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吴之振家的新居在县城,堂名“守愚”。守愚,大概取自《论语》。孔子说:“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这段话,可与《诗经·大雅·抑》呼应。《抑》诗云:“庶人之愚,亦职维疾。哲人之愚,亦维斯戾。”意思是说,普通人的笨,那是天性;智者装笨,是为了规避风险。堂名,是中国古代家训的最高概括,“守愚”这个名字,对吴之振一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守愚堂前后都临河,后门的河,就是现在的崇德路。隔河与五桂坊弄直对,前门临河,有一座木桥与对岸相通。守愚堂是一个总称,全盛时期,其建筑分为几个部分,中间是兰庆堂,东面是玉纶堂,西面分别为橙斋书室、寻畅楼、鉴古堂。
吴之振写过一首《冰船》诗,用诗歌语言描写过他的守愚堂生活,流露出浓浓的江南味道:
余家语溪上,门前语水清。
平桥架低岸,桥小艇子横。
篙师唱欸乃,两桨趁清明。
中舱安几榻,酣睡甜如饧。
开船挹远山,诸态毕献呈。
据吴之振《题邵又节小像》诗自注:又节为余八分书“巷南书屋”额。则守愚堂又曾辟有“巷南书屋”,此盖因其位置命名。吴之振居巷南,巷北为洪姓人家居住,《黄叶村庄续集》有《巷北洪氏白牡丹一株七绝,赋二绝句》可证。
又据吴之振《种竹四绝句》其二“不须检历寻龙日,醉竹先应醉比邻”自注:是日邀孟泽饮。孟泽,即沈孟泽,吴之振诗中多见,是他的一位好友。由此可见,守愚堂的邻居,有沈孟泽。
吴之振《十四日同自牧、青坛饮孟泽斋庭》诗注“有以医招孟泽者”,可知沈孟泽业医。沈孟泽是吴之振的邻居,但他在乡下也有住宅,这一点与吴家相似,大概也是明末清初移民潮中的一个。吴之振《过沈孟泽村居》诗云“相约重过留信宿,双螯须趁稻花天”,这个村居,显然离城较远。
吴之振从五六岁开始,居住县城守愚堂,读书则在西偏的寻畅楼。十岁那年,父亲吴尚思去世,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吴之振的母亲范太孺人内综家政,外持门户,吴家不仅没有因此衰落,家境反而比吴尚思在世时还富足。
范太孺人善于理财,同时十分重视教育。徐焕《吴母范太孺人传》说她:“延师教子,必求老成名宿。”吴之振童年时候的老师,有一位叫朱德与,事迹已不可考,当是一位博学的隐士。吴之振在《感旧》诗中曾经回忆道:
琢句难寻一字安,雪风冰酒地炉寒。
秘书莫漫夸行笈,破屋穷儒出鹖冠。
还有一位叫“绮崖”,事迹亦不可考。吴之振有《题绮崖师》二首,其第二首云:
儿时函丈日追随,逃学书堂学斗棋。
画里执经谁辩难,还应貌我雪绥绥。
吴之振在寻畅楼家塾的同学,可考者有沈揆生,其《祝沈揆生七十》诗说“我方髫龀君年少,寻畅楼头共读书”,年纪比吴之振大一些。还有一位,则是吴之振的外甥沈某,吴之振《丙午八月八日沈甥率其妻子归郜村旧业,余以入省赴试,不及送行,口占二绝赠别》诗云“十年共对短灯檠”,说明他们两人曾经同学十年之久,其时当在寻畅楼家塾中。
据《洲钱吴氏宗谱》记载,吴尚思的原配夫人张氏(1598—1627),生有四个女儿,长女嫁给郜村沈达,这就是吴之振的大姐夫。吴之振的外甥沈某,即沈达之子,年纪大概跟他差不多。
