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怪物玛利亚
2010年圣诞节的第二天,一场暴风雪席卷了纽约。一天后,曼哈顿无人清扫的街道上遍是遗弃的汽车和出租车。在麦迪逊大道靠近东62街的地方,一辆公交车烧着了,原因是后轮陷在雪里后起火,引燃了汽车。焦黑的残骸碎片伴着灰烬散落在四周的雪地上。
对于那些住在中央公园南部酒店里的住客来说,他们可以看到公园里白茫茫的新雪以及个别有勇气带着小孩子玩雪的家庭,这和没有车辆往来的空荡的大街小巷形成了奇特的对比。在这个映着雪光的清晨,连哥伦布圆环都显出诡异的安静和空旷。在平时很繁忙的十字路口,比如西59街和第七大街的转角处,没有一辆出租车在移动。视线里仅有的汽车都半埋在雪中,显然是被困住的。
在这个周一的早晨,整个曼哈顿如月球般荒芜,于是胡安·迭戈所在酒店的门房决定为残疾人提供一些特殊的服务。这样的天气对于一个跛子来说,既不适合叫出租,也没法冒险开车。门房说服了一家轿车公司——是一家不太好的公司——派车接胡安·迭戈去皇后区。虽然关于约翰·F.肯尼迪国际机场是否开放,各种报道说法不一。电视上说机场关闭了,但胡安·迭戈飞往香港的国泰航空航班据说会准时起飞。门房对此表示严重怀疑,他认为这个航班就算是不取消,也会延迟,可他还是拗不过这个焦急的跛足客人。胡安·迭戈强烈希望能准时到达机场,虽然暴风雪过后,根本没有任何航班起飞或准备起飞。
胡安·迭戈对香港并没有什么兴趣,这只是他必经的中转站,但是一些同事对他说,他不能不中途看看香港就直接到菲律宾去。有什么可看的呢?胡安·迭戈有些好奇。虽然他不知道“航空里程”究竟是什么(或者是怎么计算的),但他知道他乘坐的国泰航班是免费的,朋友们还告诉他国泰航空的一等舱必须要体验一下。这显然是另一样他一定要“看看”的东西。
胡安·迭戈觉得大家提醒他这些是因为他快要从教师岗位上退休了。否则同事们为什么要坚持帮他安排这次行程呢?不过也还有其他原因。虽然他退休很早,但身有“残疾”,而且他的好友和同事们都知道他在服用治疗心脏病的药物。
“我并不会停下写作!”他向他们保证。(圣诞节胡安·迭戈就是应他的出版商邀请来到纽约的。)“我离开的‘只是’教师这个行业。”胡安·迭戈说。尽管这些年里他的写作与教学是分不开的,而这两者共同构成了他成年后的全部生活。他从前写作课上的一个学生非常积极地帮他安排着去菲律宾的行程。这个叫克拉克·弗伦奇的前学生把胡安·迭戈前往马尼拉当成了自己的任务。克拉克的写作也是充满自信,很有决断力的,和他为自己的前导师安排行程的态度一样,至少胡安·迭戈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胡安·迭戈并没有拒绝这位前学生的好心帮助,他不想伤害克拉克的感情。另外,对他来说旅行并不容易,他听说去菲律宾可能会很麻烦,甚至很危险。所以他觉得多做一些计划也没有坏处。
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旅行计划已经成形。他前往马尼拉的行程中增加了很多周边旅行和让人分心的冒险。他担心这违背了自己前往菲律宾的初衷,虽然克拉克·弗伦奇很快就告诉他自己如此热情地帮助他,正是出于对某件崇高事情(由来已久)的敬仰,而胡安·迭戈出行的首要目的正是这件崇高的事情。
