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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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和葬礼

手机振个不停。战大帅抖了抖激灵,睁开了眼。

他迷迷瞪瞪地哼唧着,从屁股底下掏出热乎乎的手机,盯着屏幕,脸上的困相慢慢没了。

“出什么幺蛾子?”他接起电话,只听那边嚷嚷道,“怎么不接电话?遛弯儿去啦?”

大帅木着脸,抬头瞅了瞅,见车里只有他一人,筱筱和梦莛不知去向。车窗外细雨绵绵,淋着一座灰凉的老加油站。

“你们仨一块呢?”来电话的人又问。

大帅挠着头,尽量清楚地解释道,他今天去奥尔巴尼提车,筱筱和他一起,隋老大要去波士顿,顺道捎他们一程。至于此刻具体在哪儿,他也不知道。

“隋梦莛?上波士顿去?”那人惊诧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大气地笑了几声,让大帅把电话给梦莛。大帅瞜着窗外说,梦莛和筱筱不在车里,可能是交油钱去了,要不他先下车找找。那人听了便说:“别价,我这还有点事儿,过会儿再电她。”

“巧了,”她又说,“我在底特律呢,离你们丫就两步路。”

挂了电话,战大帅开门下车,深深吸了两口清凉的雨意。美国遍地是爷爷辈的加油站,这个老站的年纪看来也不小,加油机灰迹斑斑,透着颓丧,像一个个无衣可换的老人。雨势暂时小了。加油站空空荡荡,只有他们这一辆车。远处,一抹抹车影在州道上飞驰而过,擦出了一声声清凉的水响。休息站的绿房子上,快餐店的门头擎着灰漉漉的天穹,透着静悄悄的希冀。

他拍了拍睡得发烫的脸,便望见筱筱和梦莛走出了便利店,一白一红,长发飘飘,在灰旧的背景中甚是惹眼。

“不睡了?”梦莛揶揄道。

大帅讪笑两声,人已回到了车边:“睡饱了,开会儿车精神精神。”

梦莛坐到了后面,筱筱照旧坐副驾驶。大帅打起火,瞧了瞧导航:“才到这儿呀?”

越野车驶上了开着雨花的州道。公路两侧是矮矮的荒草坡,头顶是云低雨斜的天穹,让人莫名觉得,草坡那边除了一片广袤的灰色,什么也不会有。这段路限速七十迈,大帅开车一向规矩,把车速控制得上下不超过两迈,被一辆辆车甩在了后面。筱筱望着它们苦笑道,按理说,这都是一张张罚单。

开了一段路,大帅才想起告诉她们,梁菲刚才来了个电话。

“说待会儿再打过来。”大帅道,“还说她在底特律,离咱们就两步路。”

底特律远在密歇根州,距离他们此刻的所在地五百英里,中间隔着伊利湖和安大略湖,坐飞机到奥尔巴尼得两个钟头,怎么算也不止两步路。不过筱筱明白,对于一年到头东跑西颠的梁菲来说,只要不需横穿大陆大洋,都算是两步路。

“要不你给她回一个?”大帅问梦莛,“万一有急事呢。”

“她没急事。”梦莛的声音犯着困,“套餐快用完了,等她打吧。”

临近傍晚,夜幕描在天边的墨色更浓了。细密的雨幕变得幽暗,超车的水声显得孤独。有的车早早开了头灯。大帅打开收音机,正好听到了一段天气预报:今夜到明天,纽约州南部大面积地区将遭受雪暴侵袭,请当地居民做好防范准备。

筱筱把刚才买的蛋挞放在挡杆边,打开盒盖,让大帅趁温乎吃点儿。

大帅垫着餐巾纸拿蛋挞,边笑边说:“别给隋老师弄一车油。”

他一边满口吃着,一边研究导航,估摸着说,照这个速度跑,他们五点来钟就能到奥尔巴尼。如果梦莛不在那儿停,估计七八点钟就能到波士顿;如果一块吃个饭,等他们提了车再走,最晚也晚不过九十点钟。时间怎么都合适。

“开这么慢,得往后推一两个小时。”筱筱说。

“那怎么办?”大帅愁道,“咱又吃不起罚单。”

“你在奥尔巴尼停吧?”筱筱问梦莛。

后座暗淡无光。筱筱回过头,梦莛已经靠着车窗打起了盹。

沿路开了三四英里,大帅放慢车速,面露好奇,朝前方的路边张望。筱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辆灰白色的面包车停在边道上,在冷雨中打着锃明的双闪,吐着暖暖的尾气。

一个穿工装夹克的小伙站在车边,招手求助。一辆辆车唰唰地掠了过去。

小越野靠在了路边。雨刷摆一下,前头的面包车就清亮一会儿。

大帅下了车,插着口袋,冻得直缩脖子,躲在羽绒服的帽子下面,朝求助的白人小伙走去。

“怎么回事儿?”他在雨里笑着喊。

“不知道!”小伙也喊,“好像漏油了!”

