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多弗与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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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萨特街和卡尼大街交口不远处就是帝国饭店,一个备受欢迎的地方。再隔几个门面,就是一家出名的大药房,它的一个橱窗里展示着一满箱还在蠕动的蛇。

酒店的正面被刷成了白色,正门入口的门庭处有个雪茄摊。这入口处的右边是一个侧门,供女士进出,门上磨砂窗上写着“牡蛎咖啡室”。

正门入口直通酒吧间。酒吧的厅堂很漂亮,地板是由云石铺成的。吧台在左边,是用一整块抛光红木做成的。吧台后面有一面巨大的玻璃镜,镜子两侧各摆放着一台收银机和一尊跳水女郎的彩色陶瓷塑像,它们中间则陈列着很多砌成金字塔形的酒杯和酒瓶,和很多装在柳条箱里的长颈瓶利口酒,还有一大束香豌豆花。

三个穿着亚麻外套系着围裙的酒保,开酒瓶,调饮料,忙得团团转,偶尔转过头敲一敲收银机的提示按钮。

室内的另一边,吧台的对面挂着一幅巨大的法国油画复制品,画的是安息日,有女巫、山羊以及悬浮在空中的裸女。画的下面是出餐的长柜台,每周有四个下午供应当地美食蛤蛎馅饼。

室内其他地方放着老虎机,雪茄点火机,一瓶罩着玻璃罩的蜡花,还有一张赛马表,上面标注着当天参赛马儿的赔率、体重以及名单。在对面墙上,出餐窗口的上方挂着第二张“吧间”画作,画上是后宫仕女出浴图。

但是帝国饭店最吸引人的还是私人包间,可以从正厅的右侧小门进去。进去后,就会看到一道狭长的走廊。在走廊的右边有八个包间,很小很小,包间房门的上部是敞开的,这是法律规定。走廊从中段开始逐渐变得开阔,这儿两边都有房间,并且比前面的要大得多。

这是帝国饭店客人最常光顾的地方,它也因为这个地方而出名。前面的小包间有啤酒和威尔士干酪吐司供应,在大包间则是香槟和水龟肉。

大概十一点,范多弗、海特和吉尔里从帝国饭店的侧门进去,慢慢走过走廊,朝每个小包间看一眼,瞧瞧有没有空包间。突然,走在前面的范多弗大声叫了起来。

“这不是埃利斯吗,独自喝着威士忌啊。哎,这人竟独自喝威士忌!见到你太开心了,埃利斯;挪一挪可以吗——给点地方坐坐。”

“嗨,你好,邦迪!”吉尔里和海特一边拍了拍他的背,一边喊道。吉尔里又说:“你到这儿多久了?我刚到这儿,和兄弟们才从一个派对出来。玩得很开心。你喝的什么,威士忌吗?我也想吃点东西了。今天中午没吃多少,但你该看看我在烤肉店吃的牛排,又厚又嫩!噢,那太棒了!嘿,能帮我把外套挂在那边吗?”

班克罗夫特·埃利斯是三人从大学毕业回来之后认识的。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能在市中心饭店、剧院的休息厅和门廊、星期天下午的卡尼大街,或者像今天一样,在帝国饭店的小包间里遇见他,因为他是这个地方公认的常客。他每次都会点威士忌,喝上三到五小杯。他们很少看到他出现在社交场合,出现在接待他们的宅邸里。在这些集会上,没人能说服埃利斯留在客厅里,他会早早地溜进男士更衣间,抽着主人提供的香烟和雪茄,安静地度过夜晚。每次在舞蹈中场休息的时候,范多弗和他那帮朋友到更衣间整理头发和衣领,都会发现笼罩在一团蓝色烟雾中的埃利斯,双脚搭在椅子上,衬衣敞着,马甲的纽扣也松开了。他会跟他们说,他很无聊,口又渴,问他们还要待多久。他只认识他们这帮朋友中不多的几位。他家在内地的一个小镇上,他骄傲地自称为“黄金西部之子”。他在加利福尼亚街的一家保险公司当小职员,从来没有去过本州以外的其他地方。