少年时代在瓦哈卡,胡安·迭戈曾遇到过一个美国逃兵,他是为了逃避参加越南战争才离开美国的。那个逃兵的父亲是成千上万“二战”时期战死在菲律宾的美国军人中的一员,但不是死在巴丹死亡行军中,也不是科雷吉多尔岛那场激战。(具体细节胡安·迭戈已经不记得了。)
那个美国逃兵不想死在越南战争中。他临死前曾告诉胡安·迭戈,他想要去参观马尼拉美军纪念公墓,以示对亡父的尊敬。但他并没有因为逃到墨西哥而远离灾祸,反而死在了瓦哈卡。胡安·迭戈曾答应自己会为了那个死去的逃兵去菲律宾,替他完成一次前往马尼拉的旅行。
胡安·迭戈不曾知道那个年轻人的名字。虽然痛恨战争的少年已经和胡安·迭戈以及他看起来有些智力迟钝的妹妹卢佩成了朋友,可他们只知道他是一个“好外国佬”。他们在胡安·迭戈变成跛子之前就认识了。一开始,这个美国人就表现得格外友好,虽然里维拉叫他“梅斯卡尔嬉皮士”,孩子们也知道酋长对当时那些从美国跑来瓦哈卡的嬉皮士的看法。
这位垃圾场老板觉得那些蘑菇头嬉皮士都是“蠢货”,因为他们在寻找某些深刻的东西,比如“万物互有关联这种荒唐事”。可孩子们知道,酋长本人也是圣母玛利亚的信仰者。
至于“梅斯卡尔嬉皮士”呢,里维拉觉得他们稍微聪明一些,但属于“自我毁灭型”。这些人还沉迷于妓女,或许只是垃圾场老板这样觉得。“‘好外国佬’会在萨拉戈萨大街弄死自己的。”他这样说道。孩子们可不希望如此,卢佩和胡安·迭戈都很喜欢他。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好友被性欲或是从发酵果汁饮料中提取出的龙舌兰毁掉。
“都一样,”里维拉对孩子们阴沉地说,“信我的吧,被那些东西搞死根本没法升天。不是下等女人就是酒精,最后就跟那小虫子似的!”
胡安·迭戈觉得垃圾场老板说的是梅斯卡尔酒瓶底的虫子,可卢佩认为他指的是他的阳具在与妓女做爱后的样子。
“你以为所有男人都总是想着自己的阴茎。”胡安·迭戈对妹妹说。
“他们就是总在想。”会读心的女孩回答。某种程度上,正是因此卢佩不再喜欢那个“好外国佬”。那个倒霉的美国人逾越了想象的界限——阴茎界限,虽然卢佩并不会这么说。
一天晚上,拾荒读书人正在大声给卢佩读书,里维拉也和他们一起待在格雷罗的棚屋里听他朗读。这位垃圾场老板也许正在做新书架,或是在修理出了问题的烤炉。当发现破烂白(又名“死里逃生”)死了时,他停了下来。
胡安·迭戈那晚在读的依然是一本被遗弃的学术著作,很无聊的专著,应该也是阿方索或奥克塔维奥两位老神父中的一个选出来想要烧掉的。
这本没人读的学术之作倒真的是一个耶稣会教徒写的,主题关于文学和史学,名叫《D.H.劳伦斯对托马斯·哈代作品的分析》。孩子们并没有读过什么托马斯·哈代的作品,所以即便这本书是西班牙语的,他们还是会对这些学术分析感到十分困惑。可胡安·迭戈选择这本书,却是因为它是英语的。他想要多练习一些英语,虽然那些半听不听的受众们(卢佩、里维拉以及不招人喜欢的破烂白)或许更能听懂西班牙语。
更增加难度的是,这本书的某些页已经被火烧了,垃圾场中烧焦的气味还没从书上散去。破烂白总想凑上去闻一闻。
垃圾场老板也和胡安·迭戈一样,不喜欢这只卢佩救回来的狗。他对卢佩说:“你就应该让它卡在牛奶箱里。”但卢佩(一如既往地)为破烂白愤愤不平。
此时,胡安·迭戈正为他们读到某一页书,上面提到某人关于“一切事物相互关联”的观点。
“停,停——先别念了,”里维拉打断了拾荒读书人,“这是谁说的?”
