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本是南朝宋时刘义庆所撰的一部主要记述汉末至东晋人物言行逸事的笔记小说,我这里化用来表现汉语词义的变迁:“世说”是指原有的说法,“新语”是指演进的新词。“世说”和“新语”正好描述了词语“奇异”的固守和离变。
首先,“世说”世故执着,自圆其说,它们一直坚守,始终不变。
这里面最典型的是一些成语,它们往往有固定的出处、固定的结构、固定的意义。它们好像汉语天空的一轮孤月,脉脉地散发着道道清辉,静静地照耀着古老的大地。比如不知肉味,语出《论语》“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指陶醉于艺术或精神的境界,并非指生活艰苦。比如相濡以沫,语出《庄子》“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xǔ,慢慢呼气)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指患难中互相救助。
然后,“世说”随时而变,“新语”层出不穷。
譬如死,中国人向来是谈“死”色变的,所以对死也特别讲究。《礼记》言:“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这些老古董体现了封建等级观念,身份不同,死法不同,但最终都归于“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后来天下大治,人人平等了,依然有敬称如牺牲、殉职、逝世等,婉称如驾鹤西游、羽化登仙、见佛祖等,俗称如离世、见阎王、走了、老了等,现在的新语叫挂了、洗白了,当然如果幸灾乐祸,就可以骂为“翘辫子”,或者狡黠一笑,“嘎嘣”。再如“性交”,赤裸裸的难听,真的羞于启齿,便也有了许多好听的名字,什么“洞房花烛”“鸳鸯戏水”,非常隐晦,至于“播云撒雨”“颠鸾倒凤”,那简直是雅到非常有诗意了。可现在社会进步了,人性解放了,其新语的表现力更是空前绝后,如“爱爱”,羞答答的,娇态可掬。
也是合了一句老话,叫“古已有之,于今为烈”。这玩法,现在可算是到家了。譬如“歪风邪气”,咱现在都叫“不正之风”,“效益下降”要写成“负增长”,“亏欠”要写成“结余赤字”等,就听着舒服。“不正”总还有个“正”字,“负增长”还总念得到“增长”两个字,要是有人开会打瞌睡,“负”正巧被瞌睡虫吃去,只听到“增长”一词,就又欢欣鼓舞了,“结余”则就更让人觉得赚足了钱,简直可以摆开宴席,享受“结余”的快乐了。也是用心良苦。
国人在这方面向来智慧过人,但外国也毫不示弱。现在美国都管“黑人”叫“非洲裔美国人”,“精神病患者”叫成“心理遭受挑战者”。前者牵涉种族问题,非常敏感,美国白人这样一改,算是种族平等了;后者也算是尊重病人,颇有讲人权的味道。
无论怎么说,这都是语言的魔力和伟力,感谢变幻莫测的语言!
