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治学——学林漫步
研究学问的三个境界
王国维在他著的《人间词话》里说了一段话: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尽管王国维同我们在思想上有天渊之别,他之所谓“大学问”、“大事业”,也跟我们了解的不完全一样。但是这一段话的基本精神,我们是可以同意的。
现在我就根据自己一些经验和体会来解释一下王国维的这一段话。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思是:在秋天里,夜里吹起了西风,碧绿的树木都凋谢了。树叶子一落,一切都显得特别空阔。一个人登上高楼,看到一条漫长的路,一直引到天边,不知道究竟有多么长。王国维引用这几句词,形象地说明了一个人立志做一件事情时的情景。志虽然已经立定,但是前路漫漫,还看不到什么具体的东西。
说明第二个境界的那几句词引自欧阳修的蝶恋花。王国维只是借用那两句话来说明:在工作进行中,一定要努力奋斗,刻苦钻研,日夜不停,坚持不懈,以致身体瘦削,连衣裳的带子都显得松了。但是,他(她)并不后悔,仍然是勇往直前,不顾自己的憔悴。
在三个境界中,这可以说是关键,根据我自己的体会,立志做一件事情以后,必须有这样的精神,才能成功。无论是在对自然的斗争中,还是在阶级斗争中,要想找出规律,来进一步推动工作,都是十分艰巨的事情。就拿我们从事教育和科学研究工作的人来说吧。搞自然科学的,既要进行细致深入的实验,又要积累资料。搞社会科学的,必须积累极其丰富的资料,并加以细致的分析和研究。在工作中,会遇到层出不穷的意想不到的困难,我们一定要坚韧不拔,百折不回,决不容许有任何侥幸求成的想法,也不容许徘徊犹豫。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最后的成功。
工作是艰苦的,工作的动力是什么呢?对王国维来说,工作的动力也许只是个人的名山事业。但是,对我们来说,动力应该是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所以,我们今天的工作动力同王国维时代比起来,真有天渊之别了。
所谓不顾身体的瘦削,只是形象的说法,我们决不能照办。在王国维时代,这样说是可以的。但是到了今天,我们既要刻苦钻研,同时又要锻炼身体。一马万马的关系必须正确处理。
此外,我们既要自己钻研,同时也要兢兢业业地向老师学习,打一个不太确切的比喻,老师和学生一教一学,就好像是接力赛跑,一棒传一棒,跑下去,最后达到目的地。我们之所以要尊师,就是因为老师在一定意义上是跑前一棒的人。一方面,我们要从他手里接棒;另一方面,我们一定会比他跑得远,这就是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明第三个境界的词引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意思是:到处找他(她),也不知道找了几百遍几千遍,只是找不到,猛一回头,那人原来就在灯火不太亮的地方。中国旧小说常见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王国维引用这几句词,来说明获得成功的情形。一个人既然立下大志做一件事情,于是就苦干、实干、巧干。但是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呢?对于这个问题大可以不必过分考虑。只要努力干下去,而方法又对头,干得火候够了,成功自然就会到你身边来。
这三个境界,一般地说起来,是与实际情况相符的。就王国维所处的时代来说,他在科学研究方面所获得的成绩是极其辉煌的,他这一番话,完全出自亲身的体会和经验,因此才这样具体而生动。
到了今天,社会大大地进步了,我们的学习条件大大地改善了,我们的学习动力也完全不一样了;我们都应该立下雄心大志,一定要艰苦奋斗,攀登科学的高峰。
治学的态度与方法
胡隽吟女士把她以前翻译的、已经出版过的许多德国学者的学术论文汇为一编,重新出版,我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这些篇论文虽然都是几十年前写的,但是一直到今天仍然很有用处,仍然从中可以学习到许多东西。
德国学术,不管是社会科学,还是自然科学,成绩斐然,名家学者灿如列星,在国际上一向享有盛名,受到各国学者的热烈赞扬。原因何在呢?原因当然会是很多的。各人也可能有自己不同的看法。据我自己的管见,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举世异口同声说的“德国的彻底性”(Deutsche Gründlichkeit)。德国学者无论研究什么问题,首先就是努力掌握与这个题目有关的文献,包括古代的和近代的,包括德国的和外国的。德国学者都广通声气,同世界各国的同行几乎都有联系,因此,全世界研究动态,他们基本上都能掌握。对自己要研究的问题的各种学说,都有成竹在心。在这个基础上,或者与此同时就大量搜集资料,不厌其详,不惧其远,只要能搜集到的,全都搜集。这两件工作做完以后,才努力分析资料,然后作出恰如其分的结论。这样的结论,即使不可能就是最后的结论,但就当前而言,已经是比较可靠的了。
我只举一个简单的例子。
本书中所收论文作者之一傅吾康教授,是我的老朋友,他的治学态度和治学方法,我是一向钦佩的。过去的不必说了,就拿眼前傅吾康教授所进行的工作来说,也可以充分表现出这些特点。傅先生正在进行东南亚华侨问题的研究。据他自己说,他为了调查华侨的历史情况和当前情况,曾跑遍了印度尼西亚、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的城市与乡村,市场与学校,古庙与墓地,只要有有关华侨的资料,不管是匾额,还是碑铭,不管是活的资料,还是死的资料,傅先生无不广为搜罗,而且把这些东西都拍成照片,分门别类,储存备用。他利用所有的交通工具,从最近代化的飞机、火车,一直到比较原始的骡车、小船。有时候也难免遇到一些惊险。吃苦耐劳那就更不必说。然而傅先生却是锲而不舍,决不后退。甚至一件不太重要的资料,也决不放过。数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地工作着。我上面谈的“德国的彻底性”,在傅吾康先生身上难道不是表现得很具体,很充分吗?这一点是很值得我们学习的。
像傅吾康先生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也就不再举了。胡隽吟女士现在的这一部书,其中所收的论文无不充分表现出“德国的彻底性”。因此我才说,出版这一部书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我祝贺这一部书的出版。
学问中没有捷径
我曾多次声明,我禀性愚鲁,最不擅长也最不喜欢那种抽象到无边无际的甚至是神秘的哲学思考。我喜欢具体的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我是搞语言研究出身的,做学问喜欢考据,那种有一千个哲学家就有一千种哲学的现象,我认为是非我性之所近。但是,出于我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原因,我“老年忽发少年狂”,侈谈东西文化的区别及其对人类生存前途的关系。这已经接近哲学思考,是我原来所不愿谈的。“怪论”一出,反对者有之,赞成者也有之,我细读赵杰的文章,他属于后者。古语云:“惺惺惜惺惺,”我在窃喜之余,还是决定写几句话。
我的“怪论”是无能成龙配套的。我讲四大文明体系,又讲东西两大文明体系,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讲综合思维模式和分析思维模式,以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预言”,21世纪将是东西文化融合而以东方为主的世纪,最后还讲西方文化以“征服自然”为鹄的,制造了许多弊端,弊端不除,人类生存前途将会异常艰辛,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名之曰“怪论”,这是以退为进的手法,我自己实际上并不认为有什么“怪”,我认为,人类只要还有理性,就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有高人说我论证不足,说老实话,我讨厌你们那一套“哲学”论证,与其说我是在搞哲学,不如说我是在作诗。但是我的诗是现实主义的,不是浪漫主义的,更决不会是什么朦胧诗。我的这些诗作,击节者有之,厌恶者也有之。对赞成者我感激,对反对者我恭谨阅读他们的文章;但是决不商榷,也不辩论。因为这些议论是非与否,只有将来的历史发展能够裁决,现在人的文章,不管看起来似乎振振有词,高深莫测;但大多仍然都是空话。同空话辩论,“可怜无补费精神”,还不如去打牌,去钓鱼。只是有一位学者的议论,我还是要引一下,目的只在于“奇文共析赏”。这位学者说:
《黄帝内经》成为最高医学,“千年秘方”成为万应灵药。学习古代是学问,研究现代不是学问。“天人合一”、“内圣外王”,语词如此冬烘,概念如此陈腐,道学先生竟想用它来教化21世纪。(《群言》,1999年第6期)
请问这一位学者,你懂得什么叫“天人合一”吗?你心目中的“天人合一”是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的“天人合一”呢?还是张载的“民胞物与”的“天人合一”?至于“千年秘方”,里面难免有迷信的成分,也决不会缺少老百姓用性命换来的经验。当年鲁迅一笔抹煞中医,为世诟病。不囹时至世纪末又见有自命为非“冬烘”的洋冬烘、真正“科学主义”的信徒,挺身出来说出这样非“科学”的话,我确实感到吃惊!
我这一番话有点违离了自己的原则之嫌,赶快打住,还是来谈赵杰的文章。
赵杰教授在《东方文化与东亚民族》中多次谈到要繁荣蒙古学、满族学和韩国学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我个人认为,意见都是切中肯綮的。蒙古民族曾创建过历史上最辽阔的横亘亚欧二洲的大帝国,成为历史上的奇迹。到了近代,蒙古学从欧洲兴起。这门学问研究难度极大,它牵涉到众多的民族和语言,一时成了显学,欧洲颇出了一些著名的蒙古学家。清朝末年,此风传至中国,以洪钧《元史译文证补》为首的许多汉文著作出现了。后来陈寅恪先生也在这方面写过一些论文。一直到今天,研究蒙古史者,尚不乏人。要说有多少独特出众的成绩,那就很难说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虽然有掌握汉文资料近水楼台之优势,但通晓与蒙古史有关的众多的语言文字,则远逊西方学者。不用说超过西方学者,就是想同他们比肩,尚有待于我国学者极大的努力。
至于满族学,按理应该说是“吾家事”,中国国境以外没有聚居的满族。但是,研究满族语言、文学、文化、风习等等的学问,在眼前的中国和世界,实在真是不景气。满族一入主中原就开始汉化。虽然有几个皇帝看到了这个危机,努力加以匡正,但似乎收效甚微。我在什么书上读到,汉族大诗人袁子才(枚)太史曾充任教满文的教师,而满族人自己则无满文大学者,实在令人吃惊。反之,满族却出了几个用汉文写作的大文学家,比如纳兰性德等,曹雪芹恐怕也要归入这个范畴。到了近代,清代统治结束,研究满文的学者,更为稀少。西方汉学家中间有旁通满文者,比如德国的W.Fuchs,Haenisch等等。日本过去也有专门研究满文的学者,比如今西龙、今西春秋等等。在中国,建国以后范老(文澜)曾开办过满文学习班,敦请当时尚健在的满文老专家授课。后来据说由于老专家谢世,从而停办,后遂无问津者。赵杰同志本人曾在满族学方面下过一些工夫。他的成就,我非内行里手,不敢妄加评断。只是这种精神就值得肯定,希望他能继续努力,万不要浮光掠影,而要下真工夫,庶几能真有所成就。
谈到韩国学,则颇令人气短。南北朝鲜国内研究的情况,我不清楚,不敢乱说。前几年,我曾见到过一本德国学者写的论朝鲜文的著作,洋洋数百页,由于不属于我的研究范围,所以没甚措意,至今连书名、人名都已不复记忆,实在是一件让我自己感到惋惜的事情。据我浅见所及,我们连朝鲜文确切的系属都还没能弄清楚,它可知矣。做好这一件工作,并不容易,应该广泛探讨与朝鲜文有关的古今语言文字,仔细对比,认真加以科学的分析,然后提出初步的大胆的假设,在这个基础上,再继续探讨,最后才能得出比较可靠的结论。这样艰苦的工作,我只有寄希望于好学深思不务虚名的年轻的学者了。
原来只准备写几句话,不意一下笔就不能自己,竟写了这样多,我的用意其实也颇简单。古时欧几里德对一位皇帝说:“几何学中没有御道。”我现在移赠青年学者:学问中没有捷径。只有脚踏实地,努力攀登,才能达到科学的顶巅。
谈中国的“学统”
了解北大情况的人都会知道,郝平同志是北大教职员中最忙碌的人物之一。北大在中国以及世界上享有特殊的地位与威望,许多国家的著名学府和科研机构,都同北大建立了名目不同的合作和交流关系。外国的国家元首或政府首脑以及各种不同学科的权威学者,都以能够到北大来参观访问,特别是发表演讲为毕生光荣,大有“不到北大非好汉”之概。至于其他形形色色的访问者更是络绎不绝。在党委和校办领导之下,承担种种接待任务的首当其冲的就是北大外事处,而郝平正是外事处的负责人。据我个人的经验和观察,外事处的日历同其他各处都不一样,他们没有双休日、节假日以及什么寒假暑假,终日忙忙叨叨,送往迎来,宛如燕园的一盏走马灯,旋转不停。一群男女青年就是这一盏走马灯上的人物,居其中而众星拱之的就是郝平。
我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位忙碌的郝平同志忽然有一天送给我了一大摞稿子,内容是讲北大开创时期的校史的。写校史,不是写小说、写诗歌,只要有灵感就行,这里需要的不是灵感,而是勤奋,需要辛辛苦苦,爬罗剔抉,用竭泽而渔的精神,搜集资料。郝平告诉我,他在国外留学时就开始了资料的搜集。回国以后,成为走马灯的主要人物以后,又锲而不舍,继续搜罗,常常用别人午休的时间来从事此项工作。夜里则利用睡眠的时间,开电灯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一直到累得病倒,进医院动了手术,而其志弥坚,终于写成了此书的初稿。
谁听了这样的故事,能不肃然起敬呢?