“可能是那个叫哈代的。”卢佩说,“更可能是那个劳伦斯。”
胡安·迭戈把卢佩的话翻译给了里维拉,他立刻表达了赞同。“还可能是那个写书的——谁知道是哪个呢。”垃圾场老板补充说。卢佩点点头表示也有可能。这本书既冗长又难懂,都是些吹毛求疵的评论,又没有任何具体的主题。
“什么‘一切事物相互关联’——有啥是相互关联的?”垃圾场老板叫道,“这就像是蘑菇头嬉皮士说的话!”
卢佩笑了,她平时很少笑。很快,平时更少笑的里维拉也跟着笑了起来。胡安·迭戈始终记得当他听见妹妹和酋长都笑了的时候,心底有多么高兴。
现在,许多年过去了——有四十年了——胡安·迭戈正在前往菲律宾的路上,这场旅行是为了纪念那个无名的“好外国佬”。不止一个朋友问过他,他打算怎样替那个逃兵向他死去的父亲表达敬意——那个牺牲的父亲也和他逃走的儿子一样没有姓名。当然朋友们都知道胡安·迭戈是个小说家,也许小说家可以借助意念完成这次为了“好外国佬”的旅行。
早年写作时,他确实是一个旅行者,旅途中的变化是他早期小说中一直重复的主题,尤其是那本以印度为背景,有着冗长名字的马戏团小说。胡安·迭戈清楚地记得,没有人能说服他放弃那个名字。《一个由圣母玛利亚引发的故事》——多么烦琐啊,这又是一个多么长而复杂的故事啊!也许是我写过的最复杂的故事了,胡安·迭戈想道。此时他坐的轿车正在曼哈顿大雪覆盖的荒芜街道上朝富兰克林高速路艰难跋涉。这是一辆越野车,所以司机很看不起其他的车和其他的司机。他说,城里那些别的车都很难在雪中驾驶;还有少数车虽然“刚好合适”,但是“轮胎不适合”;至于剩下的那部分司机,他们根本不会雪路驾驶。
“你觉得我们到哪儿了,垃圾佛罗里达?”他朝窗外一个被困住的司机喊道。那人的车陷在了雪里,堵住了一条狭窄的城市街道。
而在远处的富兰克林高速路上,一辆出租车冲出了护栏,陷在朝东河方向的步道那及腰深的雪里。司机正努力想要把后轮刨出来,可他没有铲子,只有一把挡风玻璃刮刀。
“你是哪儿来的,垃圾墨西哥吗?”司机对他嚷道。
“嗯,我是来自墨西哥。”胡安·迭戈回答。
“我没说你,先生,你能准点到机场,不过要在那里等着。”司机不大友善地对他说,“飞机都已经停飞了,你不会还没注意到吧。”
胡安·迭戈确实没有注意到飞机都停飞了,他只想要去机场,等待自己的航班,然后准备出发,无论他的航班何时能起飞。如果航班延迟,他也并不在意,但错过这次旅行却是无法想象的。“每次旅行背后都有一个理由。”他不知不觉地想起了这句话,却忘记了这是自己写出的句子。这是他在《一个由圣母玛利亚引发的故事》中着重强调的观点。“如今我又出发了,重新开始旅行——总是有一个理由的。”他想道。
“过往就像拥挤人群中的面孔般包围了他。这其中有一张他知道的面孔,可这又是谁呢?”此刻,他被大雪包围,身边只有粗俗的汽车司机,他又忘记了这句话也是自己曾写过的。于是,他开始嫌弃贝他阻断剂。
从声音可以听出,胡安·迭戈的司机是一个讲话粗俗且脾气不好的人,但是他知道皇后区的牙买加地段怎么走,这里的宽敞街道让这个曾经的拾荒读书人想起了佩利菲利克——瓦哈卡的一条被铁轨分隔开的街道。酋长常带孩子们到佩利菲利克去买食物,那里的中心地带有最便宜、接近腐烂的食物。直到1968年的学生起义后,中心地带被军队占领,食品市场搬到了瓦哈卡中心的索卡洛广场。
