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斯顿城(卷二):风暴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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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蛛网恢恢

塞弗林见我准备换上借来的半神国服饰,就别过脸去,给我留了点时间和私人空间。待我整理好着装,他便领着我,穿过金斯格雷夫监狱冰冷的走廊。他不慌不忙地走着,我却心急如焚,甚至想跑起来。因为我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目前首要的任务就是召集剩下的隐巫者。我很着急,但还是选择和塞弗林步调一致。前阵子我在拜韦尔,不知道这边出了什么事;但如果他能跟我说说这里的近况,我就能利用走路这会儿想想对策。

“女王把他们都抓起来了?”我的声音从石墙上反弹又回到我的耳中。我连忙转过头,凑近塞弗林的耳朵,压低声音问道,“整个内阁都抓了?”

塞弗林早就熟知这走廊石壁爱玩回声的把戏,所以也把头侧向我这边,说:“是啊,都给关起来了。”

难怪上周会下那么大的雪。原来所有首席隐巫者都被关起来了。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他们确实有罪。但这暴风雪带来的低温真让我头痛欲裂,肠胃不适,很不好受。只有借助这些巫师的法力和技能,我们才能与风暴对抗。“他们是什么时候进的监狱?对不起,殿下,请恕我冒昧。只是这事比较急——”

塞弗林把手搭在我的手上,然后拉起我的手,让我挽着他的臂弯。

“塞弗林大人,请您告诉我。请不要有所隐瞒,我现在真的非常需要您的坦诚……塞弗林。”我请求道。

他对我笑了起来。大半个金斯顿城的人看到这笑容都会自叹弗如,新闻里也经常有他和艾兰国名媛们的不少合照,照片里的他也正是这么笑着。“他们进监狱的时间,大概是在城里没法用电的第三天。”他答道。

“风暴是在城里停电的第八天来的,这么算来,他们就是那场风暴来临前进的监狱。虽然那风暴威力不算大,只是一场普通的暴风雪,但也还是毁了我们最后一批庄稼。”我说道。

“没关系,我们的粮食总有盈余的,”塞弗林王子耸了耸肩,“应付得了。”

我心想,这可没那么简单。成百吨甚至有上千吨的粮食已经被埋在雪里,渐渐腐烂。

“我的意思是,这场风暴接下来会更猛烈,它的风暴眼大得吓人。我必须要让那些被捕的首席法师在驱散风暴的仪式上施法,而现在能找到的每个风暴歌者都很重要。我需要他们的帮助。”

“我知道的。但母亲正在气头上,我无法确定她会不会准许你把他们带走。”塞弗林一边说,一边带我又转过了一个拐角。我们仿佛走在曲折迷宫的深处。要是想从这儿逃出去,肯定会被绕得晕头转向。不过,我们是不是真的走错路了?在该往左转的地方,塞弗林王子却带着我走了右边的路。他又不像我那样,思绪感官一直得承受着西方那个风暴之炉的煎熬,而且他比我更熟悉这座宫殿,应该不至于走错方向。

我很想礼貌地问他怎么走才对,却没找到开口的机会——他领着我,转过另一个拐角,又开口道:“我本以为小克里斯托弗爵士死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哥哥隐姓埋名、自由自在的日子怕是到头了。

“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他现在有个化名,叫‘迈尔斯’。”我说道。

塞弗林王子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还有化名?他可真时髦。”

“他做了对的事情,还平息了半神国人的怒火,劳苦功高。他才是挑大梁干实事的人,我只是帮了个小忙。”

“帮他的时候,你有犹豫过吗?”

我耸耸肩,说:“没有。因为他做得对。”

“那你也有功劳啊。很少人能像你这样,能够快速调整思路,去做对的事情。感谢你能为了艾兰国的利益,做出这样艰难而正确的决定。”

听着塞弗林的称赞,我红了脸,“谢谢您,殿——塞弗林。”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带着我又转过了一个角落,“还得拐弯呢,你会习惯的。但关于半神国人……”

我意识到,塞弗林也想从我这儿了解些什么。我问他:“您想知道些什么?”

他又对我笑了。他的眼睛好看又深邃,这会儿笑眯眯的,“他们不会撒谎,是真的吗?”