说句老实话,我真正受到了感动。现在北大的青年教员中,能拼命向学的,确有人在。但是,身为教员而不读书者或者读书劲头不够,心有旁鹜者,也决不乏人。现在有了郝平这一面镜子,摆在自己眼前,何去何从,每个人都会作出自己的抉择,也必须作出自己的抉择的。这是我的信念,也是我的希望。
这话说得远了一点,还是回头来,谈一谈郝平的“校史”。因为讲的是北大创办时期的历史,我为此书定名为《北京大学创办史实考源》,得到了他的首肯。根据郝平自己对本书的介绍,我们可以了解本书的主要论点。为了叙述准确起见,我还是先做一个文抄公,抄一段郝平自己的话:“(京师)大学堂的创办不仅仅是戊戌变法的产物,其根本原因应当追溯到1840年的中英鸦片战争。清王朝的失败引起仁人志士如林则徐、魏源和龚自珍等人的思考,并在全国掀起了一场维新思潮和洋务运动。同文馆就是这个时期的产物。北洋海军在中日甲午海战中全军覆没,激起了康梁等进步力量要求政治改革的强烈呼声。京师大学堂既是这场改革的产物,又是自鸦片战争五十年来,人们不断探求救亡之路的最高要求。这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历史过程。”郝平这个简短扼要的论述,其基础和根据就是大量的确凿可靠的原始档案资料。这些资料都写在本书中,用不着我来重复叙述。
郝平对资料的搜集付出了极大的劳动,他搜集得颇为齐全,分析得又极为细致。分析中时有新意,真令人想浮一大白。这些资料都是别人不甚注意的,更谈不到使用。郝平这样做的目的是追溯北京大学创办的起源问题,是研究北京大学校史必不可少的第一步。他发前人未发之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也就是“从京师同文馆到京师大学堂。”他能自圆其说,他的这个看法是能够站得住脚的。
但是,据我个人的看法,这只能是北京大学创办起源的说法之一,不是唯一的一个。而且我们还不要忘记,不是先裁撤了同文馆然后创办京师大学堂,而是在京师大学堂创办以后才裁撤了同文馆,并入京师大学堂中的。同文馆是清政府为了办理洋务必须同洋人打交道,而打交道首先必须有懂外文的翻译人才,而建立的一所培养翻译的一种特殊的学堂,以后才逐渐增设了一些洋文之外的课程。同文馆隶属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可见其作用之所在。要勉强找一个来源的话,明代的四夷馆庶几近之。解放后原隶属外交部的北京外国语学院颇有类似之处。
我个人没有下过工夫研究北大的校史。可是我多少年以来就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我曾在许多座谈会上讲到过,也曾对许多人讲到过,曾得到许多人的同意,至少还没有碰到反对者。最近在《北京大学校刊》1997年12月15日一期上,读到萧超然教授答学生问,才知道,冯友兰先生也有这个意见,而且还写过文章,他的文章我没有读过,也没有听他亲口谈过。郝平书中讲到,北大前校长胡适之先生也有过完全一样的说法。我现在斗胆说一句妄自尊大的话,这可以算是“英雄所见略同”吧。
究竟是什么意见呢?就是:北大的校史应当上溯到汉朝的太学。中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是一个很奇特的国家,第一,中国尊重历史,寰宇国家无出其右者。第二,中国尊重教育。几千年来办教育一向是两条腿走路:官办和民办,民办的可以以各种名目的书院为代表。当然也有官办的书院,那就属于另一条腿。在办教育方面,多数朝代都有中央、省、府、县——必须说明一句,这三级随朝代的不同而名称各异——几个等级的学校。中国历代都有一个“全国最高学府”的概念,它既是教育人才的机构,又是管理教育行政的机构。这个“最高学府”名称也不一样。统而言之,共有两个:太学和国子监。虽然说,东汉光武帝建武五年(公元29年)始设太学。但是“太学”之名,先秦已有。我在这里不是专门研究太学的历史,详情就先不去讲它了。晋武帝咸宁二年(公元276年)始设国子学,北齐改为国子寺,隋又改为国子学。隋炀帝改为国子监。唐代因之,一直到清末,其名未变。
物换星移,沧海桑田,在过去将近二千年的历史上,改朝换代之事,多次发生。要说太学和国子监一直办下去,一天也没有间断过,那是根本不能够想象的,在兵荒马乱,皇帝和老百姓都处于涂炭之中的情况下,教育机构焉能不中断呢?但是,最令我们惊异的是,这种中断只是暂时的,新政权一旦建立,他们立即想到太学或国子监。因此,我们可以实事求是地说,在将近二千年悠长的历史上,太学和国子监这个传统——我姑名之曰学统——可以说是基本上没有断过。不管最高统治者是汉人,还是非汉人,头脑里都有教育这个概念,都有太学或国子监这个全国最高学府的概念,连慈禧和光绪皇帝都不例外。中国的学统从太学起中经国子监,一直到京师大学堂,最后转为北京大学,可以说是一脉相承,没有中断。这在世界教育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傲。以上说的可以算是冯友兰先生、胡适之先生和我自己的“理论”或说法的依据和基础。我们在这里并没有强词夺理,也没有歪曲史实。研究学问,探讨真理,唯一的准则就是实事求是,唯真是务。我抱的正是这样的态度。我决无意为北大争正统,争最高学府的荣衔。一个大学办得好坏,决不决定于它的历史的长短。历史久的大学不一定办得好,历史短的大学不一定办得不好。无数事实俱在,不容争辩。但是,我也算是一个从事科学研究工作的人,事实如此,我不得不如此说尔。
按照目前流行的计算法,今年是北京大学的百年校庆。这在北大无疑是一件大事,在全中国,无疑也是一件大事。在这样吉祥喜庆的日子里,郝平同志把他这一部心血凝成的《北京大学创办史实考源》拿出来献给学校,献给全校的师生员工,献给遍布在全世界各地的,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作出了不同程度贡献的北大校友们,真可以说是锦上添花之举。我相信,这一部书一定会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的。
我在这里还想加上一段决非“多余的话”。我在很多地方都说过:中国知识分子是世界上最好的知识分子,他们最突出的特点就是爱国主义。例子不用到远处去找,在我上面讲到的“学统”中,在北大遥远的“前身”中就有。东汉太学生反对腐朽的统治,史有明文,决非臆造。这个传统一直传了下来,到了明末就形成了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所说的:“使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后来演变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北京大学创办以后,一百年来,每到中国在政治上和文化上的关键时刻,北大师生,以及其他大学的师生,就都挺身而出,挽救危亡。五四运动就是最好的证明。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后——这一段历史占了北大百年历史的一半——,北大师生爱国之心未曾稍减,此事可质诸天日,无待赘述。
现在距北大百年校庆只有四个月的时间了。据说今年从全国各地以及全世界各地回母校参加校庆的校友,数量将是空前的。这种爱校之心与爱国之心,完完全全是一致的,完完全全是相应的。这种心情与中国二千年来的知识分子——中国古代的士——的爱国主义传统是完完全全贯通的,它预示着我们伟大祖国未来的辉煌。
现在有两本书摆在全校师生,全体校友,全国和全世界关心北大的朋友们的面前:一部是郝平的《北京大学创办史实考源》,一部是萧超然教授的《巍巍上庠,百年星辰》。前者告诉我们创业维艰,后者告诉我们照亮北大百年漫长道路上的星光。无前者则不会有后者,而无后者则前者也是徒劳无功的。两部书相辅相成,形成了一个整体,为我校校友增添了无量欢悦,为想了解北大的人提供了确实可靠的知识,真可以说是功德无量。
再过两年,一个新的世纪和千纪就将降临人间。我相信,我们北大全校同仁和同学,受到这一次校庆的鼓舞和激励,怀千岁之幽情,忆百年之辉煌,更会下定决心,乘长风,破万里浪,前进,前进,再前进,为我们伟大祖国再立新功。
漫谈书院
中国几千年的教育制度,从组织结构上来看,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官,一私。书院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一种教育组织形式,以私人创建为主,有时也有官方创办的。其特点是:在个别著名学者领导下,积聚大量图书,聚众授徒,教学与研究相结合。从唐、五代末到清末有一千年的历史,书院对我国封建社会的教育,产生过重大的影响。要谈中国教育史,要研究现在的教育制度,就必须着重研究书院制度。从这个研究中,我们可以学习到很多有用的东西。
书院这个名称,始见于唐代。当时书院就已有私人办与官方办两类。在最初,书院还仅仅是官方藏书、校书的地方;有的只是私人读书治学的地方,还不是真正的教育机构。清代诗人袁枚在《随园随笔》中写道:“书院之名起唐玄宗时,丽正书院、集贤书院皆建于朝省,为修书之地,非士子肄业之所也。”但是,唐代已有不少私人创建的书院,《全唐诗》中提到的就有十一所,这些也只是私人读书的地方。
真正具有聚徒讲学性质的书院,起源于庐山国学,人称白鹿国庠,地址在江西庐山,为著名的白鹿洞书院的前身。陆游的《南唐书》中就有关于庐山国学的记载。总起来看,聚众讲学的书院形成于五代末期。有人认为,中国的书院源于东汉的“精舍”或者“精庐”,实则两者并不完全相同。
北宋初年,国家统一,但还没有充足的力量来兴办学校,于是私人书院应运而起。庐山国学或白鹿国庠,发展为白鹿洞书院。除白鹿洞书院外,接着有很多书院相继创建,包括岳麓书院、应天府书院、嵩阳书院、石鼓书院和唯阳书院等,时有四大书院或六大书院之称。
到了南宋,书院更为发达。其数量之多,规模之大,组织之严密,制度之完善,都是空前的,几乎取代了官学,成为主要的教育机构。南宋书院发达,始于朱熹修复白鹿洞书院,后来朱熹又修复和扩建了湖南岳麓书院。书院之所以发达,原因不外以下诸点:理学发展,而书院教学内容多为理学;官学衰落,科举腐败;许多著名学者由官学转向私人书院;印刷术的发展提供了出书快而多的条件,而书院又以藏书丰富为特点。因此,书院就很快地发展起来了。
元代也相当重视文化教育事业,奖励学校和书院的建设。不但文化兴盛的江南普遍创建或复兴了书院,连北方也相继设立了许多书院。但书院管理和讲学水平都很低。
到了明初,情况又有了改变。政府重点是办官学,提倡科举不重视书院。自洪武至成化一百多年间的情况就是这样。成化(1465—1487)以后,书院才又得以复兴,至嘉靖年间(1522—1566)达到极盛。明代书院由衰到兴,王守仁、湛若水等理学大师起了重要的作用。为了宣扬自己的理学,他们就在所到之处创建书院。明代末年影响最大的是东林书院。在这个书院里,师生除教学活动外,还积极参与当时的政治活动。这当然要受到统治者的迫害。天启五年(1625),太监魏忠贤下令拆毁天下书院,首从东林,造成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迫害东林党人的大案。
到了清初,统治者采取了对书院进行抑制的政策。一直到雍正十一年(1733),才令各省会设书院,属官办性质。以后发展到二千余所,数量大大超过前代。由于书院多数由官方操纵,完全没有独立自主的权力,因而也就没有活动。当然也出现过少数带有私人性质的书院,晚清的许多著名学者就在其中讲学。
统观中国一千多年的书院制度,可以看到书院始终是封建教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与统治者既有调和,又有斗争,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教育主张和教学特色。书院这种形式还影响了日本、朝鲜和东南亚一些国家的办学。
这样的书院制度有些什么特点呢?毛礼锐主编的《中国教育史简编》对中国书院的特点作了如下归纳:①教学与研究相结合;②盛行“讲会”制度,提倡百家争鸣;③在教学上实行“门户开放”;④学习以个人钻研为主;⑤师生关系融洽。
上述概括当然不是最后的结论,随着书院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对书院特点的认识,也将随着史料的逐步丰富而更加全面、更加深刻。比如在组织管理方面,书院就有很多特点:管理机构一般比较精干;经费来自多种渠道,书院能独立自主;学规则灵活多样,能寓教于管等等。这中间有许多经验值得我们借鉴。
文得学养
中国古代学者能文者多,换句话说,学者同时又兼散文家者多,而今则颇少。这是一个极为明显的事实,由不得你不承认。可是,如果想追问其原因,则恐怕是言人人殊了。
过去中国有“诗言志”和“文以载道”的说法。抛开众多注释家的注释不谈,一般人对这两个说法的理解是,所谓“志”是自己内心的活动,多半与感情有关,“言志”就是抒发自己的感情,抒发形式则既可以用诗歌,也可以用散文,主要是叙事抒情的散文。所谓“唐宋八大家”者,皆可以归入此类。而“载道”则颇与此有别。“道”者,多为别人之“道”。古人所谓“代圣人立言”者,立的是圣人之道。自己即使有“道”,如与圣道有违,也是不能立、不敢立的。
这样就产生了矛盾。人总是有感情的,而感情又往往是要抒发的。即使是以传承道统自命的人,他们写文章首先当然是载道,但也不免要抒发感情。我只举几个例子,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唐代韩愈以继承孔子道统自命;但是,不但他写的诗是抒发感情的,连散文亦然。他那一篇有名的《原道》,顾名思义,就能知道,他“原”的是“道”。但是,谁能说其中感情成分不洋溢充沛呢?又如宋代的朱熹,公认是专以载道为己任的大儒。但是,他写的许多诗歌,淳朴简明,蕴含深厚,公认是优美的文学作品,千载传诵。连孔门都注重辞令修饰,讲什么言之无文,行之不达。可见文与道有时候是极难以区分的。
清代桐城派的文人,把学问分为三类:义理、辞章、考据。他们的用意是一人而三任焉,这是他们的最高标准或理想。然而事实怎样呢?对桐城派的文章,也就是所谓“辞章”,学者毁誉参半。我在这里姑不细论。专谈他们的义理和考据,真能卓然成家者直如凤毛麟角。较之唐宋时代的韩愈、朱熹等等,虽不能说有天渊之别,其距离盖亦悬殊矣。
到了今天,学科门类愈益繁多,新知识濒于爆炸,文人学士不像从前的人那样有余裕来钻研中国古代典籍。他们很多人也忙于载道。载的当然不会像古代那样是孔孟之道,而只能是近代外国圣人和当今中国圣人之道,如临深履薄,唯恐跨越雷池一步,致遭重谴。可以想象,这样的文章是不会有文采的,也不敢有文采的。其他不以载道为专业的学者,写文章也往往不注意修辞,没有多少文采。有个别自命为作家的人,不甚读书,又偏爱在辞藻上下“苦”工夫,结果是,写出来的文章流光溢彩,但不知所云,如八宝楼台,拆散开来,不成片段。有的词句,由于生制硬造,佶屈聱牙,介于通与不通之间。
中国当前文坛和学坛的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我的看法,不敢说毫无偏颇之处,唯愿读者谅之。
郭伟川先生,出自名家大师门下,学有素养,又是一个有心人。他在最近给我的信中说:“今年计划中,想出版《著名学者散文精选》一书。所以专取学者文,盖一段从事学术研究的人,真正能文者如凤毛麟角,所谓罕而见珍也。而文得学养,则盖见深度,可臻文质并茂之境。此则一般文章家未必能至者,亦足成学者文之特色也。”这一段话虽不长,但对写文章与学术研究之关系,说得极为透彻而又深刻,十分敬佩。伟川先生镶拙文滥竽其中,既感且愧。他索序于我,敢不应命,因略述鄙见如上。
谈东方文学
一
近几年来,在广大的读者中间,特别是在文学爱好者中间,更特别是在爱好文学的青年中间,对东方文学的爱好日益强烈。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件很值得祝贺的事情。这并不是因为我自己也算是一个东方文学研究者和爱好者,出于对东方文学的偏爱才有这样的意见,而是因为为了纠正过去的偏颇,让中国的外国文学爱好者能够全面地理解外国文学,达到借鉴的目的,更好地创造我们自己的有中国特点的社会主义新文学,我才热诚赞颂这种新风。
为什么说是纠正过去的偏颇呢?我说的偏颇是指抬高西方文学,贬低东方文学。只要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实事求是地看一看,谁都承认这种偏颇是存在的。在一些文章中,特别是在一些谈话或讲演中,我们经常可以听到、读到一些有意无意贬低东方文学的论调,特别是在个别的在文学界比较负责的同志们的言论中,有这样的意见,其影响更大,更有害。我并不想提倡“东风压倒西风”,我只是想给东西方文学各以其应有的实事求是的评价,让读者们真能兼容并蓄,吸取必要的营养,如此而已。
回顾一下将近一百年来中国介绍外国文学的历史,是颇有启发的。林纾介绍的外国文学几乎全是西方文学,其中并无深奥不测的原因:林纾自己,我想并不一定有什么明确的东西方的概念,只是同他合作的人都是通英法文的,林纾必须仰仗这些人才能翻译,其结果就是他所介绍的都是通过英法文而译出来的西方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起到了良好的作用,林纾在天之灵有福了,我们直到今天还要感谢他。
到了鲁迅时代,情况有了改变。鲁迅自己对文学有明确的界限,他的界限与其说是东方和西方,毋宁说是压迫者和被压迫者,而被压迫者偏偏多在东方。鲁迅希望被压迫者能发出声音,中国在当时也是没有声音的,所谓“无声的中国”者便是,印度的声音也不多。鲁迅希望这些没有声音的民族发出声音,并且让这声音昭告世界,震聋发聩,让被压迫者都能挺起身来,艰苦斗争,求得解放。因此他介绍的文学不限于东方,只要是被压迫者他全希望介绍,当然东方也包括在里面。我认为,鲁迅在介绍外国文学方面是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鲁迅的精神不朽了。我不说鲁迅在天之灵,因为他是不信这一套的。直到今天我们还蒙受其利,直到今天我们也都感谢他。
解放以后,介绍外国文学开创了一个新时代。三十五年以来,我们做了大量的翻译、介绍、研究、阐释的工作,成绩辉煌,远迈前古。介绍的作品,既有西方也有东方,既有古代也有现代。这大大地提高了我们外国文学研究的水平,大大地扩大了外国文学爱好者的眼界,对建设精神文明有极大的裨益。
但是,美中也有不足,主要是对东方文学的介绍还不够普遍,不够深入。在这个领域内,不论古代或是近现代,都有不少的空白点。严格一点说,我们的读者对东方文学还没有看到全貌,对东方文学的价值还不能全面评价。其影响就是中国人民对第三世界国家人民的思想与感情,憧憬与希望,都缺乏实事求是的了解,从而影响了我们之间思想交流和友谊增长,也可以说是不利于我们的团结。
特别是在某一些同志心目中那种鄙视东方文学的看法,更不利于东方文学的介绍与研究。我不愿意扣什么帽子,但如果说这些同志还有点欧洲中心论的残余,难道还不能算是恰如其分吗?
实际上,有这种想法的同志们,并不一定都精通东方文学,“东方”这个词儿,作为一个地理概念,其广无垠,民族、语言、宗教、哲学,各不相同,历史长短也大相径庭,文学造诣当然更是悬殊极大,谁也无法全部了解其文学成就,再加上我们介绍不够,只是给读者以一斑,而没能给他们以全貌,产生这样的误会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理解并不是一切,我们要纠正错误的理解,加深正确的理解。能胜任偷快地做这种工作的只有研究东方文学的同志们自己。我知道,这方面的同志们正在努力,成果一天比一天增加,成绩一天比一天昭著。但兹事体大,决非一朝一夕,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一蹴而就的。我们还要继续努力,还要等待。眼前编选的这一部《东方文学作品选》就可以说是在这方面一个努力的表现。
我祝贺这一部书的出版,我希望它能够给东方文学爱好者提供更多的精神食粮,给那极少数还怀偏见的同志们提供一个衡量的标准。我希望这一部书带着我的和我们的祝贺走向广大读者群中去。
二
1978年以来,我们介绍东方国家的文学作品日益增多。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受到全国外国文学爱好者的热烈欢迎。
但是,也有美中不足之处:介绍得不很平衡,有的国家介绍得多,有的国家介绍得少。这很容易给读者一种不正确的印象,以为介绍作品少的国家,优秀的值得向我国介绍的作品不多。事实当然不是这个样子。这种现象之所以产生,主要是由于我国研究东方文学的人才按国别来说,不够平衡。其中有一些国家,至今还基本上是一个空白点,你能说这些国家根本没有文学吗?
我们的友好邻邦巴基斯坦就属于介绍得少的国家。
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上,中国同今天巴基斯坦所在的地区有过频繁的文化、政治、经济、宗教、艺术等等方面的交流关系。这种交流对双方都起了有益的作用,它丰富了彼此的文化,加深了彼此的了解,为今天我们两国根深蒂固的友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但是,从文学交流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今天的介绍工作是做得很不够的。我们中国人民,其中包括外国文学的研究者,渴望了解巴基斯坦的文学,可是能读的书却少得可怜,介绍的作家也同样少得可怜。除了伊克巴尔和新近去世的费兹两位大诗人之外,我们熟悉的巴基斯坦作家就不多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十分令人遗憾的事情。
最近,北京大学东语系和其他单位共八位研究巴基斯坦乌尔都文学的同志群策群力,编译这一本短篇小说集《人贩子》,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个缺憾。说句夸大的话,这本书真成了大旱中的云霓。我相信,它一定会受到广大中国读者的欢迎。
这本书一共翻译了巴基斯坦二十一位乌尔都文作家的短篇小说四十一篇。仅仅根据“前言”就可以看出介绍的内容是多么丰富,介绍的范围又是多么广阔。这些作品好像越过了千山万水,把我们的心从赤县神州,带往清真之国。我们仿佛置身于巴基斯坦人民中间,不但是今天的巴基斯坦人民,而且是现代史上的巴基斯坦人民。我们为他们的欢乐而欢乐,为他们的忧愁而忧愁,为他们的热爱而热爱,为他们的憎恨而憎恨。殖民主义者的压迫,反动统治者的剥削,我们仿佛都亲身感受到了,胜利的喜悦,正义的伸张,我们也仿佛体会到了。我们真是同巴基斯坦人民同呼吸,共命运。我们的心挨得更近了,我们的感情交融在一起了。空间的距离不但不能阻隔我们,而且正相反,它把我们联系得更紧密。原来中国人民对巴基斯坦人民虽有深厚的感情,但这感情有时总感到有点渺茫,不够具体。现在有此一册在手,捧读之余,我们两国人民之间的感情一下子具体起来了,具体到能看得见,摸得着。巴基斯坦人民的声音,我们能听到;巴基斯坦人民的笑颜,我们能看到。这一本书从小处看,弥补了我们介绍外国文学工作中的缺憾;从大处看,它一下子变成了一支神杖,缩短了我们两国人民之间的距离,使我们如处一室之内。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说,我们应该诚挚地感谢本书的译者们,难道还有什么人会反对吗?
