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多弗与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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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旧金山的每个人都知道拉维斯一家,并总是把他们说成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家庭之一。他们并不是新搬来的,也不特别富有。他们在加利福尼亚街的一所房子里住了近二十年,而且一直过着舒适的小康生活。照旧金山目前的情况看,他们是传统守旧的。他们有家庭传统惯例以及古老的习俗。他们的藏书室在上半个世纪中一直在收集藏品,墙上挂的钢凹版印刷的油画和老式的五彩石印画真品,皆是当今无价之宝。

家里的家具和装饰品都是上一代传下来的,结实而且保守。它们买于不同时期,并没有统一的风格。每一件东西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拉维斯一家保留着早就不流行的旧东西,比起更精致的“艺术”品,他们更喜欢旧物,因为它们意义非凡。

拉维斯家有六口人,拉维斯夫妇、特纳,她的哥哥斯坦利是一位极其认真的年轻绅士,二十七岁,耶鲁大学88届毕业生,对经济和金融持有不竭的兴趣。除了这些,还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九岁的弟弟霍华德,一个是十四岁的妹妹弗吉利亚,她的名字是洗礼的时候取的。

他们都是宅家一族。年长的拉维斯先生是波希米亚俱乐部的一员,但是他很少在那儿露面。斯坦利专心从事他的法律业务,而特纳也很少外出。比起和大多数熟人交往,他们更喜欢家人之间的社交圈,他们大多数的朋友都是“一家人的朋友”,这些人每年会来家里吃饭三到四次。

他们的传统是待在屋后的大餐厅消磨傍晚的时光,桌子收拾干净后,拉维斯先生和斯坦利开始读报纸,一人抽着雪茄,一人抽着斗烟;拉维斯太太看杂志,拉维斯小姐看有关肖托夸夏季教育会的东西。而霍华德和弗吉利亚把桌子据为己有,拿着他们的士兵和西洋双陆棋在上面玩耍。

他们家有两个佣人,一个是一开始就跟着他们的“中国小子”朱恩,一个是刚来不久的厨娘戴尔芬。从某种程度来说,朱恩扮演了管家和男仆两个角色。他揽下了楼下所有的活和繁重的清扫工作,但是按照老习惯,拉维斯夫妇和特纳每天早上都会花些时间去清扫灰尘、整理床铺,把卧室变得整洁。除此之外,特纳还要担起霍华德和弗吉利亚的部分监护责任,这两个孩子已经过了给他们请保姆的年纪了,但是又太小照顾不了自己。她让他们九点上床睡觉,给他们缝补几件衣服,平复他们频繁的吵架,而最艰巨的工作就是盯着霍华德每天早上好好地洗漱以及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及时穿戴好去舞蹈学校上课。

一个星期天下午,拉维斯太太正在为丈夫读书,而拉维斯先生则躺在后厅的沙发上抽着一支雪茄。斯坦利出门访客去了,而霍华德和弗吉利亚则聚在浴室,在浴缸里划着他们的小船和雪茄盒。快三点半的时候,特纳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信,突然门铃响了。她停下来,笔举在空中,心想会不会是范多弗。朱恩这天下午出去了。几分钟后门铃又响起来了,特纳自己跑下去开门,截住了在这些情况下代替朱恩工作的戴尔芬,但是她愚蠢得无可救药。

拉维斯太太通过客厅窗户的窗帘张望来访者是何人,特纳碰到了上楼来的拉维斯夫妇,他们把客厅留给了特纳的客人。

“你妈妈和我上楼来看书,”拉维斯先生解释说,“来的是和你们一起玩的一个年轻人。你可以把他带到客厅来。”

“我想是海特先生,”特纳的母亲说,“留他下来喝茶吧。”

“好的,”拉维斯停在楼梯脚,犹豫不决地说,“我会的,但是你也知道,星期天的下午茶,我们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招待客人的。朱恩出去了,你也知道戴尔芬在桌子旁伺候时是多么笨手笨脚。”

来访者正是小海特。特纳见到他非常开心,因为除了范多弗,她最喜欢的人就是海特了。她从不会因为要招待他而感到厌倦,他总是有话可以说,而且有一些聪明的说法。

大约五点半,当他们正在谈论业余摄影的时候,拉维斯太太进来了,叫他们去喝茶。

拉维斯家喝的茶是二十年前的老式茶。没人会在他们周日下午茶的茶桌上看到任何现代的“美味佳肴”,没有令人垂涎欲滴的冷餐肉,没有调料,甚至连番茄酱和辣椒酱都没有。他们午餐吃的火鸡或者鸡肉被切成薄片,冰冷地摆在桌上。那儿还有水果罐头、蜜饯、茶叶、咸饼干、面包和黄油、一大盘冷的黄豆猪肉,以及一大玻璃缸冰水。

没有朱恩在场,厨娘戴尔芬痛苦地在餐桌旁伺候着,她穿着一身干净的印花棉长袍和一条浆洗过的围裙,显得十分紧张,窘不堪言。她那双手通红而且经络突起,散发着肥皂味,过于热情又谨小慎微地触碰着瓷器,就好像那些盘子和餐具是易碎的玻璃蝴蝶。她隔着餐桌一段距离站着,会突然伸出手来尴尬地擦擦桌子。当需要递盘子的时候,她会递错方向,隔一会儿反应过来后,才结结巴巴地道歉。她太过礼貌了,在照顾他们的需求时她一直低声说着话。再拿一个叉子?好的,先生。她会立马拿过来的,先生。拉维斯太太还要一杯茶吗?不要吗?不再要茶了?好的,她会把面包递过来的。霍华德小少爷,要一些面包吗?美味的法式面包,他一直都喜欢的。拉维斯小姐,要一些糖水梨子吗?好的,小姐,她这就拿来。它们就放在那边餐柜上面。得,糖水梨子来了。不再要些了吗?她现在要把它们放回去了。最后当大家被她的絮絮叨叨搅得心神不宁的时候,她被打发回厨房,如释重负地喘口气,感到无以言说的轻松。

