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急诊
办公室里不见马西森医生的踪影。我便攥紧那份备忘录,冲下楼去找她。备忘录的纸是鼓式印刷的,散发着令人兴奋而甜美的芳香,上面的墨水已经浸湿了我的手。她竟要让十六个病人出院!这不可能。就算只让十位病人出院我也做不到,这样会让他们的家人陷入危险。
楼梯间回荡着我匆忙的脚步声。楼梯间里略呈绿色的煤气灯变换到了大厅里的白金以太灯。熟悉的现代灯光是如此刺眼,到处充斥着噪声,我努力克制着内心的畏缩感。接待处的工作人员挥手示意我过去,但我没有注意到她手上的留言条。
“你见过马西森医生吗?”
“二十分钟前她就出门了。”她向左歪了歪头。
走的还真是时候,消息还没来就跑了。不过她也无权在病人达到出院标准前就放他们回家,责任还是在我身上。
“你已经不是第一个来问的了。”她把我的留言递了过来,“部门领导和董事会成员……走得都很早。这次是个坏消息,对吗?”
“强制病人出院。”
她把留言卷成管状,塞进了贴有标签的小盒子里。“好吧,这是在给士兵们的归来腾地方,对吧?”
的确如此,但就算我们知道了也不会降低病人出院的概率。我瞥了一眼那些纸条。全都不是用橙纸写的,所以我把纸条塞进了外衣口袋里,放在皱巴巴的备忘录旁边。“罗宾·索普现在在哪?”
“没看见。护士们正在开会。”
这倒霉的备忘录,连得到罗宾同情的机会都没有。“谢谢你,晚安。”我礼貌地点了点头后便朝出口走去,神情恍惚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外面安全感十足。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我穿过医院大门的时候,还是扫了一眼外面的树木。还好,压弯树枝的是成熟的苹果,而不是敌人的压力。
十足的安全啊。我如今身处金斯顿的家中,兰尼尔那永恒的夏日和无尽的战火已与我山海相隔。马车轮子和自行车胎在雨水浸湿的街道上嘶嘶作响,丝丝冬意飘散在清新的空气中。我想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却想起自己早已不再随身携带了。或许罗宾会让我吸一根。劳累一天后,我需要抽支烟来舒缓一下。
各种铃声突然在远处响起,有马车的铜铃声,自行车铃的颤声,还有人们的喊叫声。一辆马车在拐角处疾驰而来,已经完全失控,惊得骑自行车的人纷纷作鸟兽散。车夫使劲扯住缰绳,压下全身重量刹住马车。“急救!”车夫喊着,尽力使那两匹受惊的马平静下来。
寒气直往我的肚子里灌。我们这儿可不是急救医院。虽然自战场上回来后我就再没碰过手术刀,可他们要是需要外科医生,我也得重拾使命。
马车门砰的一声开了。一位肩膀宽阔的绅士跳了下来,怀里还抱着一位病人。病人转过脸来看我,我的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从那蜡黄的面色来看,他不只是生病这么简单,明显已经奄奄一息了。他颤巍巍地举起手,抓住我的上衣领。
我把手叠放在病人的肩膀和膝盖上。“先生,我是辛格医生。接下来就交给我处理吧。”
“我是在街上发现他的。”那位先生并没有松手,反而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们俩用身体构成了一把担架。他在病人上方向我点点头,“我是崔斯坦·亨特。”
他抓起我的袖子,我们飞奔起来,像是必须要赶在锡制手榴弹爆炸前跑开似的。他是从哪学会转移伤员的?
那个病人再次朝我伸出了手。
“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尼克·埃利奥特,”病人说,“救救我,星辰者。有人要谋杀我。”
我惊得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亨特先生睁大眼睛看着我。
“他在说胡话。”我的借口显然站不住脚。埃利奥特先生怎么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人们挤在了大厅的无线电广播旁,我们冲过去时齐刷刷地瞪大眼睛盯着我们。一群能干的护士从会客大厅里大步走了出来。罗宾从中溜了出来,跟我们来到一间空闲的治疗室。亨特先生可以在黑暗中走弯道,避开垃圾堆,简直和我在战争中共事过的军医一样出色。
他后退一步去开灯。刺眼的以太白光让我头皮发麻,同时也照亮了埃利奥特先生苍白的脸庞,他眼睛周围青肿的凹陷处泛着深紫色。
我耸耸肩脱下了大衣,罗宾接了过去并准备帮我摘下圆顶礼帽。
“有人在茶里……给我下了毒。”他气喘吁吁地说,“求求你,星辰者。救救我。”
别说得这么大声。我撕开他满是呕吐物的衬衫。鲍鱼壳制的纽扣在地板上叮当作响。我赤手搭在他的胸口上,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埃利奥特先生身上的光环似新春的绿叶一般。一个带着巫师光环的陌生人,居然会死在我的桌子上?
这是一场灾难。
罗宾递给我一个听诊器。他获救的希望完全取决于脉搏的跳动,那吃力且毫无规律的呼吸声在他瘦小的胸膛里颤动着。“还有静脉输液器吗?”