我与东方文化研究
我曾在很多地方都说过,在清人所分的三门学问:义理、辞章、考据中,我最不擅长、最不喜欢的是义理,大体上相当于今天的所谓“哲学”。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不多的,我只不过觉得义理这玩意儿太玄秘,太抽象,恍兮惚兮,其中无象,颇有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味道。为禀赋所限,我喜欢能摸得着看得见的实打实的东西,那种有一千个哲学家就有一千条真理的情况,我的脑筋跟不上。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我到了耄耋之年,竟然“老年忽发少年狂”,侈谈起了东方文化,谈起了东西方文化的同与异。实际上,这都是属于义理的范畴内的东西,为我以前所不敢谈、所不愿谈者。个中原因,颇有可得而言之者。
我虽然专门从事语言考证以及文化交流的研究工作,但必然会与文化现象有所接触。久而久之,我逐渐隐约感到东方文化确有其特点,东西文化确有其差异之处。适在这同时,我读到了钱宾四(穆)先生的生平最后的一篇文章,我顿有所悟,立即写成了一篇文章《“天人合一”新解》,就发表在本刊上。这篇顿悟之作,颇受到学术界(中外皆有)的关注。同时我又进一步阅读和思考,又写成了《关于“天人合一”思想的再思考》。这时我对东西文化不同之处认得更具体更深入了。而阅读的结果也越来越多地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例子太多,不能多举。我只举两个,以概其余。一个是古代的而且是外国的,这就是法国学者(原伊朗裔)阿里·玛扎海里的《丝绸之路——中国波斯文化交流史》。这里面讲到,在伊斯兰运动初期,在阿拉伯和波斯(今伊朗)一带,流传着一种说法:希腊人有一只眼睛,而中国人则有两只眼睛。希腊人只有理论,而中国人有技术。中国人有技术,此话不假。但如果说中国没有理论,则不符事实。这且不去讲他。古希腊可以说是西方文化的代表,而中国则是东方文化的代表。阿拉伯和波斯一带的人,在那样早的时候,就已经看出了东西文化的差异,真不能不令人钦佩其远见卓识。
另一个例子是当前中国的。大数学家吴文俊教授在他为《九章算术》所写的序中提到,在数学方面,中西是颇有不同的。西方古代从公理出发,而中国数学则从问题出发。连在自然科学的基础的数学上,中西都有差异,遑论其他!我们不能不佩服吴文俊先生的远见卓识。
上面两个例子,一个是古代外国的,一个是当前中国自然科学的。这样两个例子都与我们今天的东西文化的讨论或者争论似无关联,然而结论却如此一致,你能说这是偶然的巧合吗?这岂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其他真正与文化或中西文化有关的言论,比比皆是,中国有,外国也有。而且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有关中西文化的大辩论是有过多次的;虽然都没有得到完全一致的结论,但中西文化之有差异,则系不容否定之事实。剩下的问题就是:中西文化之差异究竟何在这一个关键问题了。
上面叙述的过程,在不知不觉中,对我起了作用。它逐渐把我从搞考据的轻车熟路上吸引了出来,走到了另一条以前绝对想不到的侈谈义理之学的道路上来。俗话说:“一瓶子醋不响,半瓶子醋晃荡。”在义理之学方面,我是一个“半瓶醋”,这是丝毫也无可怀疑的,但是我有一个好胡思乱想的天性,是优点?是缺点?姑置不论,反正我的“乱想”现在就一变而为“乱响”了。
我想到的问题很多,这几年在许多文章中和座谈会上,我都讲到过。约略言之,可以有以下诸端,性质不同,但都与东西文化有某些关联:第一,汉语语法的研究必须改弦更张。第二,《中国通史》必须重写。第三,《中国文学史》必须重写。第四,中国文艺理论必须使用中国国有的术语,采用同西方不同的判断方法,这样才能在国际学坛上发出声音。第五,中国美学研究必须根本“转型”。第六,我认为,西方的基本思维模式是分析的,而中国或其他东方国家则是综合的。第七,西方处理人与大自然的关系的“征服”手段是错误的;中国的“天人合一”的观点是正确的。第八,西方的科学技术,在为世界人民谋福利的同时,产生了众多的弊端甚至灾害。现在如仍不悬崖勒马,则人类生存的前途必受到威胁。第九,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一切还仅仅只能算是荦荦大者。你看,这些重重怪论,累累奇思,怎能不引起人们的关注?我这个半瓶醋岂非过分狂妄不自量力了吗?我决无意哗众取宠,我多年的胡思乱想让我不得不写。不管别人如何骇怪,我则深信不疑。
在骇异声中,赞同我的看法者有之,反对我的看法者有之,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者亦有之。对于这些必然会出现的反应,我一律泰然处之。赞同者我当然会喜,反对者我决不会怒。我曾编选过两册《东西文化议论集》,收入我主编的大型丛书《东方文化集成》中。我曾为该书写过一篇序,说明了我的想法。我不称此书为“辩论集”,也不称之为“争论集”,而只称之为“议论集”,意思就是我在该书序中所说的:“我认为,居今而谈21世纪,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文学创作问题,创作的就是‘畅想曲’。我们大家都不妨来畅想一下,以抒发思未来之幽情,共庆升平。”我曾拿京剧《三岔口》来作比喻,在舞台上,刀光剑影,发出森森的寒光,但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谁也碰不着谁,谁也用不着碰谁。这是一个有待于21世纪历史进程来证明的历史问题。在21世纪还没有来临的这一块匾下,我们大家都是猜匾上字的近视眼,谁也不敢说匾上究竟是什么字。
最近我在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上发表了一篇短文《真理愈辨愈明吗?》。这个题目就告诉人们,我是不相信真理越辨,或者越辩越明的。常见辩论者双方,最初还能摆事实,讲道理,尚能做到语有伦次。但是随着辩论激烈程度的提高,个人意气用事的情况也愈益显著,终于辩到了最后,人身攻击者有之,强词夺理者有之,互相谩骂者有之,辩论至此,真理宁论!哪里还谈到越辩越明呢?
我在《东西文化议论集》中先把我自己的看法鲜明地摆出来,然后收入赞成我的看法的文章,反对我的看法的文章,只要能搜罗到,我也照收不误。我的意思是让读者自己去辨曲直,明是非。读者是有这个能力的。
我在这里想顺便澄清一个问题。在《西方不亮东方亮》那一篇发言中,我讲到了,有人告诉我说有的学者认为,搞国学就是想反对马克思主义,而且说文章就发表在《哲学研究》某一期上,言之凿凿,不由得我不信。我没有去查阅《哲学研究》。如果上面没有刊登过这样的文章的话,我向《哲学研究》表示歉意。说句老实话,即使有人这样主张,也只能说是“百家争鸣”中的一家,算不得“大逆不道”。每个人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别人阻挡不得,当然,我也有骇怪的权利,别人也阻挡不得。至于“西方不亮东方亮”那一个观点,我仍然坚持不放。
“我与东方文化研究”,想要写下去的话,还是大有话可说的,限于时间,先就写这样多吧。我还有两点要补充或者说明一下。第一是一点希望,希望不同意我的看法的学者们,要多读一点我写的东西,不要看了我一篇文章,对其中的要领并不完全清楚,也许是我没有完全说清楚,就立即反驳,或者要与我“商榷”。这有点失之过急,让我读了啼笑皆非。还有一点是,我的一些说法,看起来不管多么新奇,都是先有人说过的。我决不敢立即到专利局去申请专利。希望某一些反对我的某一些看法的学者眼光放远一点,书要多读一点,不要急于把“荣誉”或者谴责都一股脑堆到我身上。
侈谈东西方文化,已经颇有些年头了,这违反我的天性,已如上述。但是既然已经走上了这一条路,我还要走下去的。特别是对东西文化之差异处,我仿佛害了“差异狂”,越看越多。没有办法,事实告诉我是这样,我只有这样相信,我这个“半瓶醋”晃荡了这样许多年,醋是否减少了一点,或者增加了一点呢?我看不出。我只是相信,如果醋增加到了装满了瓶子,那就没有晃荡的余地,想晃荡也不会出声。反之,如果醋减少到了一滴不剩,那么,瓶子里只剩下了空气,同样是不能出声。我看而且也希望,我这个“半瓶醋”,永远保留半瓶,给永远晃荡下去提供条件和基础。
中国传统小说在亚洲
在人类历史上,文化交流是经常的、正常的现象。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史证明了一个事实,这就是,国家无论大小,历史无论长短,尽管深度和广度有所不同,每一个国家都对人类文化作出了自己的贡献,每一个国家都是一方面接受别国的文化,一方面又把自己的文化送出去,送给别的国家,从而既丰富了自己的文化,也丰富了人类共同的文化宝库。
我认为,研究人类文化交流的历史是一门非常重要的学科。通过这种研究,可以让不同国家的人民认识到自己接受了一些什么东西,又给予了一些什么东西,从而一方面提高自己的信心,另一方面又得到一个正确的认识,认识到人类必须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哪一个国家也不能孤立,也不会独立,也不曾孤立;这种认识对于增强国家和人民之间的友谊和了解会有很大的帮助,它会加强各国人民共同保卫世界和平,向着一个伟大目标奋进的决心。
专就中国而论,我们立国于亚洲大陆垂数千年。我们这个勤劳、勇敢、智慧的民族创造出来了光辉灿烂的文化,我们国家是世界上少数文明古国之一。最难能可贵的是,我们的文化传统,经过了几千年的风风雨雨,始终没有中断。我们也是既接受,又给予,从而丰富了我们自己的文化,又对人类文化作出了出色的贡献。如果没有中国人民的几大发明,人们就很难想象,今天人类文化的发展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我们在历史上同外国的文化交流,走过了一条漫长而曲折的道路。外国文化,有的是我们自己取来的;有的是外国人送来的。中国文化,有的是外国人来取的,有的是我们送去的。到了封建社会的后期,西方的殖民主义者蜂拥而来,中国人民在内外交迫,水深火热中,大量泛海出走;有的被欺骗卖往外国。东南亚国家的华侨社会就是这样形成的。这些华侨带去了劳动力,给所在国的经济发展作出了贡献。他们也带去了中国文化,给所在国的精神文明的建设增添了砖瓦。总起来看,华侨对加强我国和外国的文化交流,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亚洲国家到中国来取的中国文化和中国华侨带出去的中国文化,是多方面的,头绪是异常复杂的。中国的文学艺术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长期流行于中国民间的、家喻户晓的文学作品,比如《三国志演义》、《西游记》、《今古奇观》、《水浒传》、《金瓶梅》、《聊斋志异》、《红楼梦》等等,还有一些在中国不大为人所知的小说,比如《王翠翘》、《二度梅》、《剪灯新话》、《剪灯余话》等等,都传了出去。流行于中国民间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也同样传至国外。最初大概是流行于华人社会中,后来逐渐被译成了当地的文学,流传到当地居民中间,流传的领域大大地扩大了。
这些作品不同程度地在当地产生了影响,使当地居民更进一步了解了中国,从而加深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我们上面已经讲到研究国与国之间的文化交流的重要性。在我们过去的正史上,我们的先人对于这方面是非常重视的。我们从外国学习了什么东西,有什么外国的物品传入了中国,不管是动物、植物和矿物,还是科学技术、宗教、哲学,我们都一一记述明确。我认为,这是我们中国历史科学的一个非常值得重视,非常值得赞赏的优秀传统。
可惜的是,这种锐意研究中外文化交流的好传统,到了近代没有能很好地继承下来。仅有极少数的学者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而成绩远不能说是令人满意的。中外文化交流的研究眼看要成为绝学了。
古代有一句话说:“礼失而求诸野。”把这一句话用到这里,虽然有点牵强,但也略能表示我现在想说的意思。过去中国自己的研究不景气,国外有一些国家却是成绩辉煌。德国、苏联、日本、澳大利亚、泰国、柬埔寨、英国、美国、法国等国都有一些学者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而且取得了可喜的成绩。这都值得我们认真学习。这也算是一种“礼失而求诸野”吧。在这些国家中,法国算是比较突出的。
众所周知,近一百多年以来,外国研究汉学,人才之多,成绩之大,方面之广,钻研之深,法国是得到大家承认的。最近几十年来,虽然时事多变,沧海桑田,但是法国的汉学传统始终未断,而且还有发扬光大之势。新崛起的一代,灿若列星,成绩斐然,大有出蓝之势,令人对法国汉学发展的前途充满了信心。
在这新的一代汉学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著名的学者苏尔梦博士,还有她的丈夫龙巴尔教授。两个人都是涉猎面很广,钻研很深,成绩卓著,在国际汉学界普遍受到赞扬的学者。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除了汉学之外,他们对东南亚国的历史、语言、文学、宗教都有湛深的研究。他们还并不停留在故纸堆中,而是经常到这一带去旅行,广交朋友,深入调查,掌握大量的活的资料,以之与书本上的记载和古代遗留下来的实物相印证。这样得到的成果必然是扎实可靠而又生动活泼,与某一些学者高头讲章迥乎不同。谓予不信,苏尔梦博士编选的这一部书:《文学的移居:中国传统小说在亚洲》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我现在简略地介绍一下苏尔梦博士的学历和学术成果。她生于1938年。1962年,法国东方语言学院中文系毕业。1963年,获法学学士。1964年,获文学学士。1964年至1966年,在北京大学学习历史。1966年至1969年,在印度尼西亚进行实地调查。1969年,高级行政学院毕业。1970年,获文学博士。1972年至1973年,在日本收集中文资料。她目前的职务是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室主任。
苏尔梦博士的著作涉及的方面是很广的。我无法详细介绍,只能举出几部和几篇,以见一斑:《适应汉文化的一个例子:十八世纪的贵州省》,长达四百六十一页。《雅加达的中国人,寺庙和公共生活》,长达三百五十八页。《印度尼西亚的中国人用马来文写的文学作品》,长达五百八十页。此外她还写了很多论文,有的讲望加锡的中国社会,有的讲爪哇的中国宗教,有的讲中国人对东南亚发展的贡献,有的讲泗水的中国社会史,有的讲爪哇的中国碑文,等等,等等,内容丰富多彩,材料翔实可靠。
现在的这一部《文学的移居:中国传统小说在亚洲》,是苏尔梦博士编著的,共收中、苏、德、日、柬、泰、澳七个国家学者的研究成果十七篇。苏尔梦博士为这部书写了引论。从中可以看出许多国家学者的成绩,也表现了苏尔梦博士的热心与能力。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和其有关系科的许多同志们集体由英文译为汉文。国际文化出版公司用汉文和英文合璧的方式负责出版。这一部书的出版我认为是非常有意义的。中国人民读了,能够了解我们所熟悉的许多文学作品在亚洲各国传布的情况,一定会感到异常地亲切。亚洲各国人民读了,能够了解到他们从中国文学中接受了一些什么东西,从而增强对中国的了解,巩固早已存在于我们之间的传统友谊。所有这一切,都能把中国人民的心和亚洲其他国家人民的心拉得更加靠拢,拉得更近。这肯定会对保卫世界和平、加强国际团结起作用。苏尔梦博士以一个置身于亚洲范围以外的第三者的身份——请恕我用这样一个貌似见外的词儿——替我们亚洲做了一件大好的事情,实际上也是替世界做了一件大好的事情,难道我们还不应该衷心地感谢她吗?