“我还没遇到过会撒谎的半神国人呢。”

“但那并不代表他们总会说实话吧,是不是?”他轻轻推着我的手臂,领着我走到了一段石楼梯前,石阶宽阔,蜿蜒向上。

我停下了脚步,“这里是叹息之塔吧。”

“没错。有人想见见你。”塞弗林王子答道。

我本想把胳膊从他手上抽离,此时却抑制住了这样的冲动。我说:“想见我的人,是我父亲吧?”

“他和内阁其他成员都在这塔里,等候审判。”塞弗林答道。

“那会是怎么样的审判呢?”我问道。不承想,这话音又在周遭的石头上反弹起来,显得很大声。塞弗林并不知道我父亲做了什么,也不知道我父亲的所作所为几乎要了他儿子的命。也许,他反倒会觉得我父亲的举动是仁慈的。他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反驳。

“这个案子挺复杂的。任何经过密谋的事情都没那么简单。要想弄清楚到底谁是知情者,知道事情的具体情况和发生的时间,以及当事人都做了什么,这都需要时间。审判者在作出判决的时候,必须慎之又慎且确定无误,有时候还得迅速果断。”

我们在某层一个楼梯平台上停下了脚步,边上有扇窗户。我朝窗外看去,发现一群穿着灰色制服的士兵已经清扫了绞刑架底下的楼梯,正在把扫出来的一簇簇雪往地上倒。

塞弗林王子突然开口问道:“风暴来临之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我本来正像着了魔似的盯着窗外的情形,他的问题却穿透了我的思绪,让我回过神来。

我把目光投向刑场,而后让自己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在感应风况的时候,我不需要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去感知。“如果首席法师们都在,我们能让风暴今天就到这边。”

“如果没有首席法师在呢?”

“那就是明晚。到那时候,风暴的威力可能会有所减弱,但也可能变得更加巨大。”

听罢,塞弗林王子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竭尽所能的。母亲也会的。”

他继续领着我,经过一间又一间带着栏杆的牢房。在这些位于最底层的、光秃秃的牢房里,兰尼尔国派来诈降的代表团成员正无精打采地发着呆。他们把漂白了的长发编成辫子,缠在头上,试图掩盖因疏于打理而长出的深色发根。他们的眉毛又长回来了,脸上那些复杂多彩的妆容曾经是他们地位和重要身份的象征,此时却难觅影踪。他们在镀铜的栏杆附近徘徊,看着我们走过,沉默而又充满愤恨。他们中的一些人身上闪耀着魔法天赋的光芒,生发出来的光环上还点缀着巫师之印。

阿尔迪斯·亨特爵士站在他们的牢房外面,气得浑身发抖。

“你们这么虐待他们是什么意思?”他质问道。

“早上好,阿尔迪斯爵士,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您啊。”塞弗林对他鞠了个躬,说道。

“女大公殿下希望得到一份报告,来了解兰尼尔国派遣至此的外交使节的情况,”阿尔迪斯说,“结果你们竟然把他们关在笼子里,给他们穿这些破布来羞辱他们。他们只有那么一点点生活必需品,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塞弗林脸上毫无波澜,“他们是囚犯。”

阿尔迪斯朝塞弗林迈了一步,离得特别近,看起来比塞弗林高出许多。“他们可是大使。你们让他们坐牢,本来做做样子就行了。你们早就该把他们放了。”

塞弗林说:“阿尔迪斯爵士,您是知道的,我们正处于紧急状态。要维持秩序,我们就必须扩大全城卫兵和警察力量的覆盖范围,所以也没有多余的人手来监视他们了。”

阿尔迪斯怒火中烧,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从他僵硬的肢体动作就能看出,“我要把这件事报告给女大公殿下。”

他把我们挤开,扬长而去。

我说:“他真的对我们很不满。”

“他很愤怒,但也是给我们考验。”塞弗林回答道。

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便安安静静地跟着他走。

我们又路过几间牢房,这回里面却铺着地毯,放着丝质被子和羽毛枕头,甚至还挂着用贿赂换来的油画。对于皇家骑士的家长们来说,如果能让自己的孩子在牢里过得舒舒服服的,那花点钱压根不是事儿。那些“囚犯”隔着栏杆盯着我,一脸茫然,不明白我为何会得到这样一位“皇家护卫”的护送。我朝他们点头致意,随后便跟着塞弗林王子来到了塔顶。

