水引何式,必须成竹在胸也,才能因地制宜,借景有方,亦必循风格之特征,巧妙运用之。选石、择花、动静观赏,均有所据,故造园必以极镇静而从容之笔,信手拈来,自多佳构。所谓以气胜之,必总体完整矣。

余闽游观山,秃峰少木,石形外露,古根盘曲,而山势山貌毕露,分明能辨何家山水,何派皴法,能于实物中悟画法,可以画法来证实物。而闽溪水险,矶濑激湍,凡此琐琐,皆叠山极好之祖本。他如皖南徽州、浙东方岩之石壁,画家皴法,方圆无能。此种山水皆以皴法之不同,予人以动静感觉之有别,古人爱石、面壁,皆参悟哲理其中。

填词有“过片(变)”(亦名“换头”),即上半阕与下半阕之间,词与意必须若接若离,其难在此。造园亦必注意“过片”,运用自如,虽千顷之园,亦气势完整,韵味隽永。曲水轻流,峰峦重叠,楼阁掩映,木仰花承,皆非孤立。其间高低起伏,闿畅逶迤,在在有“过片”之笔,此过渡之笔在乎各种手法之适当运用。即如楼阁以廊为过渡,溪流以桥为过渡。色泽由绚烂而归平淡,无中间之色不见调和,画中所用补笔接气,皆为过渡之法,无过渡,则气不贯,园不空灵。虚实之道,在乎过渡得法,如是则景不尽而韵无穷,实处求虚,正曲求余音,琴听尾声,要于能察及次要,而又重于主要,配角有时能超于主角之上者。“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贵在无胜于有也。

城市必须造园,此有关人民生活,欲臻其美,妙在“借”“隔”,城市非不可以借景,若北京三海,借景故宫,嵯峨城阙,杰阁崇殿,与李格非《洛阳名园记》所述:“以北望则隋唐宫阙楼殿,千门万户,岧峣璀璨,延亘十余里,凡左太冲十余年极力而赋者,可瞥目而居也。”但未闻有烟囱近园,厂房为背景者,有之,唯今日之苏州拙政园、耦园,已成此怪状,为之一叹。至若能招城外山色,远寺浮屠,亦多佳例。此一端在“借”。而另一端在“隔”,市园必隔,俗者屏之。合分本相对而言,亦相辅而成,不隔其俗,难引其雅,不掩其丑,何逞其美?造景中往往有能观一面者,有能观两面者,在乎选择得宜。上海豫园萃秀堂,乃尽端建筑,厅后为市街,然面临大假山,深隐北麓,人留其间,不知身处市嚣中,仅一墙之隔,判若仙凡,隔之妙可见。曩岁余为美国建中国庭园纽约“明轩”,于二层内部构园,休言“借景”,必重门高垣,以隔造景,效果始出。而园之有前奏,得能渐入佳境,万不可率尔从事,前述过渡之法,于此须充分利用。江南市园,无不皆存前奏。今则往往开门见山,唯恐人不知其为园林。苏州怡园新建大门,即犯此病。沧浪亭虽属半封闭之园,而园中景色,隔水可呼,缓步入园,前奏有序,信是成功。

旧园修复,首究园史,详勘现状,情况彻底清楚,对山石建筑等作出年代鉴定,特征所在,然后考虑修缮方案。正如裱古画接笔反复揣摩,其难有大于创作,必再三推敲,审慎下笔。其施工程序,当以建筑居首,木作领先,水作为辅,大木完工,方可整池、修山、立峰,而补树栽花,有时须穿插行之,最后铺路修墙。油漆悬额,一园乃成,唯待家具之布置矣。

造园可以遵古为法,亦可以以洋为师,两者皆不排斥。古今结合,古为今用,亦势所必然,若境界不究,风格未求,妄加抄袭拼凑,则非所取。故古今中外,造园之史,构园之术,来龙去脉,以及所形成之美学思想,历史文化条件,在在需进行探讨,然后文有据,典有征,古今中外运我笔底,则为尚矣。古人云:“临画不如看画,遇古人真本,向上研求,视其定意若何,偏正若何,安放若何,用笔若何,积墨若何,必于我有出一头地处,久之自然吻合矣。”用功之法,足可参考。日本明治维新之前学习中土,明治维新后效法欧洲,近又模仿美国,其建筑与园林,总表现大和民族之风格,所谓有“日本味”。此种现状,值得注意。至此历史之研究自然居首重地位,试观其图书馆所收之中文书籍,令人瞠目,即以《园冶》而论,我国亦转录自东土。继以欧美资料亦汗牛充栋,而前辈学者,如伊东忠泰、常盘大定、关野贞等诸先生,长期调查中国建筑,所为著作至今犹存极高之学术地位,真表现其艰苦结实之治学态度与方法。以抵于成,在得力于收集之大量直接与间接资料,由博返约。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造园重“借景”,造园与为学又何独不然。

园林言虚实,为学亦若是,余写《说园》连续五章,虽洋洋万言,至此江郎才尽矣。半生湖海,踏遍名园,成此空论,亦自实中得之。敢贡己见,有求教于今之专家。老去情怀,容续有所得,当秉烛赓之。

1982年1月20日于同济大学建筑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