除此之外他可是个老好人,范多弗他们三人都十分喜欢他。他对数据和事实有一股惊人的热情,他的口袋里装满了小书和卡片,方便随时查阅。这些迷你簿子,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其中一小本,前六页印着密密麻麻几乎能致盲的小字,但是包含的信息囊括万千,有世界上每个国家的邮资表、人口和死亡率、度量衡、世界上最高的山峰和最深的海洋深度的统计数字。他的背心左口袋装了一本小书,上面记录着本城每家剧院的平面图和座位数,而右口袋装着一本他最引以为豪的迷你韦氏字典。帽子的衬里上别着本年的年历卡,还有必要时能够抢救溺水者的急救指南。他还随身携带着一本袖珍版的常用资料手册,但这对他来说毫无用处。

他们待的这个包间非常小,房门直接对着走廊。桌子的两边各有一个双人座,门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镀金的边框上缠绕着粉色的网纱。桌上铺的桌布是亚麻的,还很潮湿,但还算勉强干净。

桌上照例摆着瓶装的橄榄油和辣椒酱,放了一盘碎饼干,和一只瓷制罗纹火柴盒。盛糖的平陶碟布满了划痕,上面有很多被划掉的日期,还有很多女孩的名字,比如“南妮”“艾达”“弗洛西”。

调味品中间摆放着一本菜单,由一根细线连着,固定在上下两大张皮制封面之间,封面上印有酒商的广告。吉尔里抢在大家前面拿过菜单,并说道:“来,你们想吃什么?我要威尔士干酪吐司和一品脱麦芽酒。”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好似在征求大家的同意。他摆出一副包办一切的样子,推荐大家应当吃点什么,让范多弗不要点他喜欢的某些菜肴,因为这些菜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出来。他让小海特按铃叫服务生,服务生过来了,吉尔里把整个菜单念了两次,确保准确无误。“我们要的就这些了,好了,没错——可以吗?”他边说边朝大家望了望。

那位因缺乏睡眠眼睛泛着红血丝的服务生,把一盘软嫩的对虾放在他们面前。

“哈喽,托比!”范多弗打着招呼。

“晚上好,先生们,”托比回答,“嘿,晚上好,范多弗先生,有段时间没有见你来这儿了。”他拿走菜单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范多弗把他叫了回来。

“嗨,托比,”他说到,“今晚弗洛西在吗?”

“不在,”托比回答,“现在都没见到她人呢。她和她的伙伴在九点左右来过一次,但是她又很快出去了。”

“好吧,”范多弗微笑着说,“如果弗洛西来了,请带她来这里,好吗?”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拿这事儿取笑他。范多弗在座位上往后一靠,放松自己的姿势。

“啊,”他说,“我很喜欢这里。宁静怡人,温暖舒适,服务周到,还能享受丰盛的美食。”

现在只剩下这一伙年轻人了,再无外人,他们可以不用再矜持,不必保持那种上半夜在拉维斯家自然展现出来的教养和优雅风度。他们一改往常的模样,粗陋地瘫倒在椅子上,岔开腿,敞开了背心,只顾舒适自在。他们的言谈举止变得粗俗鄙陋,毫无约束,那种粗俗的雄性本能在不断翻涌。除了小海特,他们都说着亵渎神灵的话,很快他们的谈话变得下流不堪起来。

吉尔里说他下午如何在卡尼大街和市场大街闲逛,又说了去哪里喝的鸡尾酒、买的雪茄。“啊,”他又说,“你们应该见见艾达·韦德和贝西·拉古纳呢。噢,艾达打扮得可真隆重。老实说,她的帽子居然那么宽。不消说,她是个极其漂亮的姑娘。”