我父亲的牢房里,有可供取暖的火盆,一张舒适的床,一张小餐桌,有放着书的书架,还有一扇窗子。一幅我十六岁时的画像,挂在他的床边的墙上。窗子很小,比一个垛口大不了多少;一只胖乎乎的灰色信鸽栖息在窗台上,啄食着小米。

父亲一直都很喜欢鸟,鸟儿们也很喜欢他。跟父亲一起散步的时候,我“结识”了不少小鸟,还在学习的时候把它们的名字和艾兰国的进出口贸易和各行业情况,以及法律知识一并记下来。这些都是我必须了解的,这样我才能接过他的衣钵,成为总理。一切都不应如此。父亲不应该成为叛徒。他不应该成为一个恶魔。

我原本也不应对他有厌恶之情,但我还是记恨于他了。

王子亲自打开了我父亲牢房的门,为我扶着门。

我走进围着镀铜栏杆的牢房。王子把门关了,上了锁,带着钥匙走开了。

我和我最不想见到的人正共处一室。

父亲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格雷丝。”

他咳嗽起来,剧烈得几乎要倒回椅子上,但他还是站稳了。癌细胞正在蚕食他的身体,让他消瘦了不少,皮肤苍白,嘴唇发青,可他看起来还是那么高。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拿他的止咳药水,还给他拧开了瓶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接过去,颤颤巍巍的捧着瓶子,直接把药水一饮而尽。

“谢谢。”

我不想听他给我道谢。我不该和塞弗林过来的,而是应该当众跟他大吵一架。“我不想和你说话。”

他拄着拐杖,手紧紧攥着拐杖头,弄得手指关节都发白了,“格雷丝,你可只有一次机会。你真的想独自应对这场风暴吗?”

“就算你没被关在这里,你也帮不了我。”他并没有精力可以投入到工作中去。他太虚弱了,根本无法统领巫师届的力量去驯服这场风暴。如果他试着这么干,他会没命的。

“要和风暴对抗,就先得削弱它的力量。别强行让它减速,要迫使它扩散开来,能散多开就多开,有几百英里宽也不为过。这才是你对抗风暴的最佳时机。”他说道。

他并不了解真实的情况。这场风暴可能也给他带来了困扰,但他并不敢尽己所长,亲自去看它一眼。它已经有几百英里宽了,而我们还得让它的影响范围扩大到整个沿海地区,由北到南全覆盖。“如果我们能把风暴散得更开,驱散它的效果会更好。”我说。

父亲拄着他的银头拐杖,走到一把放着软垫的椅子边上,面前的桌子上铺着纸。“你的想法没错,但你没法让风暴停下来,所以试都别试。克里斯托弗怎么样?”

“迈尔斯没死成,还有气儿呢。不过这可不是你的功劳。”

他悲伤地看了我一眼,“你以为我真想杀了自己的儿子吗?”

我把手臂环抱在胸前,“是,我相信你那是迫不得已。怎么示意探视结束啊?”

父亲用力抿着嘴,嘴唇看起来都变薄了。每当他被我倔强固执的性格惹恼,或者不愿意面对他心中的真相时,他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想摧毁艾兰国的能量来源。现在他可得逞了。看看他都干了什么好事吧,格雷丝,看看无辜的民众都给他害成什么样了。”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丝毫不相信他的话。“你竟然有脸坐在那儿跟我扯什么无辜民众?给以太能量网提供能量的是什么,你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你和迈尔斯爷爷一起造成的,你却对此只字不提。”

“当时我们必须停用煤炭。”父亲把椅子拉出来,慢慢地坐了下去。“你不知道,它对天气的影响太大了,还恶化了大气的状态,搞得烟雾就像汤汁一样浸着金斯顿城。天然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替代品。”

“这就是你捕捉灵魂的理由?”

