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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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苦艾

暮色渐浓,忙碌了一周的人们都聚在外滩准备开启轻松惬意的周末,街上的行人从三三两两到人流如织往往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往常,这个时段是白舒俊在一天中最喜欢的。他会在推开店门或是拉开琴凳前驻足回望,人群中一定有那样一个人,一个精心打扮过的少女或者一个帅气的小伙子,迎着夕阳四处张望,然后脚步急促地穿过人群,满脸笑意地跑向自己喜欢的人,一同牵着手走进这撩人的夜色。于是,他也会跟着微笑,再抬头看看昏黄的天空,即使在西区这样高楼林立的地方,也偶尔能看到绚丽的晚霞。

只是今天,白舒俊没办法看到这些了,也没办法悠闲地做兼职了。他早早地来到店里,现在刚弹完一首曲子,颇为不安地等待着某人的评价。

这个评价许久未来,久到白舒俊开始低头摆弄衣角了才有礼貌的掌声响起:“不错。”白舒俊猛地一抬头,眼睛一亮,看着对方:“真的?”

“在这里听听,还不错。”穆怀风坐在离他最近的一张单人沙发上,说话的时候还环顾了身后一圈:因为一下子少了两个服务生,陈东一个人忙前忙后根本没停下来过;柯律也比往常话更少了手上的动作也更快了;乔更是钻进后厨就没出来过,开店准备中的AKbar空空荡荡的。

他转回头来继续说:“拿来期中考试的话,层次不够。”

白舒俊的脸霎时间惨白如纸,眼里的光彩也不复方才。穆怀风平常有多随和,对待专业就有多严苛,这一点,白舒俊比谁都清楚。除了上次因为忧心时雨而没好好上课之外,半年以来,白舒俊还没见他出过什么差错,给出的评价也往往一语命中要害。

作为海艺最年轻的教授,他的确实至名归,所以被他这样一说,白舒俊心里更是不好受。

师生二人陷入短暂沉默的时候,AKbar门口传来一阵铃铛声,而后是陈东的招呼声:“诶呦!稀客贵客!两位好久不见啊!”

“什么鬼?”谢闻远满脸疑惑加嫌弃地避开陈东伸过来的手,结果还是慢了一步,被他握个正着,还摇晃了一阵。

“他是觉得某些人失踪太久了。”时雨在一旁凉凉道。

“小雨你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再请假下去这礼拜的工时就没多少了!”陈东立马把矛头转向时雨:“我先警告你哦,别想着双休日一次性补齐!”

“好好好,我下礼拜慢慢补,这个月不是还有几天么?”时雨道,又凑近好不容易甩开陈东魔爪的谢闻远:“怎么几天不见,他转速就提升了这么多?”

“不科学吧?”谢闻远点点头:“我也觉得,大概送去重装系统了。”

“我都听到了哦!”朝大厅另一端走去的陈东忽然回头大喊了一句。

“噗嗤!”时雨和谢闻远互看一眼,一同笑了出来。

“喂,你们俩!”

“好好好,东哥,我马上去换衣服!”时雨眼见着陈东大步走过来,立马脚底抹油火速逃离战场,开玩笑,她这个月打工费还是要赚的!

时雨刚跑到后厨门口就停止了脚步,侧脸看着乐池方向,面上笑容一瞬即收:“你怎么在这?”

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穆怀风闲适地一手插兜,一手轻挥,微笑道:“又见面了,时雨。”

其实穆怀风早就知道进门的是时雨了,毕竟那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但又和以往跟他说话时的语气完全不同。他回过头看着时雨和二人笑闹,注意到吧台里的调酒师放下手中的杯子,转而双臂往前支在吧台上,托着下巴闲闲看他们,这个有些像猫伸懒腰一样的姿势,他做起来十分自然,仿佛眼前的场景是理所当然一样。

明明只是按照小时计算的兼职,明明年龄参差不齐,明明是社畜和大学生,为什么可以这样…穆怀风站起身,看着吧台那边时雨微笑的模样,思索了半晌,斟酌着用词,却还是在心里问出了“平凡”的快乐这种答案。