大家开始议论起女子的品德来。埃利斯、吉尔里和小海特都认定艾达这个女孩很轻浮,然而范多弗并不这样认为。

“说到这个问题,”过了会儿埃利斯说,“我更喜欢贝西·拉古纳。”

“噢,是的,”小海特反驳说,“不管怎么说你太喜欢贝西·拉古纳了。”

小海特自有一套理论,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喜欢那种女孩,也不应该和她有什么亲密关系。

“喜欢她或者不喜欢她,”他说道,“都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你们俩都是出来找乐子的,仅此而已。你们和她快活地暧昧上一两个小时,然后就再也不见她。这才是正确的方式。想要和那种货色保持亲密关系,还试图让她喜欢上你,简直大错特错。”

“噢,”范多弗极不赞成,“你完全忽略掉了里面的乐趣。你至少得假装喜欢那个女孩从而努力让她喜欢你,若不是这样,你的乐趣又从哪儿来呢?”

“但是难道你不明白,”海特回答道,“万一那种女孩真的喜欢上你,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吗?如果换作和你同阶层的姑娘,情况就不一样了。”

“噢,多利,你真是异想天开。”埃利斯抿着威士忌,小声说着。

这个时候,帝国饭店已经客满了。在十一点左右,剧院散场了,现在酒吧挤满了人。他们有时三三两两,有时六七个闹哄哄的一群,朝里走来。入口的白色旋转门不停地打开又合上,向街道吐着一股股裹挟着酒精的热气。男人们进来后,开始点酒饮,胳膊倚在吧台上继续他们早在门外就开始的谈话。然后他们走到取餐台,自个儿取了一盘烩牛肚或者土豆沙拉,选择一个隐蔽的角落,弯着腰吃了起来,生怕弄脏了外衣。杯子相碰的脆响和软木塞拔出的噗噗声,伴着收银机发出的滴滴声和响铃声,一刻也没有停歇。

酒吧间和饭店其他地方之间隔有一道门,门上挂着的蓝色长毛绒帘子被吊环卷了起来,服务生从这门进进出出,端来一盘盘牡蛎,熏制的干酪吐司,小杯利口酒和雪茄。

走廊两边的包间都已经满了。男人们走进来,慢悠悠地晃着,寻找着他们的朋友;但更多时候走过的是姑娘,她们说说笑笑,衣裙窸窣,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麝香味。总有人来来往往,单调的脚步声和嗡嗡的交谈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混合着威士忌的甜,烟草的烟,烹饪的味,香水的气,一股难闻的热流在翻滚着。一间靠里的大包间里正在进行一场狂欢。震耳的哄笑一阵又一阵地传来,椅子咯咯作响,杯子叮叮碰撞,男人在说话,女人在小声尖叫,所有声音相互碰撞,向四处迸发。每次服务生打开门送菜,就会瞬间释放出一阵喧闹声。

姑娘们,这个地方的常驻吧女,不断地从范多弗他们的包间门口经过。每走过一位模样俊俏的姑娘,这四人就盯着她的身影,抿着嘴,闭着眼,点点头。

小海特又叫了一些酒,然而给自己点了矿泉水。范多弗正聊着写生课上让女模特摆造型的事,突然他抬起头怔住了,喊道:

“哎呀,哎呀,我们大家终于到齐了!你好啊,弗洛西?赶快进来吧!”

弗洛西站在门口向他们欣喜地微笑着,没有一丝丝的尴尬或不解。她是个大个子女孩儿,足足六英尺高,骨骼宽但比例匀称。她生得很俊,声音洪亮,眼眸深邃,动作舒缓。她的眼睛和嘴巴,和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都生得很大。每次她讲话或者微笑的时候,都会露出像玉米棒上玉米粒一样整齐的牙齿,雪白雪白的。耳垂上小小的黄色钻石闪闪发光,那是她佩戴的唯一珠宝。在她脸上察觉不出一丝粉黛的痕迹,面容清新自然,干净澄澈如同雨后青山。