谈西学东传
多少年来,我逐渐形成了一种看法或者主张,我认为,文化交流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促进人类科技文化增长,加强人民与人民间,政府与政府间相互理解,增添感情的重要手段之一。这决不是我个人的凭空臆想,而是有历史事实为根据的,我的主张是能站得住的。
我们中华民族是伟大的民族,几千年来我们的发明创造,传出了中国,传遍了世界。其中四大发明更是辉煌无限,尽人皆知。我们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中国的四大发明,人类文化发展的进程将会推迟的。至于那一些比较小的发明创造,更是难以计数。英国学者李约瑟关于中国科技史的名著,是许多人都熟悉的。我在这里不再重述。我只举一本大家也许还不太知道的书,说明同一个问题,这就是伊朗裔的法国学者阿里·玛扎海里的《丝绸之路》,其中讲了许多中国的发明创造,虽不像四大发明那样辉煌,但意义并未减少。这一些看起来极其微末琐细的发明创造,对人类文化的发展,对人类生活的方便,同样作出了重大的贡献,且莫等闲视之。
上面说的是中华民族送出去的东西。在过去两千多年中,我们也同样拿来了很多很多的有用的东西。现在从最大的宏观上来看,在中国历史上外来文化大规模的传入共有两次:一次是汉代起印度佛教的传入,一次就是从四百年前起西方天主教,后来又加上了基督教的传入。两次传入,从表面上来看,都是宗教的传入;但从本质上来看,实际上传入的是文化,是哲学,是艺术,是技术等等。没有这两次的传入,我们今天的科技和文化的发展决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这是一件事实,没有争辩的余地。
佛教在这里先不谈,这不是我要谈的题目,我只谈天主教和基督教。虽然西方信仰耶稣的宗教在中国唐代已经以景教的名义传入中国,但是影响不大。真正有影响的是明末清初天主教的传入。晋代佛教高僧道安对弟子们说过两句话:“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这两句话是从经验中得来的,完全符合实际情况。佛教如此,天主教亦何独不然。天主教所依的最初不是国主,而是大臣和艺术家学者,前者可以徐光启为代表,后者的代表当首推大画家吴历。到了清代康熙皇帝统治时期,这一位大皇帝并不一定为天主教义所动,然而他的目光犀利,看到了西方科技的重大意义,亲自学习西方的几何学。皇帝的榜样有力量,清代颇出了几个大数学家。到了20世纪,西方文化猛烈冲击“东方睡狮”,如暴风骤雨,惊涛骇浪,中国人民接受了这个挑战,在短短一百年的时间内,从一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达到了今天的社会主义社会的初级阶段,其进步之速超过了过去的一千年。
由于种种人所共知的原因,今天的中国青年,有的产生了信仰危机,思想浮躁不安,对世间事有些茫然。有识之士憬然忧之,大家一致提出来要提高人民的,特别是青年的人文素质教育和伦理道德教育。我个人认为,这种想法是完全正确的,有远见卓识的,是“及时雨”。
但是,要做好这一件工作却并不容易。为之之法,其道多端。首先,要对青年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让他们知道,中华民族对世界作出过重大的贡献,今后还将作出更重大的贡献,作为一个中国人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个人只能有一次生命,必须实现人生的价值,才对得起这仅有的一次生命。麦当劳,肯德基,可口可乐加雪碧;比萨饼,加州面,卡拉OK,美容院,这样的生活,虽然也能增加一些人生乐趣;但是,天天这样,就毫无意义。我希望,我们中国人,特别是青年人,要认识到自己对国家和后世子孙的义务。我们都是人类进化无尽长河中的一段,承前启后,是跑接力赛中的一棒,我们这一棒跑不好,会对全局产生恶劣影响。这就是爱国主义。但是,同时我们又必须认识到,我们对世界也负有义务,这就是国际主义。真正的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不但没有矛盾,而且是相辅相成,互相依存的。我个人认为,人类前途还是光明的。能否真正光明,就决定于各国人民能否做到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相结合。
怎样才能让中国青年认识到这一点呢?办法多种多样。其中之一就是让他们认识到,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都不能离开别的人、别的国家、别的民族而完全独立生存。人类都是要互相帮助、互相依存,而文化交流尚矣,就连我在上面说的麦当劳、肯德基等等也是文化交流的结果。
我和外国文学
要想谈我和外国文学,简直像“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处谈起”。
我从小学时期起开始学习英文,年龄大概只有十岁吧。当时我还不大懂什么是文学,只朦朦胧胧地觉得外国文很好玩而已。记得当时学英文是课余的,时间是在晚上。现在留在我的记忆里的只是在夜课后,在黑暗中,走过一片种满了芍药花的花畦,紫色的芍药花同绿色的叶子化成了一个颜色,清香似乎扑人鼻官。从那以后,在几十年的漫长的岁月中,学习英文总同美丽的芍药花连在一起,成为美丽的回忆。
到了初中,英文继续学习。学校环境异常优美,紧靠大明湖,一条清溪流经校舍。到了夏天,杨柳参天,蝉声满园。后面又是百亩苇绿,十里荷香,简直是人间仙境。我们的英文教员水平很高,我们写的作文,他很少改动,而是一笔勾销,自己重写一遍。用力之勤,可以想见。从那以后,我学习英文又同美丽的校园和一位古怪的老师连在一起,也算是美丽的回忆吧。
到了高中,自己已经十五六岁了,仍然继续学英文,又开始学了点德文。到了此时,才开始对外国文学发生兴趣。但是这个启发不是来自英文教员,而是来自国文教员。高中前两年,我上的是山东大学附设高中。国文教员王崐玉先生是桐城派古文作家,自己有文集。后来到山东大学做了讲师。我们学生写作文,当然都用文言文,而且尽量模仿桐城派的调子。不知怎么一来,我的作文竟受到他的垂青。什么“亦简练,亦畅达”之类的评语常常见到,这对于我是极大的鼓励。高中最后一年,我上的是山东济南省立高中。经过了五卅惨案,学校地址变了,空气也变了,国文老师换成了董秋芳(冬芬)、夏莱蒂、胡也频等等,都是有名的作家。胡也频先生只教了几个月,就被国民党通缉,逃到上海,不久就壮烈牺牲。以后是董秋芳先生教我们。他是北大英文系毕业,曾翻译过一本短篇小说集《争自由的波浪》,鲁迅写了序言。他同鲁迅通过信,通信全文都收在《鲁迅全集》中。他虽然教国文,却是外国文学出身,在教学中自然会讲到外国文学的。我此时写作文都改用白话,不知怎么一来,我的作文又受到董老师的垂青。他对我大加赞誉,在一次作文的评语中,他写道,我同另一个同级王峻岭(后来入北大数学系)是全班、全校之冠。这对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来说,更是极大的鼓励。从那以后,虽然我思想还有过波动,也只能算是小插曲。我学习文学,其中当然也有外国文学的决心,就算是确定下来了。
在这时期,我曾从日本东京丸善书店订购过几本外国文学的书。其中一本是英国作家吉卜林的短篇小说。我曾着手翻译过其中的一篇,似乎没有译完。当时一本洋书值几块大洋,够我一个月的饭钱。我节衣缩食,存下几块钱,写信到日本去订书,书到了,又要跋涉十几里路到商埠去“代金引换”。看到新书,有如贾宝玉得到通灵宝玉,心中的愉快,无法形容。总之,我的兴趣已经确定,这也就确定了我以后学习和研究的方向。
考上清华以后,在选择系科的时候,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我曾经一阵心血来潮,想改学数学或者经济。要知道我高中读的是文科,几乎没有学过数学。入学考试数学分数不到十分。这样的成绩想学数学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愿望当然落空。一度冲动之后,我的心情立即平静下来:还是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学外国文学吧。
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实际上是以英国文学为主,教授,不管是哪一国人,都用英语讲授。但是又有一个古怪的规定:学习英、德、法三种语言中任何一种,从一年级学到四年级,就叫什么语的专门化。德文和法文从字母学起,而大一的英文一上来就念J·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可见英文的专门化同法文和德文的专门化,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四年的课程有文艺复兴文学、中世纪文学、现代长篇小说、莎士比亚、欧洲文学史、中西诗之比较、英国浪漫诗人、中古英文、文学批评等等。教大一英文的是叶公超,后来当了国民党的外交部长。教大二的是毕莲(Miss Bille),教现代长篇小说的是吴可读(英国人),教东西诗之比较的是吴宓,教中世纪文学的是吴可读,教文艺复兴文学的是温特(Winter),教欧洲文学史的是翟孟生(Jameson),教法文的是Holland小姐,教德文的是杨丙辰、艾克(Ecke),石坦安(Vonden Steinen)。这些外国教授的水平都不怎么样,看来都不是正途出身,有点野狐谈禅的味道。费了四年的时间,收获甚微。我还选了一些其他的课,像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陈寅恪的佛经翻译文学,朱自清的陶渊明诗等等,也曾旁听过郑振铎和谢冰心的课。这些课程水平都高,至今让我忆念难忘的还是这一些课程,而不是上面提到的那一些“正课”。
从上面的选课中可以看出,我在清华大学四年,兴趣是相当广的,语言、文学、历史、宗教几乎都涉及到了。我是德文专门化的学生,从大一德文,一直念到大四德文,最后写论文还是用英文,题目是“The Early Poems of Holderlin”,指导教师是艾克。内容已经记不清楚,大概水平是不高的。在这期间,除了写作散文以外,我还翻译了德莱塞的《旧世纪还在新的时候》,屠格涅夫的《玫瑰是多么美丽,多么新鲜呵……》,史密斯(Smith)的《蔷薇》,杰克逊(H.Jackson)的《代替一篇春歌》,马奎斯(D.Marquis)的《守财奴自传序》,索洛古勃(Sologub)的一些作品,荷尔德林的一些诗,其中《玫瑰是多么美丽,多么新鲜呵……》、《代替一篇春歌》、《蔷薇》等几篇发表了,其余的大概都没有刊出,连稿子现在都没有了。
此时我的兴趣集中在西方的所谓“纯诗”上,但是也有分歧。纯诗主张废弃韵律,我则主张诗歌必须有韵律,否则叫任何什么名称都行,只是不必叫诗。泰戈尔是主张废除韵律的,他的道理并没有能说服我。我最喜欢的诗人是法国的魏尔兰、马拉梅和比利时的维尔哈伦等。魏尔兰主张:首先是音乐,其次是明朗与朦胧相结合。这符合我的口味。但是我反对现在的所谓“朦胧诗”。我总怀疑这是“英雄欺人”,以艰深文浅陋。文学艺术都必须要人了解,如果只有作者一个人了解(其实他自己也不见得就了解),那何必要文学艺术呢?此外,我还喜欢英国的所谓“形而上学诗”。在中国,我喜欢的是六朝骈文,唐代的李义山、李贺,宋代的姜白石、吴文英,都是唯美的,讲求辞藻华丽的。这个嗜好至今仍在。
在这四年期间,我同吴雨僧(宓)先生接触比较多。他主编天津《大公报》的一个副刊,我有时候写点书评之类的文章给他发表。我曾到燕京大学夜访郑振铎先生,同叶公超先生也有接触,他教我们英文,喜欢英国散文,正投我所好。我写散文,也翻译散文。曾有一篇《年》发表在与叶有关的《学文》上,受到他的鼓励,也碰过他的钉子。我常常同几个同班访问雨僧先生的藤影荷声之馆,有名的水木清华之匾就挂在工字厅后面。我也曾在月夜绕过工字厅走到学校西部的荷塘小径上散步,亲自领略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描绘的那种如梦如幻的仙境。
我在清华时就已开始对梵文发生兴趣,旁听陈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更加深了我的兴趣。但由于当时没有人教梵文,所以空有这个愿望而不能实现。1935年深秋,我到了德国哥廷根,才开始从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学习梵文和巴利文,后又从西克教授学习吠陀和吐火罗文。梵文文学作品只在授课时作为语言教材来学习。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瓦尔德施米特被征从军,西克以耄耋之年出来代他授课。这位年老的老师亲切和蔼,恨不能把自己的一切学问合盘托出来,交给我这个异域的青年。他先后教了我吠陀、《大疏》、吐火罗语。在文学方面,他教了我比较困难的檀丁的《十王子传》。这一部用艺术诗写成的小说实在非常古怪,开头一个复合词长达三行,把一个需要一章来描写的场面细致地描绘出来了。我回国以后之所以翻译《十王子传》,基因就是这样形成的。当时我主要是研究混合梵文,没有余暇来搞梵文文学,好像是也没有兴趣。在德国十年,没有翻译过一篇梵文文学著作,也没有写过一篇论梵文文学的文章。现在回想起来,也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要研究梵文文学。我的兴趣完完全全转移到语言方面,转移到吐火罗文方面去了。
1946年回国,我到北大来工作。我兴趣最大、用力最勤的佛教梵文和吐火罗文的研究,由于缺少起码的资料,已无法进行。我当时有一句口号,叫做:“有多大碗,吃多少饭。”意思是说,国内有什么资料,我就做什么研究工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管我多么不甘心,也只能这样了。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翻译文学作品的。解放初期,我翻译了德国女小说家安娜·西格斯的短篇小说。西格斯的小说,我非常喜欢。她以女性特有的异常细致的笔触,描绘反法西斯的斗争,实在是优秀的短篇小说家。以后我又翻译了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和《优哩婆湿》,翻译了《五卷书》和一些零零碎碎的《佛本生故事》等。直至此时,我还并没有立志专门研究外国文学。我用力最勤的还是中印文化关系史和印度佛教史。我努力看书,积累资料。50年代,我曾想写一部《唐代中印关系史》,提纲都已写成,可惜因循未果。十年浩劫中,资料被抄,丢了一些,还留下了一些,我已兴趣索然了。在浩劫之后,我自忖已被打倒在地,命运是永世不得翻身。但我又不甘心无所事事,白白浪费人民的小米,想找一件能占住自己的身心而又能旷日持久的翻译工作,从来也没想到出版问题。我选择的结果就是印度大史诗《罗摩衍那》。大概从1973年开始,在看门房、守电话之余,着手翻译。我一定要译文押韵。但有时候找一个适当的韵脚又异常困难,我就坐在门房里,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大半都不认识,只见眼前人影历乱,我脑筋里却想的是韵脚。下班时要走四十分钟才能到家,路上我仍搜索枯肠,寻求韵脚,以此自乐,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上面我谈了六十年来我和外国文学打交道的经过。原来不知从何处谈起,可是一谈,竟然也谈出了不少的东西。记得什么人说过,只要塞给你一支笔,几张纸,出上一个题目,你必然能写出东西来。我现在竟成了佐证。可是要说写得好,那可就不见得了。
究竟怎样评价我这六十年中对外国文学的兴趣和所表现出来的成绩呢?我现在谈一谈别人的评价。1980年,我访问联邦德国,同分别了将近四十年的老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会面,心中的喜悦之情可以想见。那时期,我翻译的《罗摩衍那》才出了一本,我就带了去送给老师。我万没有想到,他板起脸来,很严肃地说:“我们是搞佛教研究的,你怎么弄起这个来了!”我了解老师的心情,他是希望我在佛教研究方面能多作出些成绩。但是他哪里能了解我的处境呢?我一无情报,二无资料,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只是到了最近五六年,我两次访问联邦德国,两次访问日本,同外国的渠道逐渐打通,同外国同行通信、互赠著作,才有了一些条件,从事我那有关原始佛教语言的研究,然而人已垂垂老矣。
前几天,我刚从日本回来。在东京时,以东京大学名誉教授中村元博士为首的一些日本学者为我布置了一次演讲会。我讲的题目是“和平与文化”。在致开幕词时,中村元把我送给他的八大本汉译《罗摩衍那》提到会上,向大家展示。他大肆吹嘘了一通,说什么世界名著《罗摩衍那》外文译本完整的,在过去一百多年内只有英文,汉文译本是第二个全译本,有重要意义。日本、美国、苏联等国都有人在翻译,汉译本对日本译本会有极大的鼓励作用和参考作用。
中村元教授同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评价完全相反。但是我决不由于瓦尔德施米特的评价而沮丧,也决不由于中村元的评价而发昏。我认识到翻译这本书的价值,也认识到自己工作的不足。由于别的研究工作过多,今后这样大规模的翻译工作大概不会再干了。难道我和外国文学的缘分就从此终结了吗?决不是的。我目前考虑的有两件工作:一件是翻译一点《梨俱吠陀》的抒情诗,这方面的介绍还很不够;二是读一点古代印度文艺理论的书。我深知外国文学在我们国家精神文明建设中的重要性,也深知我们研究的深度和广度都有待于大大地提高。不管我其他工作多么多,我的兴趣多么杂,我决不会离开外国文学这一阵地的,永远也不会离开。
追求一个境界
——漫谈梁衡的散文
最近几年,我在几篇谈散文的文章中,提出了一个看法:在中国散文坛上有两个流派,一个流派主张(或许是大声地主张),散文之妙就在一个“散”字上,信笔写来,松松散散,随随便便,用不着讲什么结构,什么布局,我姑且称此派为松散派。另一个是正相反,他们的写作讲究谋篇布局,炼字铸句,我借用杜甫的一句话:“意匠惨淡经营中”,称此派为“经营派”,都是杜撰的名词。我还指出,在中国文学史上,散文大家的传世名篇无一不是惨淡经营的结果。
我窃附于“经营派”。我认为,梁衡也属于“经营派”,而且他的经营还非同寻常。以他的写人物散文来说,一般都认为,写人物能写到形似,已属不易,而能写到神似者则不啻为上乘。可是梁衡却不以神似为满足,他追求一种更高的水平,异常执著地追求。但是,他追求什么呢?我想了好久,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名词。我曾想用“境地”,觉得不够。又曾想用“意境”,也觉得不够。也曾想用“意韵”、“韵味”等等,都觉得不够。想来想去,我突然想到王国维的“境界”,自认得之矣。“境界说”是王国维论词的新发明,《人间词话》有很多地方讲到“境界”: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境界”同“性灵”、“神韵”等一些文艺理论名词一样,是有一定的模糊性的,颇难以严格界定其含义,但是统而观之,我们是能够理解的。这是一个富有启迪性、暗示性、涵盖性的名词,上举《人间词话》最后几句话可以给我们一些启迪。现在从梁衡散文中举出一个例子来。他的名作《觅渡,觅渡,渡何处?》是写瞿秋白的。瞿秋白这个人才华横溢,性格中和行动中有不少矛盾,梁衡想写这样一个人,构思了六年,三访瞿秋白纪念馆,迟迟不敢下笔。他忽然抓住了“觅渡”这个概念,于是境界立出,运笔如风,写成了这篇名作。我们常说“画龙点睛”,画一条龙,不管多么活灵活现,如不点睛,毕竟还是一条死龙。一旦点睛,则顿成活龙,腾跃而起,飞龙在天矣。
在并世散文家中,能追求、肯追求这样一种境界的人,除梁衡以外,尚无第二人。
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
按我出生的环境,我本应该终生成为一个贫农。但是造化小儿却偏偏要播弄我,把我播弄成了一个知识分子。从小知识分子把我播弄成一个中年知识分子;又从中年知识分子把我播弄成一个老知识分子。现在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耳虽不太聪,目虽不太明,但毕竟还是“难得糊涂”,仍然能写能读,焚膏继晷,兀兀穷年,仿佛有什么力量在背后鞭策着自己,欲罢不能。眼前有时闪出一个长队的影子,是北大教授按年龄顺序排成了的。我还没有站在最前面,前面还有将近二十来个人。这个长队缓慢地向前迈进,目的地是八宝山。时不时地有人“捷足先登”,登的不是泰山,而就是这八宝山。我暗暗下定决心:决不抢先加塞,我要鱼贯而进。什么时候鱼贯到我面前,我就要含笑挥手,向人间说一声“拜拜”了。
干知识分子这个行当是并不轻松的。在过去七八十年中,我尝够酸甜苦辣,经历够了喜怒哀乐。走过了阳关大道,也走过了独木小桥。有时候,光风霁月,有时候,阴霾蔽天。有时候,峰回路转,有时候,柳暗花明。金榜上也曾题过名,春风也曾得过意,说不高兴是假话。但是,一转瞬间,就交了华盖运,四处碰壁,五内如焚。原因何在呢?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这实在是见道之言。“识字”,当然就是知识分子了。一戴上这顶帽子,“忧患”就开始向你奔来。是不是杜甫的诗:“儒冠多误身”?“儒”,当然就是知识分子了,一戴上儒冠就倒霉。我只举这两个小例子,就可以知道,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们早就对自己这一行腻味了。“诗必穷而后工”,连作诗都必须先“穷”。“穷”并不是一定指的是没有钱,主要指的也是倒霉。不倒霉就作不出好诗,没有切身经历和宏观观察,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吗?司马迁《太史公自序》说:“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公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司马迁算了一笔清楚的账。
世界各国应该都有知识分子。但是,根据我七八十年的观察与思考,我觉得,既然同为知识分子,必有其共同之处,有知识,承担延续各自国家的文化的重任,至少这两点必然是共同的。但是不同之处却是多而突出。别的国家先不谈,我先谈一谈中国历代的知识分子,中国有五六千年或者更长的文化史,也就有五六千年的知识分子。我的总印象是:中国知识分子是一种很奇怪的群体,是造化小儿加心加意创造出来的一种“稀有动物”。虽然十年浩劫中,他们被批为“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修正主义”分子。这实际上是冤枉的。这样的人不能说没有,但是,主流却正相反。几千年的历史可以证明,中国知识分子最关心时事,最关心政治,最爱国。这最后一点,是由中国历史环境所造成的。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哪一天没有虎视眈眈伺机入侵的外敌。历史上许多赫然有名的皇帝,都曾受到外敌的欺侮。老百姓更不必说了。存在决定意识,反映到知识分子头脑中,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爱国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管这句话的原形是什么样子,反正它痛快淋漓地表达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心声。在别的国家是没有这种情况的。
然而,中国知识分子也是极难对付的家伙。他们的感情特别细腻、锐敏、脆弱、隐晦。他们学富五车,胸罗万象。有的或有时自高自大,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有的或有时却又患了弗洛伊德(?)讲的那一种“自卑情结”(inferiority complex)。他们一方面吹嘘想“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气魄贯长虹,浩气盈宇宙。有时却又为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小事而长吁短叹,甚至轻生,“自绝于人民”。关键问题,依我看,就是中国特有的“国粹”——面子问题。“面子”这个词儿,外国文没法翻译,可见是中国独有的。俗话里许多话都与此有关,比如“丢脸”、“真不要脸”、“赏脸”,如此等等。“脸”者,面子也。中国知识分子是中国国粹“面子”的主要卫道士。
尽管极难对付,然而中国历代统治者哪一个也不得不来对付。古代一个皇帝说:“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真是一针见血。创业的皇帝决不会是知识分子,只有像刘邦、朱元璋等这样一字不识的,不顾身家性命,“厚”而且“黑”的,胆子最大的地痞流氓才能成为开国的“英主”。否则,都是磕头的把兄弟,为什么单单推他当头儿?可是,一旦创业成功,坐上金銮宝殿,这时候就用得着知识分子来帮他们治理国家。不用说国家大事,连定朝仪这样的小事,刘邦还不得不求助于知识分子叔孙通。朝仪一定,朝廷井然有序,共同起义的那一群铁哥儿们,个个服服帖帖,跪拜如仪,让刘邦“龙心大悦”,真正尝到了当皇帝的滋味。
同面子表面上无关实则有关的另一个问题,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处世问题,也就是隐居或出仕的问题。中国知识分子很多都标榜自己无意为官,而实则正相反。一个最有典型意义又众所周知的例子就是“大名垂宇宙”的诸葛亮。他高卧隆中,看来是在隐居,实则他最关心天下大事,他的“信息源”看来是非常多的。否则,在当时既无电话电报,甚至连写信都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他怎么能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因而写出了有名的《隆中对》呢?他经世之心昭然在人耳目,然而却偏偏让刘先主三顾茅庐然后才出山“鞠躬尽瘁”。这不是面子又是什么呢?