那时胡安·迭戈十二岁,卢佩十一岁,他们刚开始熟悉瓦哈卡的索卡洛广场附近的地方。学生起义并没有持续多久,市场也会搬回到佩利菲利克的中心地带(在那座建在铁轨之上的可怜的人行桥上)。可孩子们已经把索卡洛广场留在了心里,那里成了他们在这个城市中最喜欢的地方。只要有时间,孩子们一出垃圾场,就会到索卡洛广场去。
为什么格雷罗的孩子们不能对市中心感兴趣呢?为什么垃圾场的孩子们不能想去看看城里的旅游区呢?垃圾场不会出现在旅游地图上,又有什么游客会到垃圾场去?只要闻一下垃圾堆的气味,或是看一眼那里永远在燃烧着的大火,又或是看一眼垃圾堆里的狗(也可能是瞥见它们看你的眼神)就会让你立刻跑回索卡洛广场。
在1968年学生起义期间,军队占领了中心市场,孩子们开始在索卡洛广场附近活动。卢佩当时只有十一岁,可她已经对瓦哈卡的各种圣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为此感到困惑,这也不足为奇。由于哥哥是唯一能听懂她说话的人,卢佩无法和任何成年人进行有意义的交流。而这些圣女是宗教中的圣迹人物,许多人追随她们,不仅是十一岁的女孩。
起初有没有人想到卢佩可能会被这些圣女吸引呢?(卢佩会读心,现实中的伙伴没有一个有这种本领。)然而,垃圾场的孩子们会不会不那么相信奇迹?那些相互竞争的圣女们又会做什么来证明自己呢?她们作为圣迹人物,会不会在近期展现出什么圣迹?难道卢佩不会挑这些被大肆吹捧却表现不佳的圣女们的毛病吗?
瓦哈卡有一家圣女商店,孩子们刚开始到索卡洛广场来时便发现了它。这里是墨西哥,整个国家都被西班牙入侵者占领着。那不停地改变信仰的天主教会多年里不是一直在从事贩卖圣女的生意吗?瓦哈卡曾是米斯特克文明和萨巴特克文明的中心。西班牙侵略者不是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都在向土著人贩卖圣女吗?从奥斯定会和多明我会开始,再到第三个来的耶稣会,都在大力推广他们的圣母玛利亚。
现在要宣传的不只有圣母玛利亚,所以卢佩发现瓦哈卡的许多教堂中,但不包括城市的其他地方,有很多俗气的展览都在展出这些敌对的圣女们,而且她们还在独立地带的圣女商店中售卖。有很多圣女是真人大小,甚至更大。在整个商店各种廉价蹩脚的仿制品之间,有三种圣女比较有代表性:圣母玛利亚当然是其中之一,还有圣母瓜达卢佩,自然也有孤独圣母。卢佩看不起孤独圣母,认为她只是一个“当地英雄”,对她那“驴子的故事”也很蔑视。(驴子可能是无辜的。)
圣女商店也卖真人大小(甚至更大)的十字架上的耶稣。如果你力气够大,可以把一具“流血的耶稣”雕像搬回家。但圣女商店从1954年在瓦哈卡成立以来,主要是为圣诞节派对服务的。
其实,只有垃圾场的孩子们把独立地带的商店叫作圣女商店,其他人会称之为圣诞派对商店。这家有些吓人的商店真名叫作“圣诞派对少女”。“少女”指的就是你选择带回家的那个圣女。显然,买回一个真人大小的圣女要比买回一个十字架上的痛苦耶稣更能衬托圣诞派对的气氛。