她戴着一顶黑色帽子,帽子一侧呈大喇叭形。边缘还时尚地装饰着黑色的羽毛,仿制黑玉,如夜莺蛋一般的蓝色长绒毛小花。一袭定制的黑色驼毛粗呢裙子,除了一对巨大的蓬蓬袖外,其他部分就显得平淡无奇。裙子从脖子到腰部是直裁式的,没有一点褶儿,纽扣都设计在肩部和腋下。裙子垂挺且饱满,没有一点饰边。帽子、裙子、手套,一切装饰都是黑色的,散发出一股沉静简单的气质,但却十分引人注目。

不过她在腰间系了一根银色粗腰带,而她的鞋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步行便鞋,是白色帆布材质的。

她属于这样一类女性:不会去了解一个人姓什么或是住哪里,她们的爱与恨都令人害怕。她的脸上有着明显的已然堕落和纯真消逝的痕迹。她举手投足之间都向人暗示着她的职业。她一滑下她的面纱和手套,她就好像半裸了出来,露出的手和脸,就好似她的一部分裸体。

像她这样的人一般都会被认为是浓妆艳抹、憔悴不堪的。而弗洛西整个人洋溢着健康的活力。她的眼睛清澈,精神稳妥,皮肤甚至像婴儿一样紧致。她的气质散发着干净清新的味道,诉说着教养和兴致。她的每个细微动作都释放出甜甜的香味,这种味道不止来自于香水,而且似乎来自于她的裙子、发丝、脖子以及每一寸肌体。

现在的范多弗和上大学时的范多弗判若两人。他已经熟悉了这种放荡女人的气息,这种大都市邪恶的腐臭的甜腻,这些都让他心跳加速,跳到了嗓子眼。他内心敏感的艺术家特质在作祟,对任何感官吸引都会做出反应。各种各样的漂亮女人都能激起范多弗同等的热情,虽然这种热情是不同质的。特纳·拉维斯影响他最美好的一面,呼唤出他内心最干净、美好、崇高的东西。弗洛西只会唤起着他内心的野兽,那个迅速回应的又邪恶又可憎的野兽。

“你要来点什么,弗洛西?”当她坐在他们中间时,范多弗问道。“除了埃利斯,我们都喝啤酒。他喝威士忌快要喝饱了。”但是弗洛西从不喝酒,这是她出了名的一个特点。

“我两样都不要,”她转过身对服务生说,“给我矿泉水就好了,托比。”

弗洛西一开口就打破了外表带给人的假象。她的声音粗糙、沙哑、低沉,充满了野蛮低俗的调子。

“抽烟吗,弗洛西?”吉尔里把香烟盒递给她。弗洛西拿了一根,捻了捻让它变得更蓬松,一边抽着一边说她曾经尝试如何从鼻子吐出烟来而结果烟从嘴巴里跑了出来。

“说老实话,伙计们,”她喉咙低沉着说,“那弄得我很不舒服,最后直接躺床上了。”

“外面的那群人是谁?”吉尔里没话找话地说。因为弗洛西让大家都感到有点尴尬,和她这类女孩谈话确是艰难的。

“哦,那是梅和南妮,和几个男人从王宫饭店的宴会上回来了。”她回答道。

聊天艰难且缓慢地进行着,弗洛西开始去纠缠小海特。“嘿,就是你啦!”她喊道,“你是怎么回事儿?一句话也不说。”

小海特脸红了,非常尴尬地回答:“喔,我听你们讲就是了。”他急切地想要逃走。他起身拿他的帽子和外套,带着礼貌的微笑说:“嗨,各位,我想我该走了。”

“别是让我吓跑你了!”弗洛西大笑着说。

“呃,哪有。”他尽力掩饰他的尴尬,“不管怎样我该走了。”

当其他人向他告别说晚安,问什么时候能够再见时,弗洛西向他靠过去,喊了一声“晚安”。突然,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时,她亲了他满满一口。他怔住了,但是并不生气,只是把她推开,他红着脸非常尴尬,更加着急想要离开了。服务生托比出现在门口。

“最后这一轮酒钱我来付吧。”小海特截住范多弗,把这一轮的酒钱给付了。

“嘿!”托比说,“你的嘴唇怎么回事?”