父亲拿起一个玻璃茶杯,嘬了几口茶。他是在无视发飙的我。小时候的我心中只有愤怒、兴奋或绝望,情绪总会爆发,当时的他正是像今天这样对待我的。“它们只是能量,”父亲说,“只是用来消耗的能量。这就是魔法。你自身的能量——我们的能量总会有盈余的,我们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使用它们。但是,如果灵魂不再需要给肉体提供能量,那么即使是一个普通的灵魂也会有惊人的力量。”

“可你用的灵魂能量并不是你自己的啊!”

父亲喝剩半杯茶,把茶杯放在茶碟上。“你以为半神国人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用灵魂能量吗?你们打破以太能量网的时候,他们就在现场了,正中他们下怀。”

才不是这样的!我说:“他们是去找崔斯坦的。”

“那为什么崔斯坦会在那里?”

我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盯着窗台上的鸽子。把一切都告诉父亲的日子早就过去了。我们不是一个阵营的。再也不是了。

父亲耐心地看了我一眼,“他在寻找那些灵魂,格雷丝。半神国人太渴望灵魂能量了,以至于要打破公正者梅纳斯定下的契约也在所不惜。”

“你说的是造物主吧,爸爸?我还以为你不相信有神灵呢。”

他耸耸肩,“神迹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没有人被造物主或永生之神触动过。我们自从被神灵抛弃之后,就再没有听说过关于他们的新故事了。还有什么可信的?”

“半神国人是真实存在的,安息之国也是真实存在的。我们背叛了他们——”

他一拳打在桌子上,“是他们背叛了我们。”

杯子震了一下,里面的茶泼洒出来,溅到了茶碟的边上,还沾到了桌上的《星报》上——摊开了的报纸头版上,正是我和半神国人的一张合照。

守护者们往自己身上施了魔法,让自己看起来像人类一样——他们有着非凡的魅力,但看起来依然是个凡人的样子。而诚实的照相机还是会准确地拍下他们的原貌:他们美得超凡脱俗,有着大大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身骑名为“海拉”的鹿角马,这种马肉眼看起来和一般的马很是相似。

报纸上的照片中,艾菲女大公站在镜头中央,面带平静的微笑直视镜头,金色的卷发随风飘舞。站在她身边的是她的秘书伊桑德。伊桑德皮肤黝黑,身着黑衣,无论女大公走到哪里,他都会跟着。照片中的阿尔迪斯脸上正好沾上了茶渍。崔斯坦的手则重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父亲的日记放在左边,写了半页笔记的纸上压着一支笔。父亲每天读新闻的时候会做笔记,从头版头条到篇幅最小的专栏,有时甚至是分类广告上的小字,他都会记录。他现在又在做笔记了。写这些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在监狱里烂掉吗?

“是他们背叛了我们,”父亲说道,“他们既没有行神迹,也没有行恶,就弃我们而去。即便你说他们是真实的,那为什么还要敬重一个抛弃了你的神明呢?反正我不会。我又不欠他们什么。”

“你该对那些被你关在以太能量网里消耗能量而因此毁灭的灵魂感到亏欠。那真的太可怕了,爸爸。你做的一切简直罄竹难书。你阻止了上千的灵魂前往安息之国,可要是你的灵魂去往此处呢?你也会阻止吗?”

“我说不准。但我还是不待见他们,现在是,以后也是。不过,我想向你道歉。”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惊得目瞪口呆。

父亲嘴上说着要道歉,却并没有惭愧地低下头去,也没有真诚地把手放在胸前以示歉意。不过,他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已经是他作出的最大让步了。“我没有把关于以太能量网的真相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我是想找一个能源的替代品,来满足我们日益增长的需求。之后斯坦利找到了解决办法,也就推动了我们和兰尼尔国的战争。”

“真够该死的,这就是你们发动战争的邪恶借口。”千言万语也没法形容这理由有多可怕。

他怎么能这么做?他是有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干出这样的事?