虽然卢佩很在意瓦哈卡的圣女们,可她和胡安·迭戈一样把圣诞派对看作一场玩笑。有时他们把圣女商店说成“少女商店”,就是为了取笑的。那些被售卖的圣女还没有萨拉戈萨大街的妓女一半真实,很多买回家的圣女看起来像是充气娃娃,而流血的耶稣则显得奇形怪状。
这些在瓦哈卡众多教堂展出的圣女们(正如佩佩神父所说)也有社会等级。这些圣女及她们的社会等级给卢佩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天主教会在瓦哈卡也有自己的商店,卢佩觉得这里的圣女就不再是可笑的了。
虽然有“驴子的故事”,而且卢佩不喜欢孤独圣母,但孤独圣母大教堂很大,地处莫雷洛斯和独立地带之间,豪华而扎眼。孩子们第一次去那里时,一群喧嚷的圣徒挡住了他们走向圣坛的路。那些人应该是乡下人(胡安·迭戈猜是庄稼汉或果农),他们不仅祈祷时大喊大叫,还夸张地跪下来,几乎爬着中心走道朝孤独圣母华美的雕像移动。那些祈祷的圣徒赶走了卢佩,也赶走了孤独圣母在她心中作为“当地英雄”的一面,她原本有时被称作“瓦哈卡的守护神”。
如果佩佩神父在的话,这个善良的耶稣会教士也许会帮助卢佩和胡安·迭戈克服他们对于社会等级的偏见:垃圾场的孩子们总想要找到不如自己的人。在格雷罗这个小殖民地里,人们认为自己比乡下人强。孤独圣母大教堂里那些大声吵嚷、穿得土里土气的教徒让胡安·迭戈和卢佩更加确信:垃圾场的孩子就是要好过那些跪着大哭的庄稼汉或者果农(谁知道那些蠢家伙究竟是做什么的)。
卢佩并不喜欢孤独圣母的衣着,她那肃穆的三角长袍是黑色的,镶着金边。“看起来就像个邪恶女王。”卢佩说。
“你是说她看起来很有钱吧。”胡安·迭戈问。
“孤独圣母不是我们的人。”卢佩又说。她的意思是她不是本地人,而是西班牙人、欧洲人(也就是白人)。
卢佩说,孤独圣母“精致的袍子里罩着一张小白脸”,这一点更让卢佩为圣母瓜达卢佩在孤独圣母大教堂里受到二等对待而感到愤愤不平。瓜达卢佩圣母的祭坛被放在中心走道的左侧,她唯一的标志是一张没有灯光照耀的棕色皮肤圣母画像(甚至没有雕塑)。瓜达卢佩圣母是土著,是本国人、印第安人,是卢佩所说的“我们的人”。
佩佩神父很惊讶胡安·迭戈竟然读了这么多书,而卢佩也听得这么仔细。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相信他们肃清了耶稣会图书馆中最无关紧要和具有煽动性的读物,但是拾荒读书少年却把这些危险的书从垃圾场的火堆中拯救了出来。
这些书记录了天主教的教化并没有得到墨西哥土著人的重视。耶稣会在西班牙入侵中却扮演着心灵指引的角色,卢佩和胡安·迭戈都知道很多罗马天主教堂中都有信仰耶稣会的入侵者。胡安·迭戈刚开始为了自学识字而阅读时,卢佩就在一边听着,也学会了很多,从一开始她就很专心。
在孤独圣母大教堂中,有一间铺满大理石的房间,里面有很多关于“驴子的故事”的画:农民们聚在一起祈祷,身后跟着一只孤独的、没人牵着的驴子。这头小驴的背上拖着一个长方形的箱子,看起来像是棺材。
“什么傻瓜才能不马上看看箱子里有什么呢?”卢佩总是问这个问题。可这些愚蠢的农民就是不看,他们肯定是因为整天戴着帽子大脑缺氧了。(在垃圾场孩子们的眼中,乡下人都很蠢。)
