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7)
屋里有点暗,模糊的光线从厨房那边射进来。丽丽还睡着,卸掉指甲油的小手搁在我的胸口,呼出的气息吹到我的腋下,感觉凉凉的。天花板上吊着椭圆的镜子,我们裸着的身子正映在那镜子里。
昨晚做爱后,丽丽面色苍白,毒瘾发作,又注射了一针。
“分量越来越大了呀,往后不慢慢减少会中毒的。”
丽丽确认了剩下的药量说。
当丽丽在我身上摇动身子的时候,我看着她那扭动的细腰,想起她给我说过的梦,更想起了一张女人的脸。
那是在一个围着铁丝网的广袤的农场里,太阳已经西沉,一个消瘦的女人正在铁丝网旁边挖坑。年轻的士兵端着枪,枪尖上着刺刀,刺刀下的女人埋着头,正在用铲刀挖土,旁边放着一个装满葡萄的桶。女人的头发垂在脸上,不时用手背拭着汗水。当丽丽在我身上喘息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那个女人的脸。
潮湿的空气从厨房那边流过来。
好像在下雨,窗外呈现出雾蒙蒙的乳白色。我发现大门虚掩着,大概昨天我们醉了,睡前忘了关门。厨房的地上滚落着一只高跟鞋,细长的鞋跟倒向一边,包着鞋尖的硬皮呈现出光滑的曲线,仿佛女人身体的一部分。
从这里透过大门狭窄的空间望出去,我能看到丽丽停在外面的黄色大众牌汽车,车身上滚满鸡皮疙瘩似的雨滴,变得沉重的水珠像冬天的虫子一般顺着车身慢慢往下滑。
人们像影子似的在门口闪过,有推自行车穿蓝制服的邮递员,几个挎着书包的小学生,一个牵着大猎犬的高个子美国人。
丽丽猛吸一口气翻转身,发出轻轻的呻吟,身上的薄毛毯滑落到地上。她后背沾着长长的S形发丝,腰窝上积了不少汗。
地上丢着丽丽昨天脱下的内衣。它团成一团扔得远远的,看上去像地毯上的烧痕或者污迹。
门已经开了,一个挎黑包的日本女人正站在门口朝屋里打量,戴着印有公司标记的帽子,藏青色上衣的肩头湿漉漉的。大概是煤气抄表员吧,我想。不一会儿,她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看到了我。她想说什么,又似乎改变了主意,退到了门外。我光着身子,正在吸烟,女人又望了我一眼,歪着头,满脸疑惑地拐向右边消失了。
门缝又大了些,两个小学女学生从门口走过,她们张开手臂说着话,脚上穿着红色的长筒胶靴。一个身着制服的黑人士兵走过去,他边跑边跳着避开地面的泥泞,活像一个闪开防守队员的投篮手。
丽丽的车子停在一幢黑色墙壁的小房子前。车子涂漆已经斑驳,车身上写着橙黄色的“U—37”。
黑色墙壁那部分映衬着细细的雨丝,它清楚地告诉我雨正在下着。屋顶上的天空压着厚重的云,那云仿佛是用灰色颜料一层层涂抹出来的。在那有限的长方形视界中,这部分天空最为明亮。
厚重的云正在孕育热量,它使空气变得潮湿,使我和丽丽汗流浃背,也使被单黏糊糊的满是皱褶。
狭窄的天空划过一条倾斜的细黑线。
我想,那可能是电线,要不就是树枝。然而雨变得大起来,那线很快就看不见了。路上的行人慌忙撑开伞跑起来,泥泞的地面转眼变成了水洼,波纹相继泛起,并扩散开去。一辆白色的大汽车淌着雨水,挨着路边慢慢驶过,车里坐着两个外国女人,一个对着后视镜重新戴好扣在头发上的发网,开车的那个女人眼睛注视前方,鼻子几乎挨在挡风玻璃上。
两个女人都在干涩的肌肤上化了浓妆,活像撒了一层粉。
一个舔着冰淇淋的小女孩走过去又折回来,朝屋里张望,柔软的金发紧贴在头上。厨房的椅子上搭着丽丽的浴巾,女孩取过浴巾,擦起身子来。她舔着沾在手指上的冰淇淋,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抬起头,这时她发现了我。我拾起毛毯盖在身上,向她摆手,她微笑着指指外面,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弄出声。我看了看丽丽,歪着头把手掌贴在颊上,意思是说“她睡着哪”,然后再次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朝她笑笑,表示“所以要安静呀”。女孩拿冰淇淋的手指向屋外,似乎想说什么。我手心朝上,瞧瞧上方,做出发现下雨时的样子。女孩摇着湿漉漉的头发点点头,跑到外面,随即又浑身湿淋淋地返回屋里,手上拿着一只滴水的胸罩,似乎是丽丽的。
“丽丽,下雨啦!外面晾着衣物吧,起来呀!丽丽,下雨啦!”
丽丽擦着眼睛坐起身,用毛毯捂住胸口看着那女孩。“啊,沙莉呀,你怎么啦?”丽丽问。
女孩把手里的胸罩扔过来。“Rainy[38]。”她大叫一声,和我对看一眼,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