“别老是怀有敌意,格雷丝。你要面对的任务很艰巨。”

“珀西爵士还把魔法网搞坏了,拜他所赐,整个冬天我都得追踪风暴了。”

父亲摇了摇头,“我们要做的,并不只是控制天气那么简单。隐巫者如果没有首席法师的经验和技能的支持,那他们只会是一团糟。艾兰国需要电力。人们现在还震惊得没缓过神来,但他们很快就会找个人来怪罪。这些风暴,你自己处理起来是挺危险的,但你可以驾驭它们啊,格雷丝。你可以让风暴为你所用。”

“我一直听你的话,一直相信你。”我一直信任父亲。他的学识是那么的渊博,又那么有远见——是他教会了我如何探索各种可能性,探究其背后的动机。他总有办法能让一切事情顺顺利利地完成。

但,这次我不会这么做了。我往后退了几步。这“催人泪下”的团圆环节,可不是专门设给他道歉用的。“我不需要你的帮助,父亲。你也不配得到我的信任。”

他叹了口气:“如果你改变了心意,就来找我吧。我一直在。”

“我该怎么出去?”

“你身后有个铃铛,拉一下上面的绳子就行。”

我把铃铛拽响了两次,塞弗林才过来开门放我出来。

塞弗林等到我挽起他的胳膊,才迈开步子,和我一起当着牢房里那些兰尼尔人的面走过,自如得几乎把他们视作空气。但他还是担心地瞥了我一眼,说道:“你必须明白这里的利害关系,格雷丝。”

一切都岌岌可危——他的未来,我的未来,这个国家每个人的未来都是如此。风暴正在向我们的海岸移动;艾菲女大公给我们设了十四天的观察期,时间一到就会对我们作出判决。在这两者的夹击之间,我们就像站在悬崖峭壁边上,而且还正朝崖边逼近。自然而然地,塞弗林肯定会找克里斯托弗·汉斯莱小爵士寻求指导。谁不想这么做呢?

可能只有我吧。“你不能相信我父亲,塞弗林。你不能相信他。就是他把我们害成这样的,而且他只会做对自己一定有好处的事情。”

塞弗林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生他的气,你也有生气的理由。但他很爱艾兰国,还曾发誓要为国效忠呢。他准备付出一切来弥补皇家骑士和祖父尼古拉斯所做的错事。”

“付出一切?”这话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呢。我忍不住哼了一声,显得有些粗鲁。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说愿意接受绞刑。实话说,这样的判决很可能成立。”

“而你也相信他说的话。”

“他犯的错很严重。我甚至无法形容有多严重,但他想要改过自新。他哭了,格雷丝。他试过抑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但当我告诉他小克里斯托弗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崩溃了。”

“他想杀了迈尔斯,当时我也在场。我很清楚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跟我说,”塞弗林说道,“他很后悔所做的一切。”

听到这里,我嘴里轻轻地呵了一声,语气里满是质疑:“可他看起来对我并没有什么忏悔之意。”

“我认为他会以不同的方式来向你悔过吧,”塞弗林轻抚着我的手,安慰着我,“他这一生都是在你的仰慕中度过的。他很强大,他无所不知,无微不至地指引着你。他在你面前总会想表现得很坚强。”

父亲一向如此。他总是那么坚强,总是充满智慧,总是那么聪明,还富有创造力和洞察力——他把这些能力都传授给了我,而我若要继承他的事业,就必须了解掌握某些秘密,他却对此只字未提。如果真如他说的那样,他想用另一种不同的方法来给以太能量网提供能量,那该怎么办?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从来都不会让我知道他的踌躇不定。除了强有力的信念和坚定不移的立场之外,他不会向我表露自己心中一丝一毫的其他想法。

我赶紧抛开了这些胡乱的思绪。我刚才分明是在尝试理解他,尝试找到原谅他的理由。但我根本不可能这么做。永远不可能。然而,有件事几乎和预示着暴风雪来临的头痛一样,让我很是烦恼。“见女王之前,你为什么要先带我去见他?”

“因为他想见你啊。”

这么说,他宁愿听从我父亲的意愿,而不遵从他母亲的旨意吗?