大帅惯于省油,下车前熄了火。雨刷一停,雨水便渐渐漫上玻璃,透过柔软的波纹,只看得见一片水盈盈的浅灰。筱筱等了半晌,没见大帅回来,便把梦莛的围巾在脖子上绕了绕,开门下了车。

辽远的公路上风雨清新。她像个蒙面客似的走近,见大帅早已平躺在地,身下铺着三张脚垫,一半身子藏在面包车底,只把穿牛仔裤的大长腿蜷在外头。

“你怎么下来了?”大帅不知怎么觉察到她来了。

那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扎着顶辫,留着络腮胡,始终蹲在大帅身边,一只膝盖上搭一条胳膊,弯着脖子朝车底瞧,就好像过意不去,这样多少也算帮忙。旁边站着一个鸭梨体形的中年女人,看见筱筱,便抱着胳膊走来,半是惆怅、半是感激地笑道,她和儿子运气够好,车子一出毛病,就遇到了一个热心肠的机械师。刚才,大帅把手伸到左前轮后面摸了摸,便猜到他们最近自己换了制动钳,防冻液管的位置没摆好,开着开着就磨损了,所以才走了一路、留了一路绿油油的尾巴。

“多亏你们,”女人叹道,“不然得一路漏到波特兰。”

“撑不到那儿。”大帅在车底下笑。

临近圣诞,这对母子要去东北边的波特兰过节,一家老小在小伙子的外公家待一个礼拜,钓钓鱼,打打猎,滑滑雪。这位妈妈说,他们这一家子聚起来,那就是个国际大联欢:她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姐夫是个意大利厨师,一个弟妹是有一半印度血统的工程师,另一个弟妹是非裔钢琴家,而他们家原本就有四分之一芬兰血统。平安夜聚餐时,大伙一齐举杯,用四五种语言齐呼圣诞快乐,既挺滑稽,也挺暖心。

“你们是不是不习惯这样?”她友善地问筱筱,“听说你们比较重视血统纯正。”

筱筱在围巾下弯着嘴角,看着向仍在修车的大帅。他正把一只短扳手朝小伙子递,两人不知聊到什么,一同哈哈地乐。

“这样好,”她说,“跟棵大树似的。”

小伙的妈妈没听懂后半句,用目光向她求解。筱筱却错开了话题,随口问她:“就你们俩过去?”

小伙妈妈点点头,看着不远处的儿子,告诉筱筱,现如今,他们这一大家子只少了两个人:她的母亲早已过世,她和丈夫前几年离了婚。

“没有完美的事儿。”她笑着说。

她们在细雨中静默片刻,见小伙子站起身来,边朝车后走边说,管子的缺口需要用厚胶布暂时封上,他去车里找找。

“莛莛车里有。”筱筱对大帅道。

她回到车边,打开后门,从储物格里拿了一卷胶布。梦莛还在睡着,抱着胳膊,头靠车窗,睡得这么熟,也要把不以为然的表情留在脸上。

筱筱关上车门,看见车窗上映着自己的脸。她站着没动,和自己的身影对望着。

她睡在昏暗的后座上。父亲轻轻唤她。她惺忪地睁开了眼。

“快到家了。”父亲温和地说。

林筱筱睡意蒙眬,望见了街心的孙中山雕像,立在堵车的红光和节日的广告巨幕中。

下午,她跟着父亲去参加外公的告别仪式,在那里见到了久违的母亲。告别大厅人满为患,她和躺在棺材里的外公一样,几乎一个人也不认识。她猜这些人都是母亲叫来的,要么就是母亲的新丈夫请来的。她听见有人窃窃私语,这老头又不是什么大官,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我就是为了给你姥爷争这口气。”母亲的眼神乏乏的。

一个矮胖的男人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捧着一只装牛奶的纸箱,操着乡音,见一个人,就点头哈腰地道一声“请节哀”,并把箱子凑近人家。箱子的提手早被卸掉了,露着缺口,等着人们喂它红包。

母亲望见了那人,走上前去,拽着他的袖子,把他扯到一旁。

“谁叫你糊的,”母亲指着他的鼻子,又低又冷地说,“带着这个破盒子给我滚。”

仪式期间,一个老太太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她被两个小伙子架着胳膊,赖在门口放声哭号,两眼挤成了缝,嘴巴咧到了耳朵根。众人面色各异,纷纷看她,小伙子们又劝又拖,可她的两腿好似生了根,他们怎么拖也拖不动。筱筱猜,这个老太太是外婆去世后,照顾了外公五年的老保姆。

“滚你妈的!”筱筱素未谋面的舅舅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抢房子?”

“老不要脸的!”一个胖女人跟着骂,可能是她的某个姨,“扇她两巴掌,她就老实了!”

老太太仍是哀号不止。母亲走上前去,让小伙子们闪边,架起了老人的胳膊。说来也怪,母亲一架她,她生了根的腿就松了,一边哭着,一边被母亲拖出了大厅。

“我不要房子,”老太太哀哀地说,“我就来送送他,都不行?”