罗宾打开补给柜。“没有了。”
“去找一个来。不,两个。快。”
罗宾飞快跑了出去。我把手指放在埃利奥特的胸前。他心中那道深红色的光芒颤抖着。灰色的颗粒聚集在他的胃和肾里:阴暗,但具有金属感。他是被毒死的,而不是死于变质的食物或脏水。要救他可真得靠魔法了。
我手脚肌肉紧绷,且不住地颤抖着。要是救他的话,他就会把一切都抖出来,然后我就会被送进精神疗养院。也有可能更糟,我会被家人从疗养院里救出来。
埃利奥特先生吞吞吐吐地说:“我离真相太近了。他们需要灵魂。那场战争……”
他突然作呕,从我身边翻过身去吐了出来。我紧紧地扶住他。“别说话了。”
他费力地喘着气,嘴里没有停下的意思,“克里斯托弗爵士,一定要找到杀害我的凶手。”
我惊呆了,“我是辛格医生。”
他摸索着抓我的手,“答应我。”
一道噼里啪啦的静电从我身上掠过。泛着绿光的藤蔓从他指间窜出,缠绕在我手臂上。我奋力挣扎,但藤蔓还是从他紧握的指间伸展出来,紧紧地缠住了我。
我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想挣脱开来。他握紧病床,但还是摔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惨叫。泛光的藤蔓不断沉缩,逐渐没入我的皮肤。
尼克·埃利奥特抬起了头。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边缘,抓着我的手在不断颤抖。
“请收下吧,”他说,“用来拯救他们。”
没时间问我要救谁,或者去哪里救。灵魂,他说道。他知道我的真名。
“克里斯托弗爵士,拜托了,”他喘着气说,“士兵们……他们应该知道真相。”
拯救我的病人吗?我更用力地抓住他的手,“我答应你。”
尼克的力量缠绕着我,试图与我的力量相连。他需要我来完成这件事。我想喘口气,便放弃了与藤蔓的斗争并伸出手去。
我已多年没与他人进行力量相连了,以为再也不会了。他的痛苦令我浑身颤抖,他的绝望扼住了我的咽喉。他把体内每一个微粒都传给了我,他的力量充盈着我。
随着另一个景象的出现,治疗室渐渐消失在了身后。我在下楼的路上绊了一跤,踩在破旧的地毯上,上面还印有粉红色的玫瑰图案。我的五脏六腑仿佛破碎了,我跌跌撞撞地走过小块的黑白瓷砖,来到一扇玻璃门前。我必须找人帮忙,必须活下去。
泛光的藤蔓褪了色,他的身体变得软弱无力。我不再是埃利奥特先生了,他最后那些关于危急时刻的记忆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失了。我试着去感受他的脉搏和呼吸,但这已成了毫无意义的流程。他已经死了。
“迈尔斯!”
罗宾站在门口,手里抓着一个输液包。把东西放在柜台上后,她在我旁边跪了下来,“你受伤了?”
我的皮肤忽冷忽热的。针头从我的指尖蔓延开来,液体逐渐爬上了我的右臂。
“我没事,”我说,“帮我把他弄到桌子上。”
他的力量快要从我体内涌出来了。我必须时刻检查,确保我走的每一步没有把光溢出来。他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我挣扎着站起来,想把尼克·埃利奥特的尸体抬起来。
罗宾盯着我的肩膀,“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冰冷的恐惧感让我如芒在背。
亨特先生正站在我身后,缩在一个角落里,他在那儿已经目睹了一切。
我的手像冰一样冷。他只要相信自己没有眼花,就会把情况告诉罗宾。他还会告诉现场所有人,有一个巫师对我施了魔法,称我为星辰者。更糟糕的是,还叫我克里斯托弗爵士。可我怎么会没有注意到他呢?
“打扰了,”他说,“我并不想碍事。人在这种情况下永远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眨了眨眼睛。居然没有谴责我?他在干什么?
“很抱歉让你看到这些,”罗宾说,“他很痛苦。你愿意去医院大厅里待一会儿吗?或者我再去找一间空闲的治疗室……”
就该这样,把他弄走。
“没关系,我没事。”他朝她轻轻鞠了一躬,笑得彬彬有礼,然后才注视着我,“医生,你不坐下来歇歇吗?你看起来像是受惊了。”
这个天杀的。他在玩什么把戏?他明明什么都看到了,但还是礼貌而关心地看着我。我挺直了身子。“我很好,谢谢。我只是恨自己救不了他们。”
罗宾和我把尼克·埃利奥特搬到桌子上,伸直他的四肢,帮他合上了还瞪着的双眼。
亨特先生站在检查桌的桌脚边,双手抄在背后,“他说自己是被谋杀的,对吗?”
“这要等尸检后才知道,”我说,“无论如何都要报警。”
左边的柜子里放着床单。我在尼克·埃利奥特的尸体上铺开一张,给他裹上白色的水洗亚麻布,“你说你是在街上发现他的?”
亨特先生用力扯了扯床单的一角,使它均匀地落下来,“在西14街和韦尔斯顿街。”
“西14街?那儿离韦克菲尔德十字医院更近呀。”罗宾弯腰捡起纽扣。
“他自己说要到这儿来。”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下,又一下。一个巫师不去金斯顿最好的医院,却要来这里找我。我慢吞吞地走到治疗室的石槽水池边,打开了热水。我打湿了一块深红色的肥皂,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来回搓动,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一番。亨特先生明明都看到了,但却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要把情况上报。”我说。
“我去叫他到楼下。”罗宾开始在堆满医疗文件的柜台上忙活起来,“你要做尸检吗?”
涂过肥皂后,防腐的石炭从我滑溜溜的手上散发出酸味来,“明天再做吧。”
“可你明天还有午餐会募捐活动。”
“该死。”我用亚麻布毛巾擦干了手,“对不起,先生,我必须参加这个活动。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事实上,”亨特先生为我递上工作服和那顶质量还算不错的帽子,表现得像是我的仆人一样。
我把外套搭在左臂上,把帽檐抓在手里。那该死的备忘录在口袋里皱了起来。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
该来的还是来了。威胁,勒索。不管他怎样保持沉默还是来了。
“可以去我办公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