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成群年代的受益者(代序)
吴之振(1640—1717),字孟举,号橙斋,又号竹洲居士、黄叶村农。作为清初江南诗坛的一代盟主,吴之振自然也是当之无愧的。然而仔细审视吴之振的一生,其实他并非才高八斗,也非勤学苦练,那么为何会暴得如此大名?若依我的一点不成熟的看法,则是因为生在了一个好的年代,一个天才成群的年代,得之于师友的夹辅,方才成就了他不小的名声。
先来说吴之振其人,出生于崇德县(康熙元年改名石门县)的洲泉镇(今属桐乡),后又移居于县城之西,也即吕留良家隔壁,家资富裕,藏书丰富。因偏爱苏东坡的名句“家在江南黄叶村”,故筑别墅而名之“黄叶村庄”。亭台楼榭,曲水回廊,竹洲草庐,小山丛桂,野趣与雅趣,方才成就了一名诗人,后人编其集即名之《黄叶村庄诗集》。
当然诗人与诗坛盟主并不是一回事,使得吴之振成为盟主的关键当是《宋诗钞》的刊行,以及他在诗坛上的几次重大活动。先是吴之振与其堂侄吴自牧,还有吕留良,一起选刊《宋诗钞》,收录宋诗成集者八十四家,凡九十四卷。此后又选刊了《八家诗钞》,收录时人施闰章、宋琬、王士祯、王士禄、陈廷敬、沈荃、程可则、曹尔堪共八人之诗。再是两次重大的诗歌活动,一是与梁清标、陈廷敬、王士禛、严我斯、蔡启僔等人在梁园宴饮论诗,编成了《赠行诗册》;另一是写了两首《种菜诗》,陆续邀请了吕留良、黄宗羲、冒襄、尤侗、汪琬、汤斌等人唱和,又编成了《种菜诗唱和诗册》。这几桩诗歌事件,成就了清初诗坛的许多佳话,同时也使得吴之振名垂青史。一直到三百多年之后的今天,吴之振的几番运作,依旧令人回味。
所以说,一个人的成名或者成功,关键还是要找到至少一个好朋友,再由一个而两个三个,一大群的师友,于是乎不想出名也难了。若是说吴之振,首先是因为其母亲的嘱托,结交了吕留良。吕留良之于他,其实一开始是老师,之后则是老友,与吕留良几十年的恩恩怨怨,便是吴之振人生的很大一部分。其实人与人之间,总要有些个恩怨情仇的故事才好。这些故事,旁人都是道听途说,很难知道真相。至于自己人,也即你我之间,则不可说不可说,总是哓哓然,那就成了没有意思的人了。吕留良曾为《宋诗钞》作了诗人们的小传,也为此书的搜集、选编而费心费力,加上黄宗羲、高斗魁以及吴自牧,他们一起在吕家的水生草堂谈论宋代风流,不觉间他们自己也风流起来了。后来吴之振去了北京,也即吕留良所谓的“燕中”,有人,大约是娶了江南名妓顾横波的龚鼎孳,想邀请吕留良来京评选时文,吴之振则代为推辞。后来吕留良就说了一句:深知我矣!然而,就是这么一对同诗共酒的老友,却终究还是要分手,吕留良去了城东的南阳东庄,吴之振依旧留在城西的黄叶村庄,友芳园中,南横街上,再也不见他们呼朋唤友的身影。
此处暂且摘录吴之振的几首诗,谈谈那一群人的情深谊长。吕留良经营东庄之初,吴之振自然是常客,比如这首《同用晦东庄看梅》:“隔岁心情似死灰,梅花堆里蹔眉开。吹将王冕横枝下,炼得林逋断句回。已分色香难品第,不烦桃李作重台。落英和雪团成片,研入春醪饮一杯。”心似死灰,当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对于功名看淡了点,或是面对高洁的梅花,自然也就露出一副脱俗的姿态,其实都一样,吴、吕二人,何尝不把自己比作王冕、林逋?再说当年的吕家友芳园,来的文人墨客极多,比如黄宗羲的弟弟黄宗炎(晦木),与吕留良关系极好,还有曾灿(止山)也从江西宁都慕名而来,于是吴之振写下了《同舜江黄晦木宁都曾止山饮西园次晦木留别韵》:“长昼摊书转木阴,朅来好友共登临。不将名字依刘表,合有溪山著庆禽。卖屦织帘高士传,绿樽明月故人心。何年踏浪追潮汐,一梦江头柳十寻。”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朋友再好也要分别,最后剩下的只有几首诗,以及梦里依稀的江头高柳。当年的诗酒酬唱,自然还有后来与吕留良龃龉的黄宗羲,他看到吴之振的《种菜诗》后,欣喜地和了一首:“吾友新开黄叶村,镢头落处句难扪。家僮已报微泉出,稚子无人见竹根。”若是翻看这一册又一册的诗集,对于当年的崇德(石门)县城内外的文人雅集,谁人不留恋?谁人不向往?
我与吴之振,同住于当年的旧县城十多年,遗憾的是“萧条异代不同时”,没有办法交集,诵其诗,想其人,然而说实在的,并不能算作知其人。虽说也曾有缘见到过李邦庆老先生,他藏有吴之振的印章、字画等故物;还曾拜读过徐正先生整理的《吴之振诗集》,然而终究还是隔了几层,故所知甚少,遗憾依旧。幸而如今有了老友郁震宏与才女潘诗雨合著的《吴之振传》,则当年的黄叶村庄,以及成群的天才们的潇洒风神,可得而再现矣!故于欣喜之余,不揣浅陋,佛头着粪,聊供诸君一笑耳!是为序。
张天杰
己亥年秋于杭州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