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长夜
徐艳芬从停尸房出来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可她一点都不觉得饿。她拖着脚步走到拘留室门外的座椅旁,也不坐下,只是对着地上的某一点发呆。
吴明在拘留室里喊了半天“妈”也没见徐艳芬动一下,更不要说回答他了。他心里有预感一定是出事了,可自己只能关在里面,惟一能说上话的人也不理自己。吴明焦躁地抓乱了头发也只能在原地打转,他又喊了徐艳芬几声,见她仍是没有反应,忍不住抬高声音叫了一声:“喂!徐艳芬!”
“啊?”徐艳芬回神过来,四下里看了看才逐渐把目光的焦点聚拢在吴明身上:“孩子,对,对不起。”话未说完已经哽咽。
“你,你什么意思?”吴明一愣,因为膝盖受伤了,他只能挪到铁栏杆边。他瞬也不瞬地望着徐艳芬,嘴唇抖了抖,声音也变小了:“我问你我爸呢,你跟我说对不起干嘛?”
“你爸他,”徐艳芬的眼泪再度滚落,她弯腰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擦掉脸上的泪水,转眼间已是泣不成声:“他没了。”
“你说什么?”吴明一惊,几乎疑心自己听岔了,他盯着她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他没了!”徐艳芬干脆大声重复了一遍,而后再也忍不住坐倒在椅子上哭了起来:“他被人烧死了呜呜呜他没了!这让我怎么办啊!呜呜呜!”
吴明的表情彻底凝固,大脑逐渐变得一片空白,只有徐艳芬的那句“他没了”反复回响,敲打着他的耳膜,振聋发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声音才消失。徐艳芬还在低声哭泣,吴明将模糊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只是刚一眨眼,“啪嗒”一声,一滴冰凉的泪珠就掉落在手背上。
良久之后,吴明才擦干眼泪,恍惚中低喃了一句:“刚才,我看见时濛被关进去了…”他坐在地上抬头看向徐艳芬:“会不会是他干的?”
徐艳芬先是一惊,而后仔细想想才道:“刚才警察只说是火机杀手连环作案,时濛还在假释中,他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吗?”
“可出事之前,我刚好在光明路被他打了一顿,”吴明咬牙切齿地说:“要不然我早就察觉到爸爸出事了,时濛向来看我们不顺眼…”
“光明路?”徐艳芬忽然站起来说:“那边离出事的停车场很近,还有他们住在雨巷,就在停车场后门,时濛…他…”
“别想了!就是他!”吴明探身向前,双手扒在铁栏杆上,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刚好碰到了爸爸,肯定是他干的!”
“我去找警察!”徐艳芬当场做出决定:“我要去找他问问!”说着向刚才接待过她的警察走去。
“诶?你等等!”吴明伸手要拦,无奈铁栏杆阻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徐艳芬被拒绝,再次询问,又被拒绝,问了好几个人,最后被忍无可忍的警察请了出去。
阎谬和林照刚好下楼准备去吃晚饭,看到徐艳芬近乎于泼皮无赖般地哀求属下让她见时濛一面,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还是走吧,时濛是不是犯人不用你费心。”
徐艳芬一见是阎谬,态度就收敛了许多,垂着头拧着衣角道:“我好歹是吴全的老婆,我也想你们快点破案啊。”
“那就不要在这里添乱,”阎谬瞪了她一眼:“时濛连我们都不肯说的话,他会对你说吗?!”
“您说的对,我也知道,可是…”徐艳芬猛地抬头看向阎谬,手也松开了衣角向前伸出,双眼盯着他犹豫地问:“您刚才的意思是,你们已经问过时濛了吗?”
阎谬斜了她一眼,走进一楼的值班室前说了一句:“别想着套我的话,你可以走了。”
徐艳芬低头思索了半晌,慢慢走到吴明面前:“孩子,你现在想出来吗?”这话问得有些奇怪,吴明愣了愣才惊讶地反问:“你想把我留在这里?”
“你在里面也就关个一天一夜,可妈妈又要准备下葬又要注意时濛他们,实在是忙不过来呀!还有保释的钱也不少,我最近手头又紧…”徐艳芬皱起的眉头间浮现哀求之意:“你就当帮妈一个忙好不好?在这儿你还可以盯着时濛那边,看看有什么动静。好吗?”