是的,“平凡”的快乐,年轻的女大学生们或多或少都拥有的青春的欢乐的笑颜,他几乎没在时雨脸上看见过。甚至他参观优秀奖学金获得者荣誉墙的时候,都没有在上面任何一张照片中看到过。而这,本应该是她身上最寻常的表情和最普通的情绪。

寻常?穆怀风看向时雨的目光一顿,转而看向某一只拿抹布的手上面褪色的纹身、摆着各色酒瓶的琳琅满目的吧台、调酒师不太显眼的名牌以及吧台外贴着的通缉令,所有的“寻常”细看起来都如此地不寻常,就像他无法简单地用二元对立论来形容时雨和这家店一样。

所以,当时雨发现了他的时候,他选择闲适地打了个招呼,只在亲切地微笑底下藏了两分试探:“又见面了,时雨。”

时雨敛起笑容向他问好,唇线却绷得紧紧地:“穆老师好,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不能来么?”他语气轻柔,脚步未动,试探却变味成挑衅,影子在清吧里暧昧的光线下无端端往前逼近了两步。

时雨不置可否地低头思索,甚至没太在意穆怀风态度的变化,毕竟经过白教堂仓库的那一晚后,她就看穿这人表里不一的白切黑本质了。她和刚刚从白舒俊那里转回视线的谢闻远对了一眼,后者也是一脸错愕地蹙起眉,没想到这号传说中的人物会出现在AKbar里。两人又齐刷刷看向陈东,关键时刻,陈东的慢半拍和粗神经倒是从未让人失望:“都看我干什么?怎么,不上班了?”

“上班,当然上班!”时雨下意识回答道,怕这位兼职会计一个不高兴再扣掉自己几个工时。

她转回头来面对穆怀风,正要开口的时候,站在后面钢琴旁的白舒俊缓缓举手过头顶,虽然他的头还低着,但安静的室内还是能听到他的声音:“是我,是我请老师…”

“开店!”柯律轻轻放下最后一个杯子,面无表情语声不高的一句话打断了白舒俊继续说下去,也让室内的沉默为之一变。

“诶?”白舒俊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大家。

谢闻远反而不再看他,径直坐到吧台旁的高脚椅上:“老样子。”

“好。”

“好嘞!”比柯律的应答音量更高的是陈东,他摇开半扇玻璃门,把门口的牌子翻了个面,宣布着AKbar正式开始今日营业。

“雨!”从头到尾都在后厨忙碌地乔探头出来扔了件围裙给时雨,似乎已经手忙脚乱到无法多说一个字。

时雨接过围裙,一边系在腰上,一边对穆怀风礼貌地笑了一下:“您现在点餐吗?”

穆怀风的微笑难以避免地染上些许无奈,点点头道:“现在点。”说着脚下往后退了半步,不是为了回座位,而是因为不便多说的氛围。清吧里除他以外的人一字一句筑起了一面透明的墙,明明有那么多“明明”,但时雨还是和他们一起站在墙的另一边,只剩下他恍然大悟:原来那些“明明”都是自以为。

他重新坐回乐池旁的沙发上,开始翻看菜单,时雨则帮他端上了餐具和苏打水。白舒俊还在钢琴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还不时朝穆怀风和时雨的方向张望。

“有什么推荐菜吗?”

“主食的话推荐佛罗伦萨牛排、帕尔马火腿披萨和墨鱼海鲜意面,”时雨边从围裙兜里拿出点餐板边报菜名:“配菜有蔬菜浓汤、蘑菇芝麻叶沙拉和无花果布拉塔。”穆怀风点了意面和布拉塔还有一个冷切肉拼盘,让时雨愣了一下,还以为以他的风格会选牛排呢,虽然现在也不是可以悠闲地吃牛排的气氛就是了。

“抱歉来得太早了,”他低头合上菜单,瞥一眼站在旁边的开单的时雨,轻声说着:“好几天没在学校看到你了,有点担心,就过来了。”

时雨笔尖一顿,不知道该不该接话,他是为了早点来才没吃晚饭?也是因为这样才点一些快手菜?为什么呢?明明所有该说的话都说过了,明明最后还说了不要再见面的,明明只是同校师生的关系,明明她随时都可以辞掉那份兼职,那为什么还要这么执着于自己?她想不明白,又不方便问,干脆放弃不想,只在收起菜单前公事公办地问了一句:“需要陪苦艾酒或是葡萄酒吗?”