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我完全不需要冥思苦想找理由。因为几乎任何人的做法都会和塞弗林一样。作为艾兰国公认的最聪明的人之一,父亲既有洞察事物本质的能力,也有发现对手弱点的本事。

只有迈尔斯违抗过父亲为他制订的计划。他坏了父亲的名声,让父亲的对手们有了可乘之机。父亲尽了最大的努力才把迈尔斯——我的哥哥——拖回他的住处,但迈尔斯就是不肯屈服,不肯改变主意。

由此,父亲便试图杀掉迈尔斯,以保护这个国家最可怕的秘密。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他。“请多加小心,塞弗林。我父亲总能找到办法,最终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那就再好不过了,”塞弗林说,“你父亲期望的,是让艾兰国平安无事。如果他总是能得到他想要的,那我们可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我那愁云满布的脸,此刻终于舒展开来,朝塞弗林露出了微笑,“你说得对。”

父亲确实希望艾兰国能平安无事。他当然会有这样的希望,但他想要的不只有这个。塞弗林不知道,我对此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塞弗林王子领着我,沿着复杂的路线穿过金斯格雷夫监狱,来到连接古堡和建于两百年前的所谓“新”宫的长廊。地上铺着上过蜡的金色木材,再也不是冷冰冰的石板地面了。我们沿着铺设地毯的走廊走上楼,去女王的私人办公室的时候,空气也变得温暖起来。

寒冬里的一缕阳光从墙上的圆形窗户外透了进来。墙面前放着一张宽大的桌子,桌旁还有一张铺着紫色软垫的高脚椅。康斯坦丁娜女王正坐在那张椅子上休息,她穿着一套剪裁利落的紫色羊毛套装,侧着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你们迟到了三分钟。”

迟到了三分钟。塞弗林为了能先把我带到我父亲那儿,对他母后撒了谎。但我脸上毫无波澜,没有表露出任何想法。我跪下来,低下头,右手放在左胸上,等待着。

“平身吧。我们都知道你是为何而来的,”康斯坦丁娜女王说道,“关于西方风暴之炉所酝酿的这场风暴,我们已经从不少囚犯那里得到了预警。而在此之前,你就选择了离开安息国度艾菲女大公的庇护,冒着被我处死的风险来告诉我们风暴将至,带来的消息还比其他人的早了整整一天。格雷丝爵士,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站起身。塞弗林从我身边走开,走到女王身边的桌子旁,倚在上面歇息。

“殿下,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风暴。之前霜夜来临时,恐怕首席法师们施的法术没能让风暴之炉平息下来。”

她翻看着一叠用好纸写的信,旁边放着的信封上印着蜡封。蜡封有青色的——是布莱克家的来信,深棕色的——佩尔弗雷家的,还瞥见了深绿色的——那可能是西布利家的。这些信都来自新上任的百大家族首领,他们试图率先向君主发出风暴预警,然而这危险的风暴只有隐巫者们才能抵御。“如果珀西爵士在那场投票选举中败下阵来,你就得是那个施咒的人了。”

女王要责怪他,我也没有什么意见。我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不再偷瞄她手里的信件,“是的,女王,但要是让我去施咒,我也不敢保证那样能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他们告诉我,你的能力非常强大,配得上你的地位。姑娘,这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是真的。但即使珀西爵士施的咒成功了,这场风暴也会把一切撕成碎片。它太强大了。”

塞弗林王子轻轻地碰了碰女王的肩膀。“母后,就像我说的那样,他们不可能都在撒谎。格雷丝爵士多勇敢啊,舍己为国,而且她说的情况,其他人也能印证。”

“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阻止它,”我坦白道,“而且如果没有首席法师的力量……”

康斯坦丁娜女王突然对我和她儿子怒目而视:“我都叫人把他们抓起来了,你们还要我把他们放出来?”

我摇了摇头,这时塞弗林不再倚着他母后的桌子,站直了身子。

“不,母亲。显然是不能的,但你可以放了格雷丝啊,还她一个清白,她就可以让风暴平息下来。她可以帮到我们。”

“还有呢,”我说,“您还记得霜夜那天由您见证的仪式吗?就是我和我哥哥被驱逐出境的那场仪式。”

康斯坦丁娜女王说:“我只在参加霜夜仪式的时候才会那么盼着手里能有本书读一读。按传统来说,我必须待在仪式现场,可它真让我无聊得想哭。不过我的确记得你被驱逐了。怎么回事?”