“你自找的。”母亲仍是一副冷漠的表情。

她唤来新丈夫的司机,和他一起把哭成泪人的老太太塞进了车里。车子开走了,她头也不转地回了大厅。

告别仪式开始了。筱筱站在前排,和母亲一同望着外公的遗体。老人身上盖着一面鲜红的党旗,把苍白的脸衬出了一种凄凉的喜庆。人们伴着哀乐,为这个陌生的老头哭天抢地。父亲杵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两手交握,低头耷脑,时不时眨一下眼。

“签证下来了?”母亲问她。

筱筱木着一张倦倦的脸,在哭声和哀乐中静默着。

“下来了。”她说,“给你写了张借条,钱以后还你。”

母亲在鼻子里冷冷一笑。

“不用来这套。”母亲说,“你爹都告诉我了,你说这是我欠你的。”

筱筱望着外公的遗体,半天眨一下眼。

“你是欠我的。”她轻描淡写地说,“你都怀了我半年了,还想打了我。”

母亲插着大衣口袋。老半天,筱筱的眼角里只有一个高挑婀娜的黑影。

“就应该打了你。”母亲深深地一叹,“真把你打了,你得谢谢我。”

哀乐放完一遍,从头再来。悲怆的奏鸣破空而出,人群的哭号积极配合,大气磅礴,直冲霄汉。舅舅跪地悲号,胳膊扬上了天,嘶哑地吼着:“我的爹!”他的姐姐们涕泪横流,一边搀他,一边尖叫:“别这样!老幺!别这样!”父亲不知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也面朝鞋尖抽起了鼻子。

外公的老脸瘦得像只骷髅,上了妆,颧骨也凸得快要撑破脸皮,看起来就像在忍着笑。母亲凝望着他,蹙着眉头,眼里渐渐汇了两湾泪。

“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她恨恨地、低低地说,“你拖累了我一辈子,我捞着什么了?”

仪式结束了,满厅的哭声也倏然收了,很快浮现出一只只相握的手、一张张挂笑的脸。人潮涌动起来,筱筱环顾一番,母亲早已没了影子。

拥堵的车河有了流淌的迹象。父亲开着车蹭过路口,沿路南去,照亮夜晚的新街口被留在了身后。

“啥时候走?”

父亲问得太过温柔。她睡眼惝恍,找不到回话的精神头。

“要不,我再跟你、跟你姨姨商量商量?”父亲磕绊着说,“毕业了,不就快嫁人了嘛。你走不走,她都见不着你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斜过眼,在后视镜里看着父亲。父亲留意到了,讨好地笑了两声。

“你玩我?”她说得波澜不惊,“签证都下来了,说这个?”

她说完就转回了眼。父亲仍在镜子里注视她,眼神变得哀哀的,悄没声地望回了前路。

车子驶在秦淮河的桥上,身后的老城墙彩灯连绵,南岸的报恩寺七彩斑斓。游人熙攘,河岸通明,夜色仍是古老而寂暗的,再多的灯也照不亮它。人在往昔中行走,河在忘却中流淌。这是她从小熟悉的一段路,如今快走了,却感觉它变得陌生,像个年过耄耋、干瘪佝偻的老人,喃喃念叨着过去的悠悠岁月,念叨了这么多年,她从没仔细听。

没想到,她在心里寻找一番,竟然找到了那么一点留恋。

离家不远了,可她还想再睡会儿。

战大帅没费多少功夫就解决了问题。

“撑到波特兰没问题,”大帅颇为自信,“到了那儿,找家店好好修修。”

小伙子畅然表示感谢,掏出钱包,捻了三张钱朝大帅递。大帅杵在原处,冲那六十块钱眨巴眼,半天才摆了摆手。

“我在这家店上班,”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常备的卡片,塞进小伙手里,“以后修车找我,卖车更好。”

他们刚走出两步,小伙的妈妈便唤住他们,拿着两瓶红酒走来,把它们给了筱筱。

“自己酿的。”她笑着说。

他们道过别,各自回到车上,重新上了路。大帅依旧开得规矩,离母子俩的车越来越远。面包车快要没入雨雾时,筱筱望见小伙把胳膊探出车窗,高高地竖了竖大拇指。

“圣诞节的酒省了。”大帅笑道。

不知是不是坐在车里的缘故,雨势看上去有了渐歇的迹象。天光比刚才明亮了许多,从昏暗淡回了苍白。雨刷吱吱地磨着玻璃,路上不再有车亮着头灯。漫长的州道上,车子驶过了一个孤零零的休息区。一座小木屋,三四个尖顶,墨绿色的瓦片,灰蒙蒙的天穹,白寒寒的远山。

美东大地在白色的雨中变得氤氲不清。他们沿路前行,时间却好像回溯了一段。

既然梦莛还睡着,筱筱便把听完的故事回想了一番。

刚才,十年前的青更山之旅告一段落了,隋梦莛又讲了讲在那之后的一些事。回到附中以后,因为思琴的缘故,她又认识了一些人,听说了他们的一些事,比如思琴和云湘的损友们、樊家的父母,还有“小三叶草”中的另一人。

这段往事结束在那年的附中放灯节。后来的那起大案还很远,但在隋梦莛的只言片语中,已经有了它若隐若现的幽影。

听完这些,林筱筱也明白了几分,为什么梦莛说她和樊思琴有点像。

她在心里琢磨,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要是写下来,最好从哪开始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