“之前在破杯子上不小心划了一下。”小海特回答。“又流血了吗?”他继续说,用两根手指按在嘴唇上。

“是啊。”吉尔里说。“拿着,”他把餐巾的一角在水杯里蘸了蘸,“把这个放在嘴上。”

其他人开始大笑。“弗洛西干的。”范多弗给托比解释道。埃利斯迅速翻他的口袋,找寻他的小书。

“我这儿有些资料,”他一直嘟噜着,“要是能找到,就知道被玻璃割到怎么处理了。要知道,伤口里可能留有碎玻璃。”

“噢,没关系,没关系。”小海特仓皇失措地说。“这没什么大碍的。”

“我跟你说,”吉尔里说,“到那边的蛇医那里拿点鱼胶硬膏吧。”

“不了,不了,没什么大碍的。”小海特回答,他起身走了。“晚安,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他走了。埃利斯仍然在他的小书里查找,突然大叫一声,探身朝着走廊里喊道:“半只热洋葱,把它直接敷在伤口上。”但是海特已经走远了。“你看,”埃利斯解释道,“那样可以把玻璃碎渣吸出来。看看这个,”他继续说,读着下一行的东西,“雪茄灰可以缓解湿疹。”

弗洛西对着他点点头,微笑着说:“好啦,下一次得了湿疹我肯定能想起来的。”

过了一会儿,弗洛西离开了,加入了大包间里梅和南妮她们那嘈杂的大聚会。剩下的三人又喝了一轮酒。

整个晚上埃利斯喝的都是威士忌。他突然要喝啤酒,这让大家感到很惊讶。他坚持要用细脚杯喝,可以一口干尽。范多弗给大家点了以红葡萄酒为主的五味酒,抱怨说他的嘴巴干燥得像个垃圾桶。最后吉尔里说自己真醉了,又说倒有兴致来一次“及时行乐”。

“嘿,兄弟们,”他把手放在桌子上喊道,“大家觉得我们到各个会所逛逛,最后去土耳其蒸浴怎么样?我们就痛痛快快地玩一晚上。我来瞧瞧身上还有多少钱。”

于是他们都开始清点起身上的钱。范多弗有十四美元,但他需要偿还买画画材料的钱,所以拿出九美元放进了里面的口袋里。其他人也照着他的做法,每个人留下五美元用来即时开销。

“去土耳其浴室会花掉一美元,”吉尔里说,“每人准备四美元买酒。有了四美元我们想喝什么就喝什么。”他们喝了最后一轮五味酒,然后和托比结了账,就离开了饭店。

从暖和的帝国饭店里出来,夜里的冷气让范多弗和吉尔里一时感到不适。但是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到埃利斯,无论是威士忌、红葡萄酒还是啤酒。他平稳地走在范多弗和吉尔里的中间,一手挽着他们一只胳膊。

这两个人几乎同时酒性大发。范多弗每一刻都在喊:“咿-咿-噢!介就是我的感觉,就是这么好。”吉尔里想到了一个玩笑,这真是神作,在这种场合非常适用。那就是时不时地大叫一声:“樱桃熟了!”这句话特别滑稽,好像有不可避免的双层含义,模糊而隐晦。他们喊了整整一个晚上;每当一个姑娘在卡尼大街经过他们时,吉尔里就会对着她喊“樱桃熟了”。这句话让他们爆发出一阵阵哄笑。