吴之振在家塾读书期间,有时也顽皮逃学,《题绮崖师》所谓“逃学书堂学斗棋”是也。有时也到县城东的河边游玩,这个经历,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刻,他二十八岁那年,从京师返回的船中,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跟表哥范棐如去友人家喝茶,天色晴好,恍然觉得此地“约略在城东河曲,少小戏游处也”,并赋诗以纪。今读此诗,依稀可见三百年前的城东景物:
少小同兄逐戏游,红桥曲曲抱城头。
当门皂角栖姑恶,夹岸杨花叫栗留。
吴之振读书颖悟,有绝人之智。徐焕《吴母范太孺人传》就说他“自其总角时,出语便惊长老”,吴之振自己也曾在《论诗偶成》中说:
童年曾赋海棠诗,偶遇天随叹绝奇。
谁向西陵寻旧派,小长芦选得三诗。
吴之振的海棠诗,今已不传。这首诗,大概是吴之振十分得意的童年之作,所以他在《晚树楼诗稿序》中还不忘提到:
忆年就傅时,戏赋海棠截句,子虎击节曰:小叔他日当以诗名寓内。
就傅,即十岁。子虎,是吴尔篪(1628—1656)的表字。吴尔篪,吴尔埙弟,他的祖父吴尚伦,是吴之振父亲吴尚思的大哥。按辈分,吴之振是他的堂叔。吴尔篪幼负奇才,年十四渡江访倪元璐,被盛赞为“江夏黄童”。吴尔篪善诗文,吴之振评价其诗为“浸润三唐”,可惜英年早逝。
吴尔篪读了海棠诗,认为“小叔他日当以诗名寓内”,这就是吴之振诗中“偶遇天随叹绝奇”的出处。吴尔篪的这一预判,后来得到了证实,可见其眼光之辣。
吴之振《论诗偶成》诗中的“小长芦”,即朱彝尊。从“小长芦选得三诗”推测,朱彝尊除了《明诗综》,应该还曾经编过一部近人诗选,而吴之振就有三首少作入选。不过吴之振对自己那三首诗的评价,说是属于“西陵旧派”,也就是明末清初“西泠十子”的风格,与他后来倡导的宋诗派是大异其趣的。尽管如此,他之能不悔其少作,念念不忘十岁所作的海棠诗,这是一种对童年的纪念,已经超乎诗外,与他的诗学主张无关了。
吴之振童年学诗,步趋西陵,但他接触宋诗,也是非常早的,甚至还手抄过梅尧臣的诗,他在《寄酬宣城梅渊公》诗中就说:
幼抄都官诗,光焰横海望。
古淡出雕镌,气压欧苏上。
吴之振后来与吕留良、吴自牧等人编选《宋诗钞》,收录梅尧臣《宛陵诗钞》二卷,其小传云:
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劲,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至于他文章可喜,非如唐诸子号诗人者僻固而狭陋也。在河南时,王晦叔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贤士大夫如温公、东坡、介甫诸人,咸敬重之。尤与欧阳文忠公善,世比之韩孟。两公亦颇以自况。故贡奎诗云:诗还二百年来作,身死三千里外官。知己若论欧永叔,退之犹自愧郊寒。盖言诗力也。又龚啸云:去浮靡之习于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于诸大家未起之先,此所以为梅都官诗也。
《宋诗钞》的小传,究竟是全部出自吕留良之手,还是有部分为吴之振所作,已经是一个难以弄清楚的问题了。抛开这个问题,我们暂且把上面所引两相比较,《宛陵诗钞》小传引前人评价梅尧臣诗的话,约而言之,不正是吴之振诗中所概括的“古淡出雕镌”五字?
吴之振在寻畅楼家塾中,主要学的是应付考试的举子业,这是传统社会士子们的必经之路,吴之振自己也说“吾宗先闻人俱从帖括起家”“笑我支门研帖括”等,但他学有余力,年纪轻轻已是八股高手,顺治十年(1653),吴之振成为县学生,也就是俗说的“秀才”。
这一年,他才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