他的语气近乎于叹息:“…苦艾,”

时雨刚拿起账单要再加一笔就听到他又说:“还是不了,我开车来的。”

“好的,请稍等。”她从他桌边走向后厨,抬手擦掉额头上的汗:破空调今天不会又坏了吧?

时雨走开后,白舒俊才小心翼翼地挪到穆怀风的桌边,也不敢坐在沙发上,只是恭敬地微微弯腰低头,像一个跟老师汇报课题的学生,嗫嚅道:“穆老师,对不起。”

“呵呵,说什么呢,”穆怀风温和笑着:“本来就不关你的事,是我擅自找来的。”

“可是你和小雨姐…”

“白舒俊。”他难得一见地喊了他全名。

“啊?”白舒俊呆住,嘴巴还尴尬地一张一合着。

“不用担心我,想想你自己吧,”他叹息着转移了话题:“辅导员说你以后想当作曲家?”

“啊,是!”斩钉截铁后又是支支吾吾:“我的钢琴天分大概,就这样了吧…而且,我觉得,写曲子比较有意思。”

“不错啊,学生时代就应该多做尝试!”穆怀风拍拍他的后背:“弹琴去吧,弹弹你喜欢的曲子。”

“诶?嗯,好的。”白舒俊点了点头,重新坐回到琴凳上,不多时,一首《月光曲》从他指尖倾泄而出。

穆怀风听着钢琴曲,侧脸转移视线,这才感觉到始终盯着他的目光收了回去,果然,这里的人都很擅长划线,用自己的方式。

谢闻远转回头,端起酒杯,不经意间和柯律探究的目光对上:“干嘛?”

柯律抬抬下巴,遥指乐池的方向:“不过去?”

“过去干嘛?”谢闻远故意把脸转往反方向,陈东刚刚招待玩完一桌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岁的年轻人,拿着传菜单往厨房窗口走去,时雨则接替他在门口待立。

“太明显了,年轻人。”柯律低头在马提尼旁放上柠檬,垫上托盘,放到吧台上,一缕微卷的发丝在他动作间从额头垂落,随着他左右摇晃:“别犯傻。”

谢闻远斜眼看他,确定他不是在讲那一桌准备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之类愚蠢的游戏的年轻人:“我没有。”

“啊哈?”陈东端着马提尼和黑啤走过他身边,笑得一脸嘲讽。

“啊哈你个头啊,我还诶嘿呢!”谢闻远瞪了他一眼,可惜后者已经转头微笑服务客人去了。

“连陈东都看得出来,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谢闻远一怔,苦笑着低头摇晃酒杯,浸泡在威士忌中的冰球轻碰杯壁,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一如优美的钢琴曲:“连陈东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这个“他”毫无疑问是指专心弹琴的某人。

柯律拿起酒杯轻轻和谢闻远碰了杯,啜饮一口杯中淡绿色的液体,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知道苦艾的花语是什么吗?”

“你说过很多遍了,”谢闻远一瞥他的杯子:“国内一般认为是平和,国外是缺席。是因为那个缺席的人,菜单上才有苦艾酒的吧?”

“缺席的那家伙一定在哪里看着我吧,”柯律透过酒杯看着清吧里古铜的灯饰,连光线也染上了淡淡的水绿色:“不过还有一句花语。”

“还有什么?”

“古代人认为把苦艾汁涂在身上能驱邪止痛,所以还有一个花语是:别再背负痛苦。”

“是么?”谢闻远放下酒杯,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柯律:“难道不是在说你自己么?”

“不,”柯律也放下酒杯:“我得记着,如果连我也放下了,世界上就没人记得他了。”

谢闻远沉默了许久才到:“给我倒一杯吧。”

“什么?”柯律的思绪还漂浮在半空中没有回过神来。

“苦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