我还想进一步谈一谈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非常古怪,很难以理解又似乎很容易理解的特点。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贫穷落魄的多。有诗为证:“文章憎命达。”文章写得好,命运就不亨通;命运亨通的人,文章就写不好。那些靠文章中状元、当宰相的人,毕竟是极少数。而且中国文学史上根本就没有哪一个伟大文学家中过状元。《儒林外史》是专写知识分子的小说。吴敬梓真把穷苦潦倒的知识分子写活了。没有中举前的周进和范进等的形象,真是入木三分,至今还栩栩如生。中国历史上一批穷困的知识分子,贫无立锥之地,决不会有面团团的富家翁相。中国诗文和老百姓嘴中有很多形容贫而瘦的穷人的话,什么“瘦骨嶙峋”,什么“骨瘦如柴”,又是什么“瘦得皮包骨头”,等等,都与骨头有关。这一批人一无所有,最值钱的仅存的“财产”就是他们这一身瘦骨头。这是他们人生中最后的一点“赌注”,轻易不能押上的,押上一输,他们也就“涅槃”了。然而他们却偏偏喜欢拼命,喜欢拼这一身瘦老骨头。他们称这个为“骨气”。同“面子”一样,“骨气”这个词儿也是无法译成外文的,是中国的国粹。要举实际例子的话,那就可以举出很多来。《三国演义》中的祢衡,就是这样一个人,结果被曹操假手黄祖给砍掉了脑袋瓜。近代有一个章太炎,胸佩大勋章,赤足站在新华门外大骂袁世凯,袁世凯不敢动他一根毫毛,只好钦赠美名“章疯子”,聊以挽回自己的一点面子。
中国这些知识分子,脾气往往极大。他们又仗着“骨气”这个法宝,敢于直言不讳。一见不顺眼的事,就发为文章,呼天叫地,痛哭流涕,大呼什么“人心不古,世道日非”,又是什么“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种例子,俯拾即是。他们根本不给当政的最高统治者留一点面子,有时候甚至让他们下不了台。须知面子是古代最高统治者皇帝们的命根子,是他们的统治和尊严的最高保障。因此,我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理论”:一部中国古代政治史至少其中一部分就是最高统治者皇帝和大小知识分子互相利用又互相斗争,互相对付和应付,又有大棒,又有胡萝卜,间或甚至有剥皮凌迟的历史。
在外国知识分子中,只有印度的同中国的有可比性。印度共有四大种姓,为首的是婆罗门。在印度古代,文化知识就掌握在他们手里,这个最高种姓实际上也是他们自封的。他们是地地道道的知识分子,在社会上受到普遍的尊敬。然而却有一件天大的怪事,实在出人意料。在社会上,特别是在印度古典戏剧中,少数婆罗门却受到极端的嘲弄和污蔑,被安排成剧中的丑角。在印度古典剧中,语言是有阶级性的。梵文只允许国王、帝师(当然都是婆罗门)和其他高级男士们说,妇女等低级人物只能说俗语。可是,每个剧中都必不可缺少的丑角也竟是婆罗门,他们插科打诨,出尽洋相,他们只准说俗语,不许说梵文。在其他方面也有很多嘲笑婆罗门的地方。这有点像中国古代嘲笑“腐儒”的做法。《儒林外史》中就不缺少嘲笑“腐儒”——也就是落魄的知识分子——的地方。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也是这种人物。为什么中印同出现这个现象呢?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研究课题。
我在上面写了我对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的看法。本文的主要目的就是写历史,连鉴往知今一类的想法我都没有。倘若有人要问:“现在怎样呢?”因为现在还没有变成历史,不在我写作范围之内,所以我不答复,如果有人愿意去推论,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干。
最后我还想再郑重强调一下:中国知识分子有源远流长的爱国主义传统,是世界上哪一个国家也不能望其项背的。尽管眼下似乎有一点背离这个传统的倾向,例证就是苦心孤诣千方百计地想出国,有的甚至归化为“老外”,永留不归。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这只能是暂时的现象,久则必变。就连留在外国的人,甚至归化了的人,他们依然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依然要寻根,依然爱自己的祖国。何况出去又回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呢?我们对这种人千万不要“另眼相看”,当然也大可不必“刮目相看”。只要我们国家的事情办好了,情况会大大地改变的。至于没有出国也不想出国的知识分子占绝对的多数。如果说他们对眼前的一切都很满意,那不是真话。但是爱国主义在他们心灵深处已经生了根,什么力量也拔不掉的。甚至泰山崩于前,迟雷震于顶,他们会依然热爱我们这伟大的祖国。这一点我完全可以保证。只举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就足够了。如果不爱自己的祖国,巴老为什么以老迈龙钟之身,呕心沥血来写《随想录》呢?对广大的中国老、中、青知识分子来说,我想借用一句曾一度流行的,我似非懂又似懂得的话:爱国没商量。
我生平优点不多,但自谓爱国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烧成了灰,每一粒灰也还是爱国的。可是我对于当知识分子这个行当却真有点谈虎色变。我从来不相信什么轮回转生。现在,如果让我信一回的话,我就恭肃虔诚祷祝造化小儿,下一辈子无论如何也别再播弄我,千万别再把我弄成知识分子。
一个信念,一个主旨,一点精神
我向不敢以名人自居,我更没有什么名作。但是当人民日报出版社的同志向我提出要让我在《名人名家书系》中占一席地时,我却立即应允了。原因十分简单明了,谁同冰心、巴金、萧乾等我的或师或友的当代中国文坛的几位元老并列而不感到光荣与快乐呢?何况我又是一个俗人,我不愿矫情说谎。
我毕生舞笔弄墨,所谓“文章”,包括散文、杂感在内,当然写了不少。语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己的东西是好是坏,我当然会有所反思;但我从不评论,怕自己迷了心窍,说不出什么符合实际的道道来。别人的评论,我当然注意;但也并不在意。我不愿意像外国某一个哲人所说的那样“让别人在自己脑袋里跑马”。我只有一个信念、一个主旨、一点精神,那就是:写文章必须说真话,不说假话。上面提到的那三位师友之所以享有极高的威望,之所以让我佩服,不就在于他们敢说真话吗?我在这里用了一个“敢”字,这是“画龙点睛”之笔。因为,说真话是要有一点勇气的,有时甚至需要极大的勇气。古今中外,由于敢说真话而遭到厄运的作家或非作家的人数还算少吗?然而,历史是无情的。千百年来流传下来为人所钦仰颂扬的作家或非作家无一不是敢说真话的人。说假话者其中也不能说没有,他们只能做反面教员,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是,只说真话,还不能就成为一个文学家。文学家必须有文采和深邃的思想。这有点像我们常说的文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问题。我说“有点像”,就表示不完全像,不完全相等。说真话离不开思想,但思想有深浅之别,有高下之别。思想浮浅而低下,即使是真话,也不能感动人。思想必须是深而高,再济之以文采,这样才能感动人,影响人。我在这里特别强调文采,因为,不管思想多么高深,多么正确,多么放之四海而皆准,多么超出流俗,仍然不能成为文学作品,这一点大家都会承认的。近几年来,我常发一种怪论:谈论文艺的准则,应该把艺术性放在第一位。上面讲的那些话,就是我的“理论根据”。
谈到文采,那是同风格密不可分的。古今中外,有成就的作家都有各自的风格,泾渭分明,决不含混。杜甫诗:“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这是杜甫对庾信和鲍照风格的评价。而杜甫自己的风格,则一向被认为是“沉郁顿挫”,与之相对的是李白的“飘逸豪放”。对于这一点,自古以来,几乎没有异议。这些词句都是从印象或者感悟得来的。在西方学者眼中,或者在中国迷信西方“科学主义”的学者眼中,这很不够意思,很不“科学”,他们一定会拿起他们那惯用的分析的一“科学的”解剖刀,把世界上万事万物,也包括美学范畴在内肌分理析,解剖个淋漓尽致。可他们忘记了,解剖刀一下,连活的东西都立即变成死的。反而不如东方的直觉的顿悟、整体的把握,更能接近真理。
这话说远了,就此打住,还来谈我们的文采和风格问题。倘若有人要问:“你追求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文采和风格呢?”这问题问得好。我舞笔弄墨六十多年,对这个问题当然会有所考虑,而且时时都在考虑。但是,说多了话太长,我只简略地说上几句。我觉得,文章的真髓在于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个“真”字。有了真情实感,才能有感人的文章。文采和风格都只能在这个前提下来谈。我追求的风格是:淳朴恬澹,本色天然,外表平易,秀色内涵,形式似散,经营惨淡,有节奏性,有韵律感,似谱乐曲,往复回还,万勿率意,切忌颟顸。我认为,这是很高的标准,也是我自己的标准。别人不一定赞成,我也不强求别人赞成。喜欢哪一种风格,是每一个人自己的权利,谁也不能干涉。我最不赞成刻意雕琢,生造一些极为别扭,极不自然的词句,顾影自怜,自以为美。我也不赞成平板呆滞的文章。我定的这个标准,只是我追求的目标,我自己也做不到。
我对文艺理论只是一知半解,对美学更是门外汉。以上所言,纯属野狐谈禅,不值得内行一顾。因为这与所谓“名人名作”有关,不禁说了出来,就算是序。
一个老留学生的话
我是一个老留学生,在国外学习和工作了十年有余,后来我又到过全世界许多国家,对于留学生的情况,我应该说是了解的。但是,俗话说:“老年的皇历看不得了。”我回国至今已有半个世纪,可谓“老矣”,我这一本皇历早已经看不得了。可为什么我现在竟斗胆来写这样一篇序呢?