他们先去了蒂沃利剧院附近的王宫花园,在那儿吉尔里叫了啤酒,埃利斯加了威士忌鸡尾酒。表演就快结束了,他们一致地说不喜欢那个笼罩在一团蓝色烟雾中又唱又跳的身材瘦削、超负荷表演的姑娘。所以他们一起大喊:“樱桃熟了!”然后又登登地出来往卢森堡饭店走去。啤酒开始在范多弗的胃里翻腾,但他闭着眼睛把翻腾到喉咙的酒给咽了下去。他们说要去镇里最粗俗的地方——斯蒂夫·凯西夜总会。它在一个小街道上。夜总会四周的墙上贴满了泛黄的老照片,上面是红极一时的拳击手和旧时音乐厅的歌手。地板上有泥沙,背面的舞室没有什么人跳舞,只有一个疲惫的年轻小伙在廉价的钢琴上敲打出波尔卡舞曲和快步舞曲。

到了水晶宫饭店大家都要了掺了柠檬汁的啤酒,还遇到埃利斯的一个朋友,这家伙大约有二十岁。他生来耳朵就听不见,所以也不会讲话,但是他非常喜欢社交,愿意去认识城里年轻人,也不会与其他聋哑人断绝来往。他见到他们非常开心,立马加入了他们。大家都跟他很熟,叫他“哑巴”。

这天晚上他们辗转在卡尼大街和市场大街附近的几乎各个酒吧和沙龙。吉尔里和范多弗的确已经喝多了。范多弗得劲得不得了。他一分钟都静不下来,不停地自言自语,笑着喊着:“樱桃熟了!”当他想不到什么可以说的了,就会大喊:“咿-咿-噢!介就是我的感觉。”

他们一直喝了两个小时。范多弗已经醉得不行了。“哑巴”喝得很醉就会开口讲话,这是众所周知的他的一个怪癖。吉尔里一如既往地在稍微清醒后就去洗手间洗洗脸,冲冲头。在这之后,他恢复了状态,不再继续喝酒,开始照顾大伙儿的需求,为大家点酒,核算账单。

大约两点的时候,他们摇摇晃晃地往卢森堡饭店走去。卢森堡饭店是一家德国餐厅,就在剧院的下面,做的德国菜非常好吃。范多弗在那儿点了啤酒和一份酸菜,但是埃利斯要了更多的威士忌。“哑巴”持续地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像在咕噜,又像在说话。吉尔里一脸严肃地对服务生说“樱桃熟了”。

突然埃利斯喝高了,一下子倒在地上。他眼睛周围浮肿还泛紫,瞳孔收缩,视野好像凝固在了面前三英尺外的地方。突然他胳膊一扫,把桌上的玻璃杯、盘子、调味瓶、刀子、叉子一股脑儿地全掀到地上。

他们都跳了起来,瞬间清醒过来,知道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服务生冲向埃利斯,但是埃利斯把他打倒,准备还往他脸上踏上一脚。范多弗和吉尔里试图拉住他胳膊,把他拉开。他在不动声色中勃然大怒,对哑巴反身一击,不断用胳膊肘击打哑巴的脑袋。在那一瞬间,埃利斯既听不见也看不见,更不讲话。他醉得失明了,变哑了,攻击性十足。那可是范多弗扛不住的攻击。

范多弗一边和埃利斯拉扯着,一边气喘吁吁地对吉尔里说:“来这里帮个忙可以吗?”“他现在这样会杀人耶。唉,该死的威士忌!小心——别让他拿到那把刀。抓住他另一个胳膊!好了,踢他的双脚,让他跌倒!噢,用力踢!骑在他的大腿上;好啦。唉哟!该死的!他咬了我一口!当心!保安来了!”