“好啊!你这个女人…”吴明指着徐艳芬,瞪大了眼连连点头:“好,算你狠!”说着挪了挪身子,把后背对着徐艳芬,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谢谢你了,小明。”徐艳芬柔声道,然后转身向警局门口走去。
“喂,徐艳芬。”还没等她走远,吴明又扭过头来开口了:“你可别真以为自己是我妈。”
徐艳芬回头一和他的视线对上,就低下了头:“我…我知道了。”
阎谬交代完值班人员出来,再次往警局门口走去。忽然,和值班室相反的方向有人喊他,阎谬循声望去,依稀辨认是拘留室的某一个角落。
过了下班时间,楼里的灯都已经熄灭,大厅里只有安全通道和值班室有些微亮光。阎谬眯眼往拘留室走了几步:“谁?”
“阎王,不,阎大队长,我有话要说。”灯管黯淡的拘留室里传出一个年轻的声音,以及同样被拘留的犯人的抱怨声。
“是吴明。”跟在他后面的林照说了一句。
阎谬来了兴趣:“你有什么话要说?”
“你过来,我不吵他们。”吴明的声音无波无澜,完全想象不出第一次见面时还是个大吵大闹的刺头。
“行。”阎谬一面走向拘留室一面点起一支烟,打火机一闪而逝的光照亮了他审视的眼:“你说吧。”
“我想跟你做一个交易。”
阎谬无声的笑了,他摘下烟指指吴明:“你?”
“对,是我。”吴明站在铁栏杆后,眼神却冷静得全然不像一个囚徒,更不像一个少年。
“开什么玩笑!”林照对他的态度颇为不满:“我们从来不作交易!”
“小林,让他说,”阎谬抬起空着的手,止住他的话,扭头对吴明道:“不过我提醒你一下,你的拘留还有十几个小时,睡一觉也就过去了。”
“不用放我出去,”吴明的脸几乎贴到了铁栏杆上,他的眼神开始炽热起来:“我要见时濛。”
“哦,是为了他啊。”阎谬笑了一声,笑声中有不言而喻的嘲讽:“你和徐艳芬不愧是一家人。”
“上次医院着火,我脑震荡之后忘掉的事情,”吴明双手紧握着铁栏杆,完全不理会阎谬的态度,径直说着:“我都想起来了,那个人说的话,那个人的眼睛。”
“什么?你想起来了?”阎谬眼神一变,往前一步,双目如鹰,牢牢攫住张明:“你确定?”
“我确定,”吴明点头,眼睛眨也不眨,一丝得意缓缓爬上他的脸,牵起了他的嘴角:“我甚至知道他的身份。”
阎谬和他对视良久,才转头对林照招招手:“小林,你不急着回家吧?”
“是,”原本还有些困倦和看笑话之意的林照已经严肃起来,挺直后背敬了个礼,精神抖擞地说:“请阎队指示!”
“去拿钥匙来,我要带他走一趟。”
“是!”
AKbar这一晚生意不错,客人络绎不绝,在忙碌的店员中只有一个人完全不受周围影响,甚至连脸上专注地表情都没怎么变过,只顾着坐在收银台的电脑前忙自己的事。
时雨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借着端酒、换盘子的机会路过收银台来偷看,狭窄的桌子上胡乱摆着各种电子设备,要是换作往常,它们都会被妥善安置,只是今天他们的主人无暇顾及。
终于,在时雨眼看着店里暂时无人点单准备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的时候,谢闻远“噌”的一声从电脑前站了起来:“搞定!”
“怎么样?”时雨立即探头看向他的电脑。
“视频都拷进去了,”谢闻远从电脑上拔下U盘,边绕过吧台出来:“这就是不在场证明,我先拿给阎王爷去放时濛出来!”
“如果他觉得你动了手脚呢?”
“他不信我的话,我们就把监控录像给他看,”谢闻远把笔电和硬盘都装进电脑包里,递给时雨:“还有时濛的定位信息。”
时雨接过包,点了点头:“走!”
两人出了门,时雨刚把电脑包挂上机车把手,路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崭新的红色跑车一路狂飙而来,最后停在了AKbar门口。时雨一愣,再想走已经晚了。
徐艳芬推开车门就向她跑来,边跑边高喊:“小雨啊,帮帮妈妈吧!”