其次,固有的词义发生了巨大的裂变,“世说”好像又成了“新语”。
比如洗耳,原指不愿过问世事,后喻专心、恭敬地聆听。语出西晋皇甫谧《高士传》,里面讲了一个生动有趣的故事。
相传,许由是个贤士,唐尧要把天下让给他,许由不愿意听这话,就跑到颍水岸边清洗自己的耳朵。正在此时,他的好友巢父牵着牛犊来到河边,准备给牛犊饮水,看到许由清洗耳朵,便说:“你如果隐居在高山深谷,与世人断绝来往,谁能见到你呢?而你特意游荡在世俗中而追名逐利。你洗耳而弄脏了水,不要污染了我的牛犊的口。”于是巢父牵着牛犊到上游饮水。
当然,耳朵洗干净了,好话才听得进去,也变得合情合理,还沾点儿清雅之气。
而有的词义的变化则蒙上世俗的尘埃,有点腻痴了。
比如小姐,原指藏于深闺、文雅高贵的淑女,现在有时却成了“妓女”的代称,有点暧昧和猫腻了,怪不得一些糟老头子愤愤不平地说妓女糟蹋了“小姐”。在庄重典雅的结婚仪式上,要是主持人说“某某小姐和某某同志喜结良缘”,那满堂嘉宾定会哄堂大笑,一对新人也是哭笑不得。据说现在某些人心中的小姐又改称“性工作者”了,“性工作者”那个严肃、庄重劲儿啊,简直帅呆了,酷毙了,美爆了!这样一来,“小姐”这个美好称呼的尴尬,似乎就可以随风而逝了。
如此蔓延开来,于是同志不再是“同志”,粉丝不再是“粉丝”,奇葩不再是“奇葩”,美女不再是“美女”,恐龙不再是“恐龙”,表妹不再是“表妹”,干爹不再是“干爹”;老总也未必就是老总,艺术家也未必就是艺术家。
人们总喜欢躲在美妙的词义里干着肮脏的勾当,词也美来人也巧,真是天撮地合,完美至极。
再者,在“世说”前面加一个修饰语,产生一个“新语”。
邵燕祥先生《“饭苍蝇”之类》里记有这么一则趣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夏天,在某“五七干校”,一位学员在饭桶里发现了死苍蝇,众人哗然。见此,伙房里负责的一位“五七战士”若无其事地安抚大家说:“这是饭苍蝇,不是屎苍蝇,不脏!”想当时为了一只死苍蝇而倒掉一桶白米饭,似也过于“奢侈”,伙房战士以“饭苍蝇”安抚大家,也可算是用心良苦。看到这则趣事,我想起了还有一种叫“肉苍蝇”的,也是“不脏”。几位食客在某饭店用餐,吃到半途,发现一盆什么炒肉丝里有一只烂苍蝇,食客嚷嚷,经理也是若无其事地说:“这苍蝇一直在我店里吃肉,是肉苍蝇,不脏的,不信我吃给你们看。”说罢就把那只烂苍蝇一口吞进肚里。想那饭店经理因为一只烂苍蝇要赔礼道歉还要被罚款,以“肉苍蝇”搪塞并自贱,也是情有可原的。
弄到苍蝇这一小东西,也要以“饭苍蝇”“肉苍蝇”之类来假托,也可见咱们人的脑子真是很聪明的。的确,有时候,为了遮掩一点什么,或者求一点什么,人往往会找出种种借口,想出种种名堂。
现在这样的新语就更多了,什么季节菜、饲料鸡,什么逆生长、毒黄瓜,什么黑天鹅、灰犀牛。
更甚的,“新语”不断地滚滚而出。有的是由“世说”组合而成的,有的则似乎毫无来历,让人似懂非懂。
它们有的从泥土里突突突地冒出来,散发出大地的芬芳,绽放着花木的色彩;有的从老大爷的嘴边随意溜出来,升腾着油盐的味道,弥漫着里巷的烟火;有的从原子弹的爆炸声中蹦出来,彰显着科学的魅力,喷射出时代的气息。
比如: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拔出萝卜带出泥;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摸着石头过河;树倒猢狲散;一亩三分地;阴沟里翻船。
比如:老婆婆打口红——给你点颜色看看;乌龟爬门槛——早迟要翻跟头;坟园里头撒花椒——麻鬼;三张纸画得个驴——好大的脸面;红萝卜挨刀子——干红不出血。
比如:自然保护区、智能机器人;无人机、核潜艇。
还有什么神马、菜鸟,什么学霸、学渣;什么男闺蜜、女屌丝,什么6G、BBS。
唉,终归是“世说”与“新语”交相辉映;黑天鹅漫天飞舞,灰犀牛遍地乱跑。
关键是我们的汉语竟然能处变不惊,左右逢源,甚至游刃有余,得意扬扬。谢谢妙不可言的语言,谢谢聪明绝顶的人类。
我如此“世说”“新语”,也是染了习俗,大不该也,大不敬也!得罪您了,刘义庆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