“我们是来提醒您的,因为你可能会受到袭击,”我说道,“我哥哥的一些病人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症,那时候他就在尝试解开这背后的谜团——那些病人参加过兰尼尔战争——”

“行了行了,”女王摆摆手,“直接说重点。”

“那是一种咒语,是一种巫术,”我说,“大多数老兵身上,都背负着死在他们手下的兰尼尔士兵的灵魂。您在接受兰尼尔代表团的正式投降的时候,应该还有一千名士兵在场,那也完全足以把剩下的敌人都消灭掉,然后——”

“重演卢库斯的复仇,”女王说,“然后你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首席法师们。”

“是的,陛下。”

她咽了口唾沫,下巴绷得紧紧的:“他们却不相信你的话,所以也没有人来告诉我。这么看来,我在熄灯以后才推迟投降,真是全靠运气作出的决定了。”

“我们化解了威胁,陛下。迈尔斯利用了以太能量网的力量,用它来驱逐那些背负着敌人灵魂的老兵。然后我们把它毁了,以免它继续吞噬艾兰国人的灵魂——”

“够了,”女王做了个手势,让我停下,“该死的兰尼尔人。就凭这个理由,我要处决了他们。”

塞弗林又靠在桌子上,摊开手撑着桌面,平衡着身体。他的指甲最近磨得闪闪发亮。“母后,有个半神国人特别关心兰尼尔代表团的成员在牢里过得怎么样呢。”

“哪个?”女王问道。

“阿尔迪斯·亨特爵士。”

女王叹了口气。“那个不讲理的家伙。”

“是的。”

“太可恶了。”

我把舌头抵在上腭上。康斯坦丁娜女王一世,竟然也会咒骂别人?只见她拿起一支手工制作的木笔,笔上的纹路被紫色的颜料遮住了,颜料上还盖了一层亮漆。“我们需要拿出让他们没法狡辩的证据,来证明他们犯下了暴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要证据确凿。”

“明白,陛下。”

“很好,”女王用那支笔指着我,苦笑着看了我一眼,“我要让你受累了,姑娘。你准备好了吗?”

我把手放到左胸口上,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我准备好了。”

女王举起了笔,仿佛那是一根权杖,“我宣布,你现在拥有隐巫者的话语权了。我现在任命你为总理,无论是在公开的还是不为人知的事情上,你都要给我出主意。”

我感觉浑身暖暖的。我的地位更高了。是她赐予了我这样的地位。我本以为我得去哄骗她、乞求她才能得到她的信任,但她一声令下就让我从阶下囚一跃升任总理。“好的,女王。”我说。

“作为总理,你要以首席审查官的身份负责调查一个问题,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些关于兰尼尔代表团的情况,以及他们想从内部瓦解艾兰国的阴谋。你必须对这次调查的细节保密。明白了吗?”

噢。我眨了眨眼,思考着该怎么措辞,“明白了,但我有个问题,女王。”

“什么问题?”

“我不会讲兰尼尔语。”

这并没有让她显示出任何的迟疑犹豫,“你哥哥不是在兰尼尔服过役吗?”

我的脸逐渐苍白起来,头脑中只剩一股寒意,“是的,陛下。”

“那他学会说他们的语言了吗?”

噢,不。这可不行。“他确实学会了。”

“那就让他来。”

但我不能那么做。“陛下——”

她脸上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示意我闭嘴,“这有什么问题吗,格雷丝爵士?”

她总算不把我唤作“姑娘”了,可我根本没心思为此向她道谢,而是连忙说道:“陛下,在约翰斯顿营救行动开展之前,迈尔斯在审讯殿里被囚禁了好几个月。”那场营救是我们的父亲设计的,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儿子在哪里。父亲准备好后,就把所有的线索都放了出来,也就让我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又找到了迈尔斯。现在迈尔斯总算重获自由,能好好休息一下了。我不能把他牵扯进来。

“现在他有机会把逮捕他的人绳之以法了,”女王说,“把他纳入你的调查计划吧。”

“我哥哥在疗养院受了重伤,”我说,“他还很虚弱,很容易就会感到疲惫。他的身体需要恢复。”

“尽可能给他安排好的住处,”女王说道,“但在我准备好把真相公之于世之前,我不想让它有任何泄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康斯坦丁娜女王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可能动摇了。塞弗林王子站在她身边,他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么看来,这是他认为最好的办法了。

奉女王旨意,我只能让哥哥再次回到那个噩梦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