晚些的时候小海特和特纳单独待在一起,他们的谈话发生了不同寻常的转换,开始谈起他们自己来。突然,特纳大声说道:

“我经常会想我在这个世界上对大家有什么好处?我一无所知,我平庸无能。就连给自己吃的最简单的一顿饭我也做不好,昨天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就缝了几颗纽扣。我不擅长任何事情。我帮不了任何人。”

小海特盯着整个屋子里几乎唯一的现代化东西——煤气嘴上的蓝色火焰,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焰回答说: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你一直对我有莫大的帮助。”

“对你!”特纳惊讶地问,“对你有帮助?呃,你是什么意思呢?”

“嗯,”他回答道,仍然没有看着她,“一个人总是能影响到别人的,你知道的。”

“啊,我竟然对别人有很大的影响。”特纳怀疑地反驳道。

“没错,你有的,”他坚持说,“你对喜欢你的人就有很大的影响。你对我有很大的影响。”

特纳感到十分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朝壁炉的一侧弯下腰,把煤气炉的炉火开大一点。小海特几乎和她一样尴尬,又接着说:

“我想我很糟糕,也许比大多数人还要糟糕一点,但是我想——我希望——我身上有一些优点。我知道所有这些听起来很荒唐、很虚伪,但是我真的不是在演戏。你不要在意,若是我说出心里话,就这一次。我保证,”他半笑不笑地继续说,“下一次再也不会了。你知道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就是在男人堆里长大的。你对我的意义,就像众多女性对其他男孩的意义一样。你知道,你是唯一一个我非常了解的女孩——唯一一个我曾经想要去了解的女孩。我喜欢你就像男人喜欢在他们生活中扮演不同角色的女人;就像他们喜欢他们的母亲、姐妹——和妻子。你已经影响到我了,就像母亲和姐妹那样;假如我请求你——成为我的另一半,我的最佳伴侣会怎么样?”

小海特说完后转向她,第一次正视着她。特纳仍然感到十分尴尬。

“噢,假如我曾经——对任何人——对你有过帮助,我很开心。”她困惑地说,“但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以这样的方式关心我——想过我。但是你不能,你知道,不能以那种方式来关心我。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对你的关心绝不会超过——我一向关心你的程度。我意思是,我只是作为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朋友来关心你。你不知道,多利,”她急切地继续说,“跟你说这些,我也特别心痛,因为我非常在乎你,以其他所有方式关心你,以致于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害你的感情;但是同时你也知道,如果我不告诉你,而是鼓励你,让你继续认为我也许喜欢你超过了其他任何人,你受到的伤害会更深,这是我做不到的。你说,不跟你坦诚不就是在犯错吗?我曾经对你来说有好的影响,你不知道这让我有多开心,那也是为什么现在我要真诚以待,不让你看低我——认为我不好。”

“噢,我知道,”小海特回答,“我知道我对此不应该说什么。我早就知道的,或者我认为我是知道的,你不并是以那种方式在关心我。”

“也许是我一直错了,”她回答道,“没有发现你如此在意我,反而给你造成错觉。我以为你一直知道事情是怎么样的。”

“知道什么事情?”他抬起头来问。

“呃,”她说,“知道我和范多弗之间的关系。”

“我知道范非常在乎你。”

“是的,但是你得知道,”她继续说,犹豫而困惑,“你知道我们订婚了。我们订婚快两年了。”

“但是他没有觉得他已经订婚了!”小海特差点脱口而出,但是他咬紧牙关保持沉默——他几乎不知道为什么。

“假如没有范多弗的话——”他说,一边站起身来,微微一笑,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严肃。

“噢,”她说,对他回以微笑,“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好吧,我替你省去了麻烦,你看,”他仍然笑着回答,“我在帮你问。”

“但是我不想立即回答这样的问题;我该怎么说呢?眼下,答案只能是‘可能’吧。”

小海特立即回答说“眼下”那个“可能”也会让他感到满足;但是特纳没有听到。她和他同时开口说话,“谈论那个问题有什么好的呢?因为不管发生什么我觉得我都不会违背对范多弗的诺言,即使我想。我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多利,”她更加严肃地继续说道,“我不能欺骗你或给你造成错觉。你明白事情是什么样的,对吗?”

“噢,是的,”他回答,仍然试着一笑了之。“我知道,我知道。但是现在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说的任何话而烦恼,一切如常,就像什么都没说过,什么也没发生过。”

“呃,当然了,”她说,又和他一起大笑起来。“那当然,为什么不呢?”

小海特站在门口,手拿着帽子准备离开时,他们俩又放松下来了。

他把空着的那只手举过她的头顶,装出一种滑稽而戏剧性的语气,憋着微笑说:

“祝福你俩!去吧,嫁给范多弗,幸福美好下去。我原谅你了。”

“噢——别这么傻乎乎的!”她喊道,开始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