对于那个驴子后来怎样了,当时甚至直到现在,还存在着一些争议。某天它忽然停下脚步,倒了下来吗,还是摔死了?就在小驴倒在路上或是死去的地方,孤独圣母大教堂建立起来。因为到那时,那些蠢农民才打开了驴子背上的箱子。箱子里面是一座孤独圣母的雕像;让人不安的是,里面还有一座小一些的耶稣雕像,全身赤裸,只用毛巾遮住胯部,他躺在孤独圣母的大腿上。
“这个缩水的耶稣在那里干吗呢?”卢佩常常问。最让人不安的是两座雕像之间的大小差异:孤独圣母雕像很大,而耶稣只有她的一半。这又不是婴儿时期的耶稣,而是有胡子的,可他却非同寻常地小,而且全身上下只有一条毛巾。
在卢佩看来,驴子已经很“滥俗”了,巨大的孤独圣母雕像腿上放着一个小一些的半裸耶稣雕像“更加滥俗”,更不必提那些农民有多“蠢”了,他们一开始竟然不去看箱子里的东西。
所以,孩子们把瓦哈卡的守护神和大部分故弄玄虚的圣女看作一场骗局。卢佩把孤独圣母叫作“圣女偶像”。至于独立地带的圣女商店为什么离孤独圣母大教堂那么近,卢佩会说:“它们臭味相投。”
卢佩听了许多大人的书(有的写得并不好),而她说的话除了胡安·迭戈以外,别人都无法听懂。可由于垃圾场里的书大大丰富了她的词汇量,她对语言的理解力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年龄和阅历。
相比对于孤独圣母大教堂的不喜欢,卢佩却把阿尔卡拉的多明我大教堂称作“华美的殿堂”。她虽然抱怨过孤独圣母的镶金长袍,却很喜爱多明我大教堂的镀金天花板。她也并未诟病多明我大教堂的“西班牙巴洛克风格”,也就是“欧洲风格”。她还喜欢瓜达卢佩圣母的镶金圣坛,在多明我大教堂里,瓜达卢佩圣母并没有被圣母玛利亚掩去光芒。
自称为“瓜达卢佩女孩”的卢佩,很在意瓜达卢佩的光芒被“怪物玛利亚”掩去。她如此担心不仅是因为玛利亚是天主教堂的“马厩”中最主要的人物,还因为她觉得圣母玛利亚也是个“自视甚高的家伙”。
卢佩对马贡和特鲁加诺角落里的耶稣会圣殿也很不满,圣殿把圣母玛利亚作为主要标志。你一走进去,注意力就会被喷泉中的圣水吸引,那是圣·依纳爵·罗耀拉[1]之水,还有一张著名的圣·依纳爵的画像。(罗耀拉和其他画像中一样,正望向天堂寻求指引。)
经过圣水喷泉后,在一个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便是瓜达卢佩朴实却夺目的圣坛,最显眼的是这位棕色皮肤的圣母著名的箴言,从长凳和跪垫上都很容易看到那放大的字体。
“我不在这里吗?我是你的母亲。”卢佩会在那里祈祷,并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你可以认为卢佩拥有的是一种反常的忠诚,对一位母亲及圣女,以此作为她现实中的妓女母亲(也是耶稣会清洁工)的替代。因为那个女人对她的孩子们并没有尽到太多母亲的责任,常常缺席,也不和卢佩以及胡安·迭戈住在一起。埃斯佩兰萨还让卢佩缺少了父亲,不过垃圾场老板充当了这个角色,而且在卢佩看来她有许多个父亲。
不过卢佩虽然非常忠实地崇拜着圣母瓜达卢佩,却也强烈地质疑她。她的质疑是因为从一个孩子的角度,她认为瓜达卢佩是服从圣母玛利亚的,她默许了圣母玛利亚对她的控制。