原因当然是有的。虽然相距半个世纪,在这期间,沧海桑田,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留学生自不能例外。但是,既同称留学生,必然仍有其共同之处。我的一些看来似已过时的看法和经验,未必对今天的留学生没有用处。这有点像翻看旧书,偶尔会发现不知多少年前压在书中的一片红叶,岁月虽已流逝,叶片却仍红艳如新,它会勾引起我和别人一些对往事栩栩如在目前的回忆。
我现在就把这些回忆从心中移到纸上来。
中国之有“留学热”,不自今日始。30年代初起一直到后来很长的时间内,此“热”未消,而且逐年增温。当年的大学生,一谈到留学,喜者有之,悲者亦有之。虽同样炽热,而心态却又天地悬殊。父母有权、有势、有钱,出国门易如反掌,自然是心旷神怡,睥睨一切。无此条件者,唯有考取官费一途,而官费则名额只有几名,僧多粥少,向隅而叹者,比比皆是,他们哪能不悲呢?我曾亲眼看到,有的人望“洋”兴叹,羡慕得浑身发抖,遍体生热。
留学的动机何在呢?高者胸怀“科学救国”的大志,当时“科学”只能到外国去学。低者则一心只想“镀金”。在当时大学毕业生找“饭碗”十分困难的情况下,想出国镀一下金,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包装”。以便回国后在抢饭碗的搏斗中靠自己身上的金色来震撼有权势、有用人权者的心,其用心良苦,实亦未可厚非,我们大可以不必察察为明,细细地去追究别人心中的“活思想”和“一闪念”,像“四人帮”那样,这一帮人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尽管在当时留学生出国的目的各不相同,但是也有共同的地方。据我的观察,这个共同性是普遍的,几乎没有任何例外的。这就是:出国是为了回国,想呆在或者赖在外国不回来的想法,我们连影儿都没有,甚至连“一闪念”中也没有闪过。
写到这里,我再也无法抑制住同今天的留学生比一比的念头。根据我所看到的或者听到的情况来看,今天的留学生,其数目大大地超过了五十年前。其中决不缺少有“出国是为了回国”的仁人志士。但是大部分——大到什么程度,我没有做过统计,不敢乱说——却是“出国为了不回来”的。这种现象,自然会有其根源,而且根源还是明摆着的。无论什么根源也决不能为这个现象辩解。我虽年迈,但尚未昏聩。对于这个现象我真是大为吃惊,大为浩叹,不经意中竟成了九斤老太的信徒。
根据我多年的观察与思考,我觉得,世界上各国都有自己的知识分子。既然同为知识分子,必然有其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并不神秘,不用说人们也明白,这就是:他们都有知识,否则,没有知识,就不能成其为“知识分子”。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他们都有不同之处。别的国家,我先不谈,只谈中国。同别的国家的知识分子比较起来,中国知识分子的特点是异常鲜明,异常突出的。也许有人会问:你不是正讲留学生吗?怎么忽然讲开了知识分子?原因十分清楚,因为留学生都是知识分子,是知识分子中一个独特的部分。所以讲留学生必须讲知识分子。
那么,中国知识分子的异常鲜明、异常突出之处究竟何在呢?归纳起来,我认为有两点:一是讲骨气,二是讲爱国。所谓“骨气”,就是我们常说的“有骨头”、“有硬骨头”等等。还有“不吃嗟来之食”也属于这一类。至于“宁死不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等等一类的话,更是俯拾即是。《孟子·滕文公上》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屈,威武不能移,此之谓大丈夫。”这说得多么具体,多么生动,掷地可作金石声。我们不但这样说,而且这样做。三国时祢衡击鼓骂曹,被曹操假黄祖之手砍掉了脑袋。近代章太炎胸佩大勋章,赤足站在新华门前,大骂住在里面的袁世凯,更是传为佳话,引起普遍的尊重。这种例子,中国历史上还多得很。其他国家,不能说一点也不提倡骨气;但决没有中国这样普遍,这样源远流长。
我觉得,我们中国人民,我们中国知识分子,我们中国留学生都必须有这样的骨气。
说到爱国,中国更为突出。在世界上众国之林中,没有哪一个国家宣传不爱国的。任何国家的人民都有权利和义务爱自己的国家。但是,我们必须对爱国主义加以分析。不能一见爱国主义,就认为是好东西。我个人认为,世界上有两种爱国主义,一真一假;一善一恶。被压迫、被侵略、被剥削国家和人民的爱国主义,是真爱国主义,是善的正义的爱国主义。而压迫人、侵略人、剥削人的国家和人民的爱国主义,是邪恶的,非正义的,假爱国主义,实际上应该称之为“害国主义”。这情况一想就能明白。德国法西斯和日本军国主义者狂喊“爱国主义”,喊得震天价响。这样的国能爱吗?值得爱吗?谁爱这样的国,谁就沦为帮凶。而我们中国,以汉族为基础的中国,虽号称天朝大国,实则每一个朝代都有“边患”,我们反而是被侵略、被屠杀者。这些少数民族,现在已融入中华民族这个大家庭中;但在历史上却确是敌人。我们不能把古代史现代化。因为中国人民始终处在被侵略、被屠杀的环境中,存在决定意识,我们就形成了连绵数千年根深蒂固的爱国主义。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爱国者灿如列星,光被四表。汉朝的苏武,宋朝的岳飞、文天祥、辛弃疾、陆游等等,至今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为中华民族增添了正气,为我们后代作出了榜样,永远照亮我们前进的道路。
我觉得,我们中国人民,我们中国知识分子,我们中国留学生都必须爱国。
说到这里,我不妨讲几个我们五六十年前老留学生的故事。在二战期间,我正在德国留学和工作。我们住在小城哥廷根的几个留学生,其中有原清华大学副校长、中国科学院院士张维教授等。我们常想,一个人在国内要讲人格。在国外,除了人格,还要讲国格。因为你在国外,在外国人眼中,你就是中国的代表。他们没有到过中国,你是什么样子,他们就认为中国是什么样子。你的一举一动,都不能掉以轻心。我们常讲,如果同德国学生有了冲突,他出言不逊,侮辱了我们自身,这样的情况还可以酌情原谅。如果他侮辱我们国家,我们必须跟他玩儿命。幸而,我们从来没有碰到这样的情况。我们十分感谢诚实可靠待人以礼的伟大的德国人民。
1942年,国民党政府的使馆从柏林撤走,取而代之的是日军走狗汉奸汪精卫的使馆。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十分关键、意义异常重大的事情。我同张维等商议,决不能同汉奸使馆发生任何关系。我们毅然走到德国警察局,宣布我们无国籍。要知道,宣布无国籍是有极大的危险性的。一个无国籍的人,就等于天空中的一只飞鸟,任何人都可以捕杀它,受不到任何方面的保护。我们冒着风险这样做了。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也只能这样去做。然而我们内心中却是十分欣慰的,认为自己还不是孬种,还够算得上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我们没有失掉人格,也没有失掉国格。
我说这一番话,好像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意在吹擂自己。我全没有这样的想法。我比今天的留学生年龄要大上五六十岁。我不愿意专门说些好听的话,取悦于你们。如果我还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我敢于讲点真话,肯讲点真话。我上面讲到的今天留学生的情况,也全是真话,没有半句谎言。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岂不是认为“今不如昔”了吗?岂不是认为“黄鼬降老鼠,一窝不如一窝”了吗?我决不这样相信。我上面虽然说到:我成了九斤老太的信徒。其实并没有。我的信条一向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我始终相信“雏凤清于老凤声”。我总认为人类总会越来越好的,而决不是相反。今天留学生的情况只能是暂时的现象。目前我们国家在生活福利方面还赶不上发达的国家,还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这也只能是暂时的现象。我们有朝一日总会好起来的。今天有些留学生不想回国,我不谴责他们,我相信他们仍然是爱国的。即使已经“归化”了其他国家的人,他们的腔子里仍然会有一颗中国的心。那种手执刀叉,口咽大菜,怀里揣满了美元而认为心满意足,认为是实现了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的人,毕竟只能是极少数。
我倚老卖老,刺刺不休,在上面讲了这一些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爱听的语。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相信,我的话不会没有用处的。话中如果有可取之处,则请大家取之。如果认为根本没有用,则请大家弃之如敝屣,我决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对未来教育的几点希望
教育为立国之本,这是中国两千多年来的历代王朝都执行的根本大法。在封建社会,帝王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巩固统治,教育亦然。然而,动机与效果往往不能完全统一。不管他们的动机如何,效果却是为我们国家培养了一批批人才,使我国优秀文化传承几千年而未中断。
今天,时移世迁,已经换了人间。教育为立国之本的思想,深入人心。我们政府提出了科教兴国的方针,受到了全国人民的热烈拥护。把教育的重要性提高到兴国的高度,可以说前承千年传统,后开万世太平。特别是在今天知识经济正在勃然兴起的大时代中,教育更有其独特的意义。知识经济以智力开发、知识创新为第一要素,不大力振兴教育,焉能达到这个宏伟的目标?但是,我要讲一句实话,我们的振兴教育,谈论多于行动。别的例子先不举,只举一个教育经费在国民总收入中所占的百分比之低,就很清楚了。我们教育所占的百分比,不但低于发达国家,在发展中国家中也是比较低的。这让很多人难以理解。我们国家正在努力建设,用钱的地方很多,这一点谁都理解,没有人想苛求;但是,既然把教育的重要性提高到那样的高度,教育经费却又不提高,报纸上再三辩解,实难令人信服。现在,据我了解所及,全国各类学校经费来源十分庞杂,贫富不均的程度颇为严重。大学的党委书记和校长,主要任务是“找钱”,连系主任的主要任务也是“创收”。如果创入不力或不利,奖金发不出去,全系教员就很难团结好。学校的根本任务是教学和科研,是出人才,出成果。现在却舍本而逐末,这样办教育,欲求兴国,盖亦难矣。因此,我对未来教育的第一个希望就是切切实实地增加教育经费。
我的第二个希望是重视大、中、小学生的人文素质教育和伦理道德教育。现在我们中华民族的一般道德水平,实不能尽如人意。年轻的学生在这个大气候下,思想水平也不够高。他们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在像我这样的思想保守的老顽固眼中,有时实在难以理解,现在,全世界正处在一个巨大转变中,每个人都会受到影响的,特别是青年人,他们敏感易变,受的影响更大。日本据说有一个新名词“新人类”,可见青老代沟之深。中国也差不多。我在中外大学里呆了一辈子;可是对眼前中国大学生的思想、情感等等,却越来越感到陌生。他们的一些想法和做法,有时候让我目瞪口呆。在我眼中,有些青年人也仿佛成了“新人类”了。
救之之法,除了教育以外,实在也难想出别的花招。根据我的了解,现在大学里的思想教育课,很难说是成功的。一上政治课,师生两苦,教员讲起来乏味,学生听起来无味。长此以往,不知伊于胡底!
我个人认为,抓学生思想教育,应该从小学抓起。回想我当年上小学时,有两门课很感兴趣,一门叫做公民或者修身,一门叫做乡土。后一门专讲本地的山川、人物、风土、人情。近在眼前,学生听起来有趣又愿听。讲爱国从爱乡开始,是一个好办法。
至于公民这一门课,则讲的都是极简单的处世做人的道理,比如热爱祖国,孝顺父母,尊敬老师,和睦同学;讲真话,不说谎话;干好事,不做坏事;讲公德,不能自私;帮助别人,不坑害别人;要谦虚,不能骄傲,等等,等等,都是些平常的伦理规范。听说现在教小学生也先讲唯心与唯物,存在与意识,物质与精神,小学生莫名其妙,只能硬背。这能收到什么效果呢?显而易见,什么好效果也是收不到的。到了中学和大学,依然是这一套,结果就是我在上面说到的师生两难。现在全国都在谈要重视学生的素质教育,足见这个问题已经引起了广泛的注意。这无疑是一个好现象。但是,我总觉得,空谈无补于实际,当务之急是采取适当的行动,才能走出目前的困境。
我对未来教育的希望,当然不止这两点。但限于目前的时间,我只能先提出这两点来,供有关人士,特别是政府主管教育的部门参考,一得之愚,也许还有可取之处吧。
谈文学交流
近若干年以来,我逐渐形成了一个颇为自信的观点:文化交流是推动人类社会前进的重要动力之一。我们简直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历史上的文化交流,我们今天的社会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文化交流的范围极为广博,天文地理,医卜星象,科学技术,哲学思想,伦理道德,宗教信仰,以及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旮旮旯旯,下至草木虫鱼,花果菜蔬,无一不在交流范围以内。但是,据我个人的观察和思考,在众多的交流对象中,文学交流历时最久,领域最广,影响最大,追踪最易。文学交流中包含民间文学,比如寓言、童话、小故事等,都是民间老百姓创造出来的。民间文学,同其他文化交流对象一样,最少保守性,最少保密性,一旦被创造出来,便立即向外传播,不分天南和海北,不分民族和国家,无远弗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举不胜举,我只举一个以概其余。19世纪德国比较文学史大家T·本费埃(Benley)追踪印度著名的寓言童话集《五卷书》,写成了一部巨著,描述了《五卷书》在大半个世界流传演变的情况,其国家之众多,语言之繁杂,头绪之交叉,线索之迷离,真令人惊诧不已,谁也不会想到一部简单的寓言童话集竟会有这样大的生命力,竟会有这样的迷人感人的力量。像《五卷书》这样的事例,研究中外文学交流的,特别是中外民间文学交流的专家们都知道得很多很多。在中外文学交流中,民间文学的交流实居首位。《五卷书》确实没有以整本书的形式传入中国,但是其中的一些寓言、童话和小故事,确亦传入中国,在中国民间故事以及文人的创作中,在极其悠久的历史上,蛛丝马迹,确能寻出。
回溯一下两千多年的中外文学交流的历史,我们能够发现,在先秦时期已有外国文学传入的痕迹,主要是印度文学。例如,“狐假虎威”的故事见于《战国策》。还有一些其他的故事,看上去都不像是中国土产。这一点西方的汉学家早就指出过。可能受外国影响的最突出的例子是《楚辞》,《离骚》已有一些域外的色彩和词句,《天问》中特别突出,其中一些类似荒诞的神话,与以《诗经》为代表的黄河流域的文学创作,迥异其趣。有人怀疑是来自域外,特别是印度,这种怀疑是极有根据的。估计这些神话传说不是通过当时还没有开辟的丝绸之路传进来的,而是通过那一条滇缅道路,这一条道艰险难行,却确实是存在的。
到了汉代,由于丝绸之路的凿通,中外文化交流达到了第一个高峰。中国对于输出文化,其中包括科学技术的发明创造,从来是不吝惜的。我们大度地把我们的四大发明送了出去,这些发明对促进人类文化的发展以及人类社会的进步,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同时,我们对吸取外来文化也决不保守,只要对我们有用的东西,不管来自何方何国,我们都勇敢地拿过来为我所用。肇自汉代的丝绸之路就是一个彰明昭著的证据。但是,在文学交流方面,却找不出很多的东西。我个人认为,不是没有,而是我们的探讨研究工作还没有到家。印度佛教于汉代传入中国,是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后汉三国时代的译经,可以算是文学交流的一种形式。
南北朝时期,五胡乱华,中原板荡,众多的民族逐鹿于北疆,宋、齐、梁、陈偏安于南国;然而文化交流却并没有停止。在文学交流方面,主要是输入,输入又主要来自印度。在印度的,多半是随着佛教进来的影响,中国汉语文学创作增添了很多新内容,名目庞杂的鬼神志怪之书大量出现。此事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论之颇详。连伪书《列子》中都有印度的故事,至于对诗歌创作至关重要的四声,本是中国汉语中所固有的东西,可是,我们以前对它并没有明确的认识。也由于印度古典文献的启迪,终于被发现了,被我们清晰地意识到了,这在中外文学交流史上也不能算是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
唐代又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辉煌的朝代,兵力遍及西域,从而保证了丝路的畅通。首都长安几乎成为世界经济和文化的中心,从向达的《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中可以看出当时中外文化交流之兴旺频繁。在文学交流方面,也同样可以看出非常活跃的情况。唐代传奇颇受印度文学的影响。王度的《古镜记》从内容到结构形式,都能够找到印度文学的痕迹。至于那些龙女的故事,当然都与印度文学有关,因为龙女本身就是一种舶来品。对此,霍世休作过比较深入的探讨。也有人主张,连韩愈的《南山》,在结构方面,都受到了一些印度的影响。在其他方面,外来的成分也可以找到一些,这里就不再一一列举了。
唐代以后,经过宋、元、明,中外文学交流一直没有断过,不过不像六朝和唐代那样显著而已。明末清初,是中外交流的一个空前转折时期。过去的交流,东部以日本为主,西部以印度、波斯为主。到了此时,欧风东渐,中国的文化交流主要以欧洲为对象了。天主教取代了佛教的地位,澳门成了主要的交流通道。交流对象以天文历算、科学技术为主,其间也杂有文学艺术。有人考证,古希腊的《伊索寓言》已于此时传入中国。绘画方面,有郎世宁的作品,技巧是西方的,有时也流露出一点华夏画风。到了19世纪,中西双方相互摸索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双方的相互了解已经大为增强了。中国方面少数有识之士,比如林则徐、魏源等等,冲破了闭关锁国的桎梏,张开眼睛看世界,喜见西方世界之昌盛,深感夜郎自大之可笑,遂锐意介绍,积多半之努力而纂成的魏源的《海国图志》可以作为一个代表。此书在日本产生了良好的影响。据说,此书对1868年的明治维新也不无贡献。在中国方面,19世纪末的“洋务运动”表现出中国一部分开明人士向西方寻求救世良药的努力。这个运动最初效果并不十分显著,但它是顺应时代潮流的,是无法抗御的,它自然会持续发展下去,一直到了20世纪。
20世纪是公元第二个千纪的最后一个世纪。在这一百年里,人类社会的进步速度超过了过去的几千年,好像物理学上物体下坠的定理一样,速度越来越快。就拿20世纪之初和世纪末相比,其速度也是极为悬殊的。现在的地球已经小成了一个“地球村”,虽相距千里万里也能朝发夕至。因此,文化交流,其中当然包括文学交流,越来越方便,越来越频繁,效果也越来越显著。在李岫教授等写作的这一部《20世纪中外文学交流史》中,对文学交流的方方面面都作了细致深刻的叙述和分析,这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值得我们大大地予以赞扬的。
文学交流的意义何在呢?我个人认为,物质方面的文化交流能提高世界人民的生活水平。而文学交流则属于精神方面的文化交流,它能提高世界人民的精神境界,能促进世界文学创作的繁荣,更重要的是能促进世界上不同民族的相互了解,增强他们之间的友谊和感情,而最后这一点是极其重要的。世界人民,不管肤色多么不同,语言风习多么歧异,但是,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愿望:他们要和平,不要战争;他们要安定,不要祸乱;他们要正义,不要邪恶。20世纪在这方面作出了很坏的榜样,一百年内,狼烟四起,战乱不断,两次世界大战震古烁今。有的大国,手握原子弹和指挥棒,以世界警察自命。这些邪恶现象引起了全世界的公愤。转瞬21世纪即将来临,这邪恶现象必将会继续下去。遏止之方不是没有,但是最重要的还要依靠人民的力量。文学交流是沟通人们的心灵和加强团结斗争的重要渠道。
谈中国书法
书法,可以说是中国独有的艺术。日本自古迄今也是讲究书法的,自唐代起就名家辈出,这显然是受了中国的影响。我在这里讲“受影响”毫无贬义,日本受了中国的影响,自己也有所创新,有所发展,这是日本书法家最受人称赞之处。在几十年前,中国视古代文化如粪土的时期,我看了日本书法,曾感慨备至,“惊呼热中肠”,觉得我们将要“礼失而求诸野”了。幸而在改革开放以来,书法又受到青睐。老中青三代书法家,发奋图强,重振当年雄风。我所担心的尴尬局面未能出现,这是我垂暮之年最感欣慰的乐事之一。幸亏天老爷赐我以长寿,否则真要抱恨终天了。
中国的书法妙处何在呢?我不是美学家,更不是书法美学家,不敢赞一词。古语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现在我想借用别人的眼睛,而且是一个外国人的眼睛,来攻中国书法这一块玉。我在将近七十年前在清华读书时,有一个教德文的德国教授,名叫Gustav Ecke,中文名是艾克,字锷风,只能说几句简单的汉语,并不认识汉字。有一次,在上课前,我用粉笔在黑板上鬼画符,写了几个汉字,完全是写着玩的;但忘记擦掉。他一走进课堂,不上讲台,两眼直勾勾地瞅着黑板上的那几个字,似乎非常欣赏。下课后,他问是谁写的,我从实招认。他点头微笑,说:“我不认识汉字,但我是美学家。我看汉字,像看一幅画,只看结构,只看线条,不管含义。”