时雨和谢闻远对视一眼,手缓缓地离开了车把拿过钥匙道:“谢老板,你先过去。”谢闻远的手绕过她的钥匙,拿走了电脑包说:“可我不会骑车,算了,我还是打车吧。”
“好,”时雨扭头看他走到路边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靠你了。”
“小事一桩,保证完成任务!”谢闻远挥手示意完毕就关上了车门。
时雨的目光再转回来时,徐艳芬已经开始哭了:“小雨,他,小谢呜呜呜是去警察局对不对?呜呜呜他要放时濛出来对吗?”
“你又想做什么?”时雨眉头微蹙,对付徐艳芬,开门见山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呜呜呜你去拦住他好不好?”
“什么?”
徐艳芬说完也觉得不妥,抹掉泪又改口道:“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也一起去吧?我们一起见一见时濛好吗?”
“一起?”时雨眉头一皱,觉得徐艳芬大概已经知道了时濛被抓的真正原因:“和你?”
“对啊对啊,和妈妈一起,”徐艳芬表情恳切,轻拍胸脯道:“妈妈毕竟是大人,可以帮得上忙。”
“你能帮什么忙?”时雨倚靠着机车,冷冷地看着徐艳芬,心想着她只要不添乱就已经很好了。
“妈想和时濛见面说说话,”徐艳芬哽咽了一下,继续说:“我想求他说出实情啊!”
“实情?实情是什么,你很了解吗?”
“小雨啊!你别包庇他了,”徐艳芬眼中含泪,握住时雨的一只手摇晃着:“虽然他是你哥,但死的人是我老公啊!”
一提起吴全,时雨心中厌恶更甚:“那又怎么样?”她甩开徐艳芬的手,站开了两步说:“他关我什么事?”
“是,是不关你的事,我知道,”徐艳芬手撑着机车把手,勉力抬头看她,眼泪因为她这个动作又滑落下来:“我知道你们都见不惯我和他在一起,都看不得我过好日子,可是啊,小雨,你就不能看着我是你妈的份上帮帮我们…”
“你到底想说什么?”时雨受不了她絮絮叨叨自以为是的讲理。
“害死我老公的人就是时濛,对不对?”徐艳芬在泪眼婆娑中再次抓向时雨的手。
时雨再次退开:“你在乱说什么?根本不是我哥!”
“是他,就是他!”徐艳芬发恨起来连声音都变尖了:“除了他还有谁看不得我过上好日子!”
“那可不一定,”时雨撇了一眼那辆崭新的跑车:“你债都还干净了?”
“我连会所都卖掉了!再加上我老公的积蓄才还清的,他们凭什么对我们家动手?凭什么啊…”
“原来是这样,”时雨双手抱胸,点点头:“或许吴全还有你不知道的仇人,比如学校里的?”
“学校里的人怎么可能下手这么狠毒?”徐艳芬双目发红,不知道是因为哭得,还是因为恨意:“你就别再为时濛狡辩了!肯定是他!”
“我没有狡辩,我只是提醒你还有别的可能,”时雨的面色愈发冷:“而且我哥有不在场证明。”
“什么?”徐艳芬脸“刷”地就白了,脚一软差点趺坐在机车上。
“或许还有别的人会动手,比如火机杀手,”时雨垂下眼看着他:“比如时建国。”
“时…”徐艳芬如鲠在喉,后面的两个字怎么也叫不出来,只是张大着嘴急促地呼吸起来,目光也开始游离。
时雨看她不再咬着时濛不放,夜色又深了,才叹一口气到:“没别的事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就在时雨打算回AKbar的时候,徐艳芬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重压一样一屁股坐在机车脚踏上,连带着车轮都摩擦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时雨回头看去,徐艳芬又缓缓滑坐到地上,嘴巴还大张着喘气,白色发白,手艰难地伸向时雨:“小雨,救我!”
时雨脚跟一转,刚想上前问她怎么了就愣在原地,她的目光下移,徐艳芬的百褶裙下渗出血色来,转眼间已经染红裙摆。
“小雨…”徐艳芬的手还伸着,时雨猛地惊醒过来,冲店里高喊一声:“老板,叫救护车!”就扑到徐艳芬身边:“你怎么了?”
“疼,肚子疼…孩子…”徐艳芬好容易才握紧时雨的手:“救救我!”她没看到的是,时雨的脸也在逐渐发白。
这一晚,对西区的某些人来说,竟是如此的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