胡安·迭戈想不起他曾在垃圾场里给卢佩读过这方面的书;他只知道,卢佩对这位棕色皮肤圣母的信任和怀疑都完全来自她自己。并不是垃圾场中的某本书指引着这个读心者走上了这条矛盾的路。
尽管耶稣会圣殿品位高雅,又对瓜达卢佩表达了恰到好处的敬仰,可不得不说,他们还是对这个棕色皮肤的圣母有所不敬。圣母玛利亚无疑占据着中心位置,显得非常突出。她的圣母画像很大,圣坛也更高,而圣母雕像更是非常高大。一个相对小一些的耶稣雕像,已经被绑在十字架上那种,流着血躺在圣母玛利亚的大脚上。
“这个缩水的耶稣又是怎么回事?”卢佩总是问。
“至少这个耶稣穿了衣服。”胡安·迭戈回答。
圣母玛利亚的大脚坚实地踩在一个三层的基座上,周围有很多冻在云里的天使的脸(让人困惑的是,基座上也到处都是云朵和天使的脸。)
“这又是什么意思?”卢佩总是问,“圣母玛利亚竟然踩踏天使——真是难以置信!”
相比圣母玛利亚的巨大雕像,两边的明显要小一些。这两座雕像有些陈旧,人物也没有那么出名:他们是圣母玛利亚的父母。
“她还有父母?”卢佩总是问,“谁知道她的父母长什么样呢?又有谁会在意呢?”
无疑,耶稣圣殿中那座巨大的圣母玛利亚雕像便是“怪物玛利亚”。孩子们的妈妈也曾抱怨,这座巨大的雕像清洗起来非常困难。梯子太高了,也没有安全或“合适”的地方可以靠着,除非直接靠在圣母雕像上。但埃斯佩兰萨会不停地对圣母玛利亚祈祷,这个晚上在萨拉戈萨大街工作的耶稣会最好的清洁工,是圣母玛利亚的忠实拥护者。
大捧的花束环绕着圣母玛利亚的祭坛——共有七束!但这些花束在巨大的玛利亚雕像面前也显得十分渺小。对于任何人和事物来说,她都是一种威胁。即使是崇拜她的埃斯佩兰萨,也认为这尊雕像“实在太大了”。
“也很自以为是。”卢佩常常会说。
“我不在这里吗?我是你的母亲。”胡安·迭戈发现自己正坐在大雪环绕的汽车后座上重复着这句话,他们现在已经接近肯尼迪机场国泰航空的航站楼。这位前拾荒读书人大声念叨着瓜达卢佩圣母的谦逊箴言,用西班牙语也用英语。瓜达卢佩圣母要比连巨大的雕像都带着锐利目光的圣母玛利亚谦逊得多。“我不在这里吗?我是你的母亲。”胡安·迭戈反复自语道。
爱争辩的司机听到他在用双语嘟哝些什么,于是从后视镜里看向他。
遗憾的是卢佩没有和哥哥在一起,否则她可以读司机的心,然后告诉胡安·迭戈这个讨厌的家伙在想些什么。
这个墨西哥劳工混得不错啊,司机想道,这便是他对这位墨西哥裔美国乘客的印象。
“我们就要到了,哥们儿。”司机说,他称呼“先生”的时候语气很不友好。但是胡安·迭戈正在回忆卢佩,以及他们一起在瓦哈卡度过的时光。他处于走神中,并未留意司机那不友善的口气。没有会读心的妹妹在身边,胡安·迭戈根本不知道这个顽固的家伙在想些什么。
作为一个墨西哥裔美国人,胡安·迭戈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可他沉浸在自己的彷徨游荡的内心世界里,他的心总是飞去别的地方。
注释
[1]圣·依纳爵·罗耀拉(San Igmacio de Loyolam,1491—1556),天主教耶稣会创始人。西班牙人。——编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