当他们正在地上扭作一团,保安和另外三名服务生冲到他们身边。范多弗被打倒了两次,哑巴的嘴唇被撕破了。埃利斯又努力地爬着站起来,仍然一声不吭,把他们都揍了一顿,一股白沫慢慢地从他的嘴角溢出。

他们最终被赶了出去,在大街上他们恢复了状态,平静了下来,而这时吉尔里已经不见了。在他们和埃利斯纠缠的时候,他就走了,已经回家了。噢,当然了,当发生那样的状况时,他才不会留下来掺和进去。埃利斯能愚蠢到把自己喝成那个样子,那是他自己该操心的问题。他才不愿继续待着,然后被人赶出酒吧。噢,不,没错,他实在是太聪明了,才不会留在那里呢。吉尔里现在很清醒,可以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了。

酒吧里的这次打斗让其余人都彻底清醒了。埃利斯又变得温顺了,让大家卷入如此一场打斗,他感到很抱歉。这时范多弗感到胃极其难受。

这三人儿手挽着手,缓慢地向土耳其洗浴中心走去。途中经过一家通宵营业的药店,他们停下来买了一些矿泉水。

那天晚上范多弗只睡了大概三个小时。服务员摇他手臂将他弄醒,对他大喊:“先生,六点半了。”

“呼!”他动了动大喊道,“六点半怎么了?我不想起床。”

“先生,是你让我六点半叫你的。现在六点四十五了。”

“噢,好的,很好。”范多弗回答道。他把脸埋进枕头,感到胃里一阵恶心难受。头稍稍一动,头就疼得快要爆裂。太阳穴处的地方,血液跳动起伏,就像榔头一下一下地敲打。要不是口腔里还有厚厚的黏液,石油味道般的黏液,他的嘴早就干涸了。他感到虚弱,两手发抖,前额发冷,额头看上去又湿又黏。

他几乎想不起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但是他记得去了帝国饭店,看见了弗洛西,最后记起来留下话让人六点半叫醒他。

他起床了,没有叫醒另两个家伙,他扎进冰冷的水槽里洗了把脸,然后缓缓地穿上衣服出了门。商店都还关着,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他走到住宅区最近一处的电车站,在车上挑了个靠外侧的座位,每当清晨凛冽的风吹来时,就感觉舒适多了,清醒多了。

范内斯大道非常寂静。现在大概七点半。家家户户的窗帘还没有拉开,到处可见仆人在清洗门前的阶梯。一些中型房子的前廊上摆着些法式面包和玻璃瓶装的奶油,旁边还躺着几卷歪歪扭扭的潮湿的晨报。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在四处跳跃,空荡荡的电车隆隆滚过纵横交织的街道,列车员们正在清洗窗户和金属框架。从范内斯大道遥远的一端,传来了天主大教堂早弥撒的钟声;一位神色恭敬的年轻女仆拿着祈祷书从他身旁匆匆走过。在大道的另一端有一道蜿蜒的蓝色海湾,马尔帕斯山如同一只刚刚苏醒的雄狮起身露出海面。

特纳正在小教堂前等着范多弗到来。她穿得特别的精致,清凉的晨风更是为她增添一抹迷人的色彩。

“你看上去一脸困倦。”她对刚出现的范多弗说,“你来真是太好了。啊,范,你脸色看着很差。让你这么早起床真是不好意思。”

“不,不,”范多弗辩解道,“我来肯定是再开心不过了。是我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希望没有让你等太久。”

“我刚到。”特纳回答,“不过我想我们该进去了。”

当他们走进教堂时,小小的管风琴正在温柔地低喃着颂歌。这时万物仍然一片寂静,清晨的阳光从彩色玻璃窗渗透进来,给圣坛笼罩上一层柔美的光芒。在他们身边,还有六七位前来做弥撒的会众。小小的管风琴在一声低沉的长吟之后戛然而止,牧师身披白衣长袍,目光扫视四周,面向会众,在一片肃静中开始了讲话,圣餐礼[1]开始了:“你们衷心诚恳地忏悔你们的罪过,与你们的邻居和睦友爱……”

当范多弗和其他人一同起立时,他感到一股血液冲上脑子,恶心无力,昨晚放纵残留下的不适又一次席卷而来,他只好扶住前面座椅的椅背来稳住自己。

注释

[1]圣餐礼,是由主耶稣亲自设立的一件表明主的生命常与信徒同在的圣事。(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