他这几句简单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从来不是什么书法家,我那黑板字写得也不见得好。但是,艾老师却以一个外国美学家的目光,从字的结构和线条上看出了美。我甚至觉得,不认识汉字的外国美学家,他们看到汉字,不像我们中国人(文盲除外)这样,看到一幅名人的书法,首先意识到的是字或词组的含义,然后才去审美。我觉得,这种审美实际上是掺上了杂质,不能立即得到美的真诠,这会影响到美感享受的。有人或许认为这是怪论,我则深信不疑。
总之,书法同绘画一样,是一种视觉艺术。绘画的作用,在于重现自然,无论是山水、人物,还是花、鸟、虫、画,重现时都必然沾染上一些个人感情成分。所以,虽同是一类画家,然而画风各异,决不像照相那样,照出来的都大同小异。书法不再重现自然,而在抒发胸中一股浩然之气,这种气人与人殊,因此王羲之决不同于魏碑,颜真卿决不同于怀素,苏轼决不同于黄庭坚,董其昌大类赵孟頫,清代馆阁体则表现一种富贵气象,像郑板桥那种字体决进不了翰林院,只能到扬州去当“八怪”之一。如果像颜真卿那样的刚烈人物而书法却如赵子昂,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古人常说:文如其人,我则说:字如其人。这一点恐怕是非信不行的。至于蔡京、严嵩等人,虽亦为书法家,其气并不“浩然”,这应另当别论。
谈到彭松的书法,应当先谈彭松其人。他幼年丧母,虽有同父异母兄姐照顾;但是哪能代替了母爱呢?父亲常年在外奔波谋生,彭松幼年心情之凄凉,概可想见。我六岁离开母亲,冲龄失去母爱的情景,我完全能体会,凄清、悲哀、孤独、无助,但又因年龄过小,有苦说不出。至今已届望九之年,每次想到我那可怜的母亲,仍然泪流满面。将近八十年前,我同彭松青梅竹马,住前后院。我长他六岁,在现在看起来是个小数,在孩提时期,却无疑是个大数。惺惺惜惺惺,我有时会下意识地特别钟爱他。至今回想起来,依然暖在心头。
这话扯得太远了,本来没想说这些话的,写到这里,情不由己,顺便流了出来,也许是无伤大雅吧。再回头说彭松。幼年他家庭极端贫困,没有能受到正规的高等教育。但是,他在九个堂兄弟姊妹中,禀赋最高。他父亲一生沉浮下僚,却有绘画和书法的天才。他的艺术生理基因遗传给了彭松。彭松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曲折坎坷,每一步都出人意料;但是,他能书善画,对我来说,却是既出意料,又在意内。他有此禀赋,不管走多少弯路,最终还总会走到这条道上来,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在上面已经说过,我既非书法家,也非美学家;不过平生看的书法绘画,为数颇多。古今中外,都有所涉猎。积之既久,自谓颇养成了一点鉴赏能力,能辨美丑,分善劣。看了彭松的书法,浑厚凝重,而又气韵生动,笔酣墨饱时,仿佛能力透纸背,震撼人心。我这个外行人,只能说这样几句外行话。我现在引用一位真正内行名家的意见,这就是著名书画家黄苗子先生,他对彭松的书法给了极高的评价,这当然是绝对可靠的了。
彭松淡泊名利,从不以书法招摇。现在要出这样一本书法集,索序于我。我认为这是当仁不让的事,所以不避谫陋,写了这一篇序。
漫谈散文
对于散文,我有偏爱,又有偏见。为什么有偏爱呢?我觉得在各种文学体裁中,散文最能得心应手,灵活圆通。而偏见又何来呢?我对散文的看法和写法不同于绝大多数的人而已。
我没有读过《文学概论》一类的书籍,我不知道,专家们怎样界定散文的内涵和外延。我个人觉得,“散文”这个词儿是颇为模糊的。最广义的散文,指与诗歌对立的一种不用韵又没有节奏的文体。再窄狭一点,就是指与骈文相对的,不用四六体的文体。更窄狭一点,就是指与随笔、小品文、杂文等名称混用的一种出现比较晚的文体。英文称这为“Essay,familiar essay”,法文叫“Essai”,德文是“Essay”,显然是一个字。但是这些洋字也消除不了我的困惑。查一查字典,译法有多种。法国蒙田的Essai,中国译为“随笔”,英国的Familiar essay,译为“散文”或“随笔”,或“小品文”。中国明末的公安派或竟陵派的散文,过去则多称之为“小品”。我堕入了五里雾中。
子曰:“必也正名乎!”这个名,我正不了,我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中国是世界上散文第一大国,这决不是“王婆卖瓜”,是必须承认的事实。在西欧和亚洲国家中,情况也有分歧。英国散文名家辈出,灿若列星。德国则相形见绌,散文家寥若晨星。印度古代,说理的散文是有的,抒情的则如凤毛麟角。世上万事万物有果必有因,这种情况的原因何在呢?我一时还说不清楚,只能说,这与民族性颇有关联。再进一步,我就穷辞了。
这且不去管它,我只谈我们这个散文大国的情况,而且重点放在眼前的情况上。五四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在文学范围内,改文言为白话,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七十多年以来,中国文学创作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是,据我个人的看法,各种体裁间的发展是极不平衡的。小说,包括长篇、中篇和短篇,以及戏剧,在形式上完全西化了。这是福?是祸?我还没见到有专家讨论过。我个人的看法是,现在的长篇小说的形式,很难说较之中国古典长篇小说有什么优越之处。戏剧亦然,不必具论。至于新诗,我则认为是一个失败。至今人们对诗也没能找到一个形式。既然叫诗,则必有诗的形式,否则可另立专名,何必叫诗?在专家们眼中,我这种对诗的见解只能算是幼儿园的水平,太平淡低下了。然而我却认为,真理往往就存在于平淡低下中。你们那些恍兮惚兮高深玄妙的理论“只堪自怡悦”,对于我却是“只等秋风过耳边”了。
这些先不去讲它,只谈散文。简短截说,我认为五四运动以来中国文坛上最成功的是白话散文,个中原因并不难揣摩。中国有悠久雄厚的散文写作传统,所谓经、史、子、集四库中都有极为优秀的散文,为世界上任何国家所无法攀比。散文又没有固定的形式。于是作者如林,佳作如云,有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旧日士子能背诵几十篇上百篇散文者,并非罕事,实如家常便饭。“五四”以后,只需将文言改为白话,或抒情,或叙事,稍有文采,便成佳作。窃以为,散文之所以能独步文坛,良有以也。
但是,白话散文的创作有没有问题呢?有的,或者甚至可以说,还不少。常读到一些散文家的论调,说什么:“散文的诀窍就在一个‘散’字。”“散”字,松松散散之谓也。又有人说:“随笔的关键就在一个‘随’字。”“随者,随随便便之谓也。”他们的意思非常清楚:写散文随笔,可以随便写来,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愿意下笔就下笔,愿意收住就收住。不用构思,不用推敲。有些作者自己有时也感到单调与贫乏,想弄点新鲜花样;但由于腹笥贫瘠,读书不多,于是就生造词汇,生造句法,企图以标新立异来济自己的贫乏。结果往往是,虽然自我感觉良好,可是读者偏不买你的账,奈之何哉!读这样的散文,就好像吃掺上沙子的米饭,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进退两难,啼笑皆非。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样的文章没有市场。正相反,很多这样的文章堂而皇之地刊登在全国性的报刊上。我回天无力,只有徒唤奈何了。
要想追究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也并不困难。世界上就有那么一些人,总想走捷径,总想少劳多获,甚至不劳而获。中国古代的散文,他们读得不多,甚至可能并不读;外国的优秀散文,同他们更是风马牛不相及。而自己又偏想出点风头,露一两手。于是就出现了上面提到的那样非驴非马的文章。
我在上面提到我对散文有偏见,又几次说到“优秀的散文”,我的用意何在呢?偏见就在“优秀”二字上。原来我心目中的优秀散文,不是最广义的散文,也不是“再窄狭一点”的散文,而是“更窄狭一点”的那一种。即使在这个更窄狭的范围内,我还有更更窄狭的偏见。我认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这二字也可以分开来讲:真,就是真实,不能像小说那样生编硬造;情,就是要有抒情的成分。即使是叙事文,也必有点抒情的意味,平铺直叙者为我所不取。《史记》中许多《列传》,本来都是叙事的;但是,在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片悲愤之情,我称之为散文中的上品。贾谊的《过秦论》,苏东坡的《范增论》、《留侯论》等等,虽似无情可抒,然而却文采斐然,情即蕴涵其中,我也认为是散文上品。
这样的散文精品,我已经读了七十多年了,其中有很多篇我能够从头到尾地背诵。每一背诵,甚至仅背诵其中的片段,都能给我以绝大的美感享受。如饮佳茗,香留舌本;如对良友,意寄胸中。如果真有“三月不知肉味”的话,我即是也。从高中直到大学,我读了不少英国的散文佳品,文字不同,心态各异。但是,仔细玩味,中英又确有相通之处:写重大事件而不觉其重,状身边琐事而不觉其轻;娓娓动听,逸趣横生;读罢掩卷,韵味无穷。有很多很多值得我们学习借鉴之处。
至于六七十年来中国并世的散文作家,我也读了不少他们的作品。虽然笼统称之为“百花齐放”,其实有成就者何止百家。他们各有自己的特色,各有自己的风格,合在一起看,直如一个姹紫嫣红的大花园,给“五四”以后的中国文坛增添了无量光彩。留给我印象最深刻最鲜明的有鲁迅的沉郁雄浑,冰心的灵秀玲珑,朱自清的淳朴淡泊,沈从文的轻灵美妙,杨朔的镂金错彩,丰子恺的厚重平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至于其余诸家,各有千秋,我不敢赞一词矣。
综观古今中外各名家的散文或随笔,既不见“散”,也不见“随”。它们多半是结构谨严之作,决不是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的轻率产品。蒙田的《随笔》,确给人以率意而行的印象。我个人认为,在思想内容方面,蒙田是极其深刻的;但在艺术性方面,他却是不足法的。与其说蒙田是一个散文家,不如说他是一个哲学家或思想家。
根据我个人多年的玩味和体会,我发现,中国古代优秀的散文家,没有哪一个是“散”的,是“随”的。正相反,他们大都是在“意匠惨淡经营中”,简练揣摩,煞费苦心,在文章的结构和语言的选用上,狠下工夫。文章写成后,读起来虽然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实际上其背后蕴藏着作者的一片匠心。空口无凭,有文为证。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是流传千古的名篇,脍炙人口,无人不晓。通篇用“也”字句,其苦心经营之迹,昭然可见。像这样的名篇还可以举出一些来,我现在不再列举,请读者自己去举一反三吧。
在文章的结构方面,最重要的是开头和结尾。在这一点上,诗文皆然,细心的读者不难自己去体会。而且我相信,他们都已经有了足够的体会了。要举例子,那真是不胜枚举。我只举几个大家熟知的。欧阳修的《相州昼锦堂记》开头几句话是:“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据一本古代笔记上的记载,原稿并没有。欧阳修经过了长时间的推敲考虑,把原稿派人送走。但他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还不够妥善,立即又派人快马加鞭,把原稿追了回来,加上了这几句话,然后再送走,心里才得到了安宁。由此可见,欧阳修是多么重视文章的开头。从这一件小事中,后之读者可以悟出很多写文章之法。这就决非一件小事了。这几句话的诀窍何在呢?我个人觉得,这样的开头有雷霆万钧的势头,有笼罩全篇的力量,读者一开始读就感受到它的威力,有如高屋建瓴,再读下去,就一泻千里了。文章开头之重要,焉能小视哉!这只不过是一个例子,不能篇篇如此。综观古人文章的开头,还能找出很多不同的类型。有的提纲挈领,如韩愈《原道》之“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有的平缓,如柳宗元的《小石城山记》之“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有的陡峭,如杜牧《阿房宫赋》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类型还多得很,不可能,也没有必要一一列举。读者如能仔细观察,仔细玩味,必有所得,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谈到结尾,姑以诗为例,因为在诗歌中,结尾的重要性更明晰可辨。杜甫的《望岳》最后两句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钱起的《赋得湘灵鼓瑟》的最终两句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杜甫的《赠卫八处士》的最后两句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杜甫的《缚鸡行》的最后两句是:“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这样的例子更是举不完的。诗文相通,散文的例子,读者可以自己去体会。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并不难理解。在中国古代,抒情的文或诗,都贵在含蓄,贵在言有尽而意无穷,如食橄榄,贵在留有余味,在文章结尾处,把读者的心带向悠远,带向缥缈,带向一个无法言传的意境。我不敢说,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诗,都是这样。但是,文章之作,其道多端;运用之妙,在乎一心。我上面讲的情况,是广大作者所刻意追求的,我对这一点是深信不疑的。
“你不是在宣扬八股吗?”我仿佛听到有人这样责难了。我敬谨答曰:“是的,亲爱的先生!我正是在讲八股,而且是有意这样做的。”同世上的万事万物一样,八股也要一分为二的。从内容上来看,它是“代圣人立言”,陈腐枯燥,在所难免。这是毫不足法的。但是,从布局结构上来看,却颇有可取之处。它讲究逻辑,要求均衡,避免重复,禁绝拖拉。这是它的优点。有人讲,清代桐城派的文章,曾经风靡一时,在结构布局方面,曾受到八股文的影响。这个意见极有见地。如果今天中国文坛上的某一些散文作家——其实并不限于散文作家——学一点八股文,会对他们有好处的。
我在上面啰啰唆唆写了那么一大篇,其用意其实是颇为简单的。我只不过是根据自己六十来年的经验与体会,告诫大家:写散文虽然不能说是“难于上青天”,但也决非轻而易行,应当经过一番磨炼,下过一番苦功,才能有所成,决不可掉以轻心,率尔操觚。
综观中国古代和现代的优秀散文,以及外国的优秀散文,篇篇风格不同。散文读者的爱好也会人人不同,我决不敢要求人人都一样,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仅就我个人而论,我理想的散文是淳朴而不乏味,流利而不油滑,庄重而不板滞,典雅而不雕琢。我还认为,散文最忌平板。现在有一些作家的文章,写得规规矩矩,没有任何语法错误,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中是毫无问题的。但是读起来总觉得平淡无味,是好的教材资料,却决非好的文学作品。我个人觉得,文学最忌单调平板,必须有波涛起伏,曲折幽隐,才能有味。有时可以采用点文言辞藻,外国句法;也可以适当地加入一些俚语俗话,增添那么一点苦涩之味,以避免平淡无味。我甚至于想用谱乐谱的手法来写散文,围绕着一个主旋律,添上一些次要的旋律;主旋律可以多次出现,形式稍加改变,目的只想在复杂中见统一,在跌宕中见均衡,从而调动起读者的趣味,得到更深更高的美感享受。有这样有节奏有韵律的文字,再充之以真情实感,必能感人至深,这是我坚定的信念。
我知道,我这种意见决不是每个作家都同意的。风格如人,各人有各人的风格,决不能强求统一。因此,我才说:这是我的偏见。说“偏见”,是代他人立言。代他人立言,比代圣人立言还要困难。我自己则认为这是正见,否则我决不会这样刺刺不休地来论证。我相信,大千世界,文章林林总总,争鸣何止百家!如蒙海涵,容我这个偏见也占一席之地,则我必将感激涕零之至矣。
论新体旧诗
五四运动以来的白话诗运动,我不认为是成功的。问题不在于白话与否,而在于迄今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形式。既然叫诗,必然要有诗的形式,这是一个常识问题。那些反对这些常识的理论,以我愚鲁,听起来介于明白与不明白之间。
我的所谓形式,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行数和字数,一是韵律。前者在中国文学史上发展的规律大体上是由少到多,单拿字数来讲,总的趋向是由四言发展到五言,由五言发展到七言。其他字数不同的诗,也是有的,但只是偶一见之而已。为什么没有向九言发展?原因说简就简,说繁就繁,这里暂且不谈。
我个人觉得,形式中韵律更为重要,其目的在给人们的听觉以美感享受。原始民族的歌唱,以及给摇篮中婴儿唱的催眠曲,可以为证。这种听觉享受是人类(还有动物?)的良能。世界所有的民族没有没有音乐的。诗当然不是音乐,但是部分可以具有音乐的功能,这就是诗歌的韵律是熔意义和乐声于一炉的。
现在,我们的白话诗,缺乏的正是这种诉之于目的比较整齐的字数和诉之于耳的音乐性。作者虽然苦心孤诣制作一些迷离模糊的意象,可是至少对我来说是“只堪自怡悦”的,不能使我感动,更谈不到什么美感享受。
我不是什么诗人,但喜欢读诗,中外诗都读过不少,至今虽已至垂暮之年,积习依然难除,快乐仍旧未减。因此才敢斗胆提出我对新诗的看法。简短截说,我认为,白话诗这样下去,前途是渺茫的。现在有人提倡新体旧诗,我看诗人们不妨试上一试。
诗韵是很重要的问题。近读澳门林佐榆教授的《无悔集》,在“自序”中,林教授引程祥徽教授的一首七律:
诗家最忌十三元
戒律无端锁艺魂
未死挺斋录鬼语
狂生季立论人言
地分南北调常异
时隔古今音不浑
濠畔群贤修禊后
中原音韵出笼樊
总的意思是说,十三元这一类中包含着许多古代能叶韵而后来不能叶的字。诗中的“季立”是明代的陈第,他论音韵时说过:“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这是非常正确的意见。这种例子,还不限于十三元,“台”和“回”,古代叶韵,现在就不叶。叶韵的目的是为了读起来铿锵悦耳,韵不叶,则达不到这个目的。所以,我们今天写新体旧诗,千万不要再胶柱鼓瑟,死死抱住旧韵不放,一定要用今天的新韵,也就是通行全国甚至世界的普通话的韵。字数和行数,则五绝、五律、七绝、七律均可,甚至还可以自创新形式,目的只在诉诸耳目,使读者能得美感享受。
语言与文字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其道多端。人类先有了语言,后又有了文字,而禽兽则没有,这是重要区别之一。现在国外有个别的语言学家在研究禽兽的语言,响应者不多。这个问题我在这里先不讨论。
我们每个人,除了哑巴以外,总要经常说话。认字的人还要经常使用文字,这和阳光和空气一样,和吃饭与睡觉一样,是离不开的。
但是,有一个现象却往往为非语言学家所忽略,这就是:语言和文字,只要还活着,也就是说还被人使用,就存在不停地变化。中国文字从甲骨文到钟鼎文,到大篆,到小篆,到隶书,到楷书、行书、草书,就是最有力的证明。语言亦然,不必细说。为了更轻易地提高人民的文化水平,促进经济的发展,在某一个时期内,由官方采用行政命令的办法,使文字统一和规范化,这是无可非议的,合情合理的。中外历史上都不乏先例,秦始皇的“书同文”是一个最有名的例子。我们今天汉字规范化,是经过完备的法律程序通过的,我们全国人民责无旁贷,遵守是我们的义务,是奉公守法的表现。
但是,从长期来看,比如说二三百年,或者更长的时间,语言和文字都必须变化,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除非你把语言和文字都搞成化石。
世界上最关心自己语言“纯洁化”的是法国。几百年来,法兰西学院不断地作出努力,保持法语的“纯洁”,然而法语,同其他语言一样,不断受到“污染”,变得不“纯洁”起来。这件事是不以人的主观愿望为转移的。
最近我收到一位X(我不知道他是老中青,姑以X代之)学者的来信。他是个有心人,一个有志之士,想努力保持汉语的规范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但是,他有点“食今不化”,不了解语言和文字都不会停滞不变的道理,想使我们今天的规范化字永垂不朽,变成化石。比如在今天的汉语词典上,“朦眬”和“朦胧”确实分列为两个词儿,前者的解释是“快要睡着或刚醒时,两眼半开半闭,看东西模糊的样子”。对后者的解释是“月光不明,不清楚,模糊”。其实基本的含义就是“模糊”。如果说“朦眬”与眼有关,而“朦胧”与月色有关,那么,对一个瞎子来说,他既无“朦眬”,又无“朦胧”。如果他写文章(当然是用盲文),他应该用哪一个词儿呢?鲁迅先生的《三闲集》中有一篇文章《醉眼中的朦胧》,这确与眼睛有关,然而他却写作“朦胧”,而非“朦眬”。根据我的印象,“朦眬”这两个字,现在很少有人用,它几乎成为汉语词汇中的盲肠。这位学者硬要勉强区分,“可怜无补费精神”。
这位学者还举出了一些别的例子,限于篇幅,我就不举了。他为了勘误,“写了几百封信,连作者面也不得到(羡林按:此句措辞有问题,也应该‘勘一勘’的)……而大量的书一印再印,几万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册,流向社会传之后代,真是贻害无穷,简直是践踏我们五千年的璀璨文化,使大家都当上不孝之(羡林按:应作子)孙败类。这大概不是各位弄学问的大家所心甘情愿的吧?!”这真是石破天惊之论,令我浑身震撼。然而“五千年”中,我们的语言文字变了多少次了?我们全体汉族人民,加上我们的老祖宗,岂不都成了不肖子孙败类了吗?
文章的题目
文章是广义的提法,细分起来,至少应该包括这样几项:论文、专著、专题报告等等。所有的这几项都必须有一个题目,有了题目,才能下笔作文章,否则文章是无从写起的。
题目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不出两端,一个是别人出,一个是自己选。
过去一千多年的考试,我们现在从小学到大学的作文,都是老师或其他什么人出题目,应试者或者学生来写文章。封建社会的考试是代圣人立言,万万不能离题的,否则不但中不了秀才、举人或进士,严重的还有杀头的危险。至于学术研究,有的题目由国家领导部门出题目,你根据题目写成研究报告。也有的部门制订科研规划,规划上列出一些题目,供选者参考。一般说来,选择的自由不大。50年代,我也曾参加过制订社会科学规划的工作,开了不知多少会,用了不知多少纸张,费了不知多少人力,规划终于制订出来了。但是,后来就没有多少人过问,仿佛是“为规划而规划”。
以上都属于“别人出”的范畴。
至于“自己选”,表面上看起来是比较自由的。然而实际上也不尽然,有时候也要“代圣人立言”。就是你自己选定的题目,话却不一定都是自己的,自己的话也不一定能尽情吐露。于是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八股”,只准说一定的话,话只准说到一定的程度。中外历史都证明,只有在真正“百家争鸣”的时代,学术才真能发展。
特别是有一种倾向危害最大。年纪大一点的学术研究者都不会忘记,过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有某一些人大刀阔斧地批判“从杂志缝里找文章”的做法。这些人大概从来不看学术杂志,从来也写不出有新见解的文章,只能奉命唯谨,代圣人立言。
稍懂学术研究的人都会知道,学术上的新见解总是最先发表在杂志上刊登的论文,进入学术专著,多半是比较晚的事情了。每一位学者都必须尽量多地尽量及时地阅读中外有关的杂志。在阅读中,认为观点正确,则心领神会。认为不正确,则自己必有自己的想法。阅读既多,则融会贯通,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新见解,发而为文,对自己这一门学问会有所推动。这就是从杂志缝里找文章。我现在发现,有颇为不少的“学者”从来不或至少很少阅读中外学术杂志。他们不知道自己这一门学问发展的新动向,也得不到创新的灵感,抱残守缺,鼠目寸光,抱着几十年的老皇历不放,在这样的情况下,焉能写出好文章!我们应当经常不断地阅读中外杂志,结合随时出现的新问题和新情况,一心一意地从杂志缝里找文章。
拿来和送去
在世界上所有的文明大国中,古代典籍传留下来在质和量的方面都独占鳌头的,只有中国一国。这个说法完全符合事实,毫无夸大之处。典籍是最重要的文化载体。古代典籍是我们中华民族对世界人民,对世界文化一个伟大的贡献。
在过去漫长的封建社会中,有的统治者也曾用大力整理过,比如清代的乾隆皇帝就曾亲自过问,遴选了几位大学士,集天下最有成就的大学者,用上几年的时间,编选了一部有名的《四库全书》,没有刻版印行,只命人缮写了七部,分贮全国一些地方。乾隆的用心或者动机并不是善良的,他想消灭一些书或者消灭一些书的有忌讳的部分。但是效果应该说还是好的,《四库全书》保全了一些书免遭毁灭的厄运。
在解放前,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了一大批古籍,编为《四部丛刊》。上海中华书局排印了一套《四部备要》,两套丛书都是皇皇巨著,异曲同工,起到了传播与保存古籍的双重作用,受到了海内外广大读者的欢迎,动机与效果完全统一。
最近若干年以来,在改革开放的影响下,在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正确方针的指导下,又有一些有识之士,用不同的方式整理、编纂优秀古籍。在群峰并峙的形势中,《传世藏书》以其独特的编选方式,投入巨大的资金,邀集众多的学者,横排,简体字,所有入选的古籍都加上标号,穷数年之力,采用最好的纸张,使用最高的印刷技术,实行严格的审校制度,反复核校,最后出之以最美的装帧。这样细致审慎的操作规程,称之为前无古人,恐怕亦非过分夸大。好在全书一百二十三巨册已经出齐,明眼人自能衡量其价值,徒托空言,不足为凭。
关于此书的意义与价值,我想提出几点个人的看法。最近几年,我在很多文章和发言中提出了一个观点:文化交流是推动人类社会前进的主要动力之一。如果没有国家与国家间、人民与人民间的文化交流,今天人类社会是个什么样子,简直无法想象。我认为,在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文化交流是东西两大文化体系之间的交流。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东方文化,其基础或出发点是综合的思维模式,表现在哲学思想上是“天人合一”。最有代表性的说法是宋代大哲学家张载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西方文化自希腊罗马起一直发展到今天的欧美文化,其基础或出发点是分析的思维模式,表现在行动上是“征服自然”。在中国汉唐时期,主宰世界的是东方文化。西方自文艺复兴,特别是产业革命以后,征服自然,成绩彪炳。到了今天,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有巨大的创造与成就,全世界莫不蒙受其利。
然而征服自然,从一开始就孕育着危险性。到了今天,弊端日益明显,大气污染,环境污染,生态平衡破坏,臭氧层出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原来,大自然虽既非人格,亦非神格,却是能惩罚善报复的,以上列举的诸弊端就是报复与惩罚的结果。如果人类再不悬崖勒马,后果真不堪设想。救之之方只有一个,就是以东方“天人合一”的思想和行动济西方“征服自然”之穷,我称之为“东西文化互补论”。
《传世藏书》所收典籍中蕴含着中国文化的精华。不仅是中国学者,连西方一些有识之士也感到了西方文化所产生的弊端,必救之以东方文化。当年鲁迅先生提倡“拿来主义”,是想输入西方的科技文化,使中国富强起来。到了今天,人类所面临的处境既然如此险恶,而西方大部分人——我看,中国也一样——却还懵懵懂懂,高枕不醒。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采用“送去主义”,送去的方法和工具颇多,把《传世藏书》弘扬四海,就是有效的办法之一。
再过几年,一个新的世纪就来临了。我虔诚希望,人类能聪明起来,认真考虑拿来与送去的问题,认真考虑我的“东西文化互补论”。
我和东坡词
几年前的一段亲身经历,至今回忆起来,历历如在目前;然而其中的一点隐秘,我却始终无法解释。
患了老年性白内障,要动手术。要说怕得不得了,还不至于;要说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也不是事实。坐车到医院去的路上,同行的人高谈阔论,我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一点也不想参加,我静默不语,在半梦幻状态中,忽然在心中背诵起来了苏东坡的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禅娟。默诵完了一遍,再从头默诵起,最终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默诵了多少遍,汽车到了医院。
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我为什么单单默诵东坡这一首词,我至今不解。难道它与我当时的处境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吗?
在医院里住了几天,进行了细致的体验,终于把我送进了手术室。主刀人是施玉英大夫,号称“北京第一刀”,技术精湛,万无一失,因此我一点顾虑都没有。但因我患有心脏病,为了保险起见,医院特请来一位心脏科专家,并运来极大的一台测量心脏的仪器,摆在手术台旁,以便随时监测我心跳的频率。于是,我就有了两位大夫,我舒舒服服地躺上了手术台。动手术的右眼虽然进行了麻醉,但我的脑筋是十分清楚的,耳朵也不含糊。手术开始后,我听到两位大夫曼声细语地交换着意见,间或还听到了仪器碰撞的声音。一切我都觉得很美妙。但是,我又在半梦幻的状态中,心里忽然又默诵起宋词来,仍然是苏东坡的,不是上面那一首,而是:
缥缈红妆照浅溪,薄云疏雨不成泥。送君何处古台西。
废沼夜来秋水满,茂陵深处晓莺啼。行人肠断草凄迷。
我仍然是循环往复地默诵,一遍又一遍,一直到走下手术台。
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我为什么偏偏又默诵起词来,而且又是东坡的。其原因我至今不解。难道这又与我当时的处境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吗?
这样的问题,我无法解释。
但是,我觉得,如果真要想求得一个答复,也是有可能找得到的。
我不是诗词专家,只有爱好,不懂评论。可是读得多了,管窥蠡测,似乎也能有点个人的看法。现在不妨写了出来,供大家品评。
中国词家一向把词分为婉约与豪放两派,每一派中的诸作者也都各有特点,不完全是一个模样。在婉约派中,我最喜欢的是李后主、李易安和纳兰性德。在豪放派中,我最欣赏的是苏东坡。
原因何在呢?
我想提出一个真正的专家学者从来没有提过的肯定是野狐谈禅的说法。为了把问题说明白,我想先拉一位诗人来作陪,他就是李太白。我个人浅见认为,太白和东坡是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史上两位最有天才的最伟大的作家。他们俩共同的特点是:为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文不加点,倚马可待。每一首诗词,好像都是一气呵成,一气流转。他们写的时候,笔不停挥,欲住不能;我们读的时候,也是欲停不能,宛如高山滑雪,必须一气到底,中间决无停留的可能。这一种气或者气势,洋溢充沛在他们诗词之中,霈然不可抗御。批评家和美学家怎样解释这个现象,我不得而知,这现象是明明白白地存在着的,我则丝毫也不怀疑。
我在下面举太白的几首诗,以资对比:
长安一片月,
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断,
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
良人罢远征。
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吹度玉门关。
蜀僧抱绿绮,
西下峨嵋峰,
为我一挥手,
如听万壑松。
你无论读上面哪一首诗,你能中途停下吗?真仿佛有一股力量,一股气势,在后面推动着你,非读下去不行,读东坡的词,亦复如是。这就是我独独推崇东坡和太白的原因。
这种想法,过去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过,它埋藏在我心中有年矣。白内障动手术是我平生一件大事,它触动了我的内心,于是,这种想法就下意识地涌出来,东坡词适逢其会自然流出了。
我的文艺理论水平低,只能说出,无法解释,尚望内行里手有以教我。
学外语
一
现在全国正弥漫着学外语的风气,学习的主要是英语,而这个选择是完全正确的。因为英语实际上已经成了一种世界语。学会了英语,几乎可以走遍天下,碰不到语言不通的困难。水平差的,有时要辅之以一点手势。那也无伤大雅,语言的作用就在于沟通思想。在一般生活中,思想决不会太复杂的。懂一点外语,即使有点洋泾浜,也无大碍,只要“老内”和“老外”的思想能够沟通,也就行了。
学外语难不难呢?有什么捷径呢?俗话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所谓“有心人”,我理解,就是有志向去学习又肯动脑筋的人。高卧不起,等天上落下馅儿饼来的人是绝对学不好外语的,别的东西也不会学好的。
至于“捷径”问题,我想先引欧洲古代大几何学家欧几里德(也许是另一个人。年老昏聩,没有把握)对国王说:“几何学里面没有御道!”“御道”,就是皇帝走的道路。学外语也没有捷径,人人平等,都要付出劳动。市场卖的这种学习法、那种学习法,多不可信。什么方法也离不开个人的努力和勤奋。这些话都是老生常谈,但是,说一说决不会有坏处。
根据我个人经验,学外语学到百分之五六十,甚至七八十,也并不十分难。但是,我们不学则已,要学就要学到百分之九十以上,越高越好。不到这个水平你的外语是没有用的,甚至会出漏子的。我这样说,同上面讲的并不矛盾。上面讲的只是沟通简单的思想,这里讲的却是治学、译书、做重要口译工作。现在市面上出售为数不太少的译本,错误百出,译文离奇。这些都是一些急功近利,水平极低而又懒得连字典都不肯查的译者所为。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些都是假冒伪劣的产品,应该归入严打之列的。
我常有一个比喻:我们这些学习外语的人,好像是一群鲤鱼,在外语的龙门下洑游。有天资肯努力的鲤鱼,经过艰苦的努力,认真钻研,锲而不舍,一不耍花招,二不找捷径,有朝一日风雷动,一跳跳过了龙门,从此变成了一条外语的龙,他就成了外语的主人,外语就为他所用。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则在龙门下游来游去,不肯努力,不肯钻研,就是游上一百年,他仍然是一条鲤鱼。如果是一条安分守己的鲤鱼,则还不至于害人。如果不安分守己,则必然堕入假冒伪劣之列,害人又害己。
做人要老实,学外语也要老实。学外语没有什么万能的窍门。俗语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就是窍门。
二
前不久,我写过一篇《学外语》,限于篇幅,意犹未尽,现在再补充几点。
学外语与教外语有关,也就是与教学法有关,而据我所知,外语教学法国与国之间是不相同的,仅以中国与德国对比,其悬殊立见。中国是慢吞吞地循序渐进,学了好久,还不让学生自己动手查字典,读原著。而在德国,则正相反。据说19世纪一位大语言学家说过:“学外语有如学游泳,把学生带到游泳池旁,一一推下水去;只要淹不死,游泳就学会了,而淹死的事是绝无仅有的。”我学俄文时,教师只教我念了念字母,教了点名词变化和动词变化,立即让我们读果戈里的《鼻子》,天天拼命查字典,苦不堪言。然而学生的主动性完全调动起来了。一个学期,就念完了《鼻子》和一本教科书。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德国的实践证明,这样做是有成效的。在那场空前的灾难中,当我被戴上种种莫须有的帽子时,有的“革命小将”批判我提倡的这种教学法是法西斯式的方法,使我欲哭无泪,欲笑不能。
我还想根据我的经验和观察在这里提个醒:那些已经跳过了外语龙门的学者们是否就可以一劳永逸地吃自己的老本呢?我认为,这吃老本的思想是非常危险的。一个简单的事实往往为人们所忽略,世界上万事万物无不在随时变化,语言何独不然!一个外语学者,即使已经十分纯熟地掌握了一门外语,倘若不随时追踪这一门外语的变化,有朝一日,他必然会发现自己已经落伍了,连自己的母语也不例外。一个人在外国呆久了,一旦回到故乡,即使自己“乡音未改”,然而故乡的语言,特别是词汇却有了变化,有时你会听不懂了。
我讲点个人的经验。当我在欧洲呆了将近十一年回国时,途经西贡和香港,从华侨和华人口中听到了“搞”这个字和“伤脑筋”这个词儿,就极使我“伤脑筋”。我去国之前没有听说过。“搞”字是一个极有用的字,有点像英文的do。现在“搞”字已满天飞了。当我在80年代重访德国时,走进了饭馆,按照四五十年前的老习惯,呼服务员为hever ofer;他膛目以对。原来这种称呼早已被废掉了。
因此,我就想到,不管你今天外语多么好,不管你是一条多么精明的龙,你必须随时注意语言的变化,否则就会出笑话。中国古人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时刻记住这句话。我还想建议:今天在大学或中学教外语的老师,最好是每隔五年就出国进修半年,这样才不至为时代抛在后面。
三
前不久,我在“夜光杯”上发表了两篇谈学习外语的千字文,谈了点个人的体会,卑之无甚高论,不意竟得了一些反响。有的读者直接写信给我,有的写信给“夜光杯”的编辑。看来非再写一篇不行了。我不可能在一篇短文中答复所有的问题,我现在先对上海胡英琼同志提出的问题说一点个人的意见,这意见带有点普遍意义,所以仍占“夜光杯”的篇幅。
我在上述两篇千字文中提出的意见,归纳起来,不出以下诸端:第一,要尽快接触原文,不要让语法缠住手脚,语法在接触原文过程中逐步深化。第二,天资与勤奋都需要,而后者占绝大的比重。第三,不要妄想捷径,外语中没有“御道”。
学习了英语再学第二外语德语,应该说是比较容易的。英语和德语同一语言系属,语法前者表面上简单,熟练掌握颇难;后者变化复杂,特别是名词的阴、阳、中三性,记得极为麻烦,连本国人都头痛。背单词时,要连同词性der、die、das一起背,不能像英文那样只背单词。发音则英文极难,英文字典必须使用国际音标。德文则一字一音,用不着国际音标。
学习方法仍然是我讲的那一套:尽快接触原文,不惮勤查字典,懒人是学不好任何外语的,连本国语也不会学好。胡英琼同志的具体情况和具体要求,我完全不清楚。信中只谈到德文科技资料,大概胡同志目前是想集中精力攻克这个难关。
我想斗胆提出一个“无师自通”的办法,供胡同志和其他读者参考。你只需要找一位通德语的人,用上二三个小时,把字母读音学好。从此你就可以丢掉老师这个拐棍,自己行走了。你找一本有可靠的汉文译文的德文科技图书,伴之以一本浅易的德文语法。先把语法了解个大概的情况,不必太深入,就立即读德文原文,字典反正不能离手,语法也放在手边。一开始必然如堕入五里雾中。读不懂,再读,也许不止一遍两遍。等到你认为对原文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为了验证自己了解的正确程度,只是到了此时,才把那一本可靠的译本拿过来,看看自己了解得究竟如何。就这样一页页读下去,一本原文读完了,再加以努力,你慢慢就能够读没有汉译本的德文原文了。
科技名词,英德颇有相似之处,记起来并不难,而且一般说来,科技书的语法都极严格而规范,不像文学作品那样不可捉摸。我为什么再三说“可靠的”译本呢?原因极简单,现在不可靠的译本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