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基库尤头人
大头人奇南朱伊住在农场东北九英里以外,就在法国教会旁的基库尤保留地里,他统治着超过十万个基库尤人。这是一位狡猾的老人,有着良好的风度和了不起的过人之处,但他并不是生来就是头人,而是许多年前被英国人指定的——英国人和这一区的基库尤人的合法统治者合不来。奇南朱伊是我的朋友,而且帮过我许多次。我几次骑马路过他的村寨,那里和基库尤人的其他村寨一样脏,一样爬满苍蝇,但它比我见过的所有村寨都大得多。因为奇南朱伊作为一名头人,对结婚这件事乐此不疲,村寨里满是他各个年龄段的妻子,从拄着拐杖、老掉牙的干瘪老太婆,到满月脸、小鹿眼的苗条小丫头,她们的手臂和长腿上都套着闪亮的铜圈。
他的孩子聚成一团团,像苍蝇一样到处都是。他的儿子们都是挺拔的年轻人,满头装饰,来来去去,惹是生非。有一次,奇南朱伊告诉我,他那个时候有五十五个儿子是莫兰武士。
有时老头人会披着华美的皮草斗篷,步行来我的农场。他由两三个白发苍苍的顾问和几个武士儿子陪伴着来友情拜访,或是从政务中忙里偷闲,过来转转。我帮他把游廊上的椅子搬到草坪上,他会在那里度过整个下午,抽着我拿给他的雪茄,他的顾问和保镖蹲在草坪四周。我的仆人和佃农听到他抵达的消息,都会聚集过来,讲些农场上有意思的事情逗他开心,整群人在高树下,像在参加某种政治俱乐部。在这些集会里,奇南朱伊有他特别的应对方式:当他觉得讨论扯得太久时,就会靠在椅子里,雪茄的火苗还亮着,他闭上眼睛,把呼吸拉得深沉、缓慢,变成有规律的低鼾——一种官方意义的、形式主义的睡眠,他一定是在自己的国务委员会里练就这种功夫的。我有时也搬把椅子出去和他聊天,这时奇南朱伊就会把其他人支开,表明他现在要认真听政了。我熟悉他的时候,他已经较以往改变了很多,生活让他磨去了不少棱角。当他私底下敞开心扉和我聊天时,就会展现出许多原创性的思想,以及丰富、勇敢、富于想象力的内心。他仔细思考过生命这件事,并对它持有强烈的个人观点。
几年前发生过一件事,增进了我和奇南朱伊之间的友谊。
一天他来到我家,我正在和一个准备北上的朋友吃午餐,所以一直没时间招呼这位基库尤头人,直到朋友离开。奇南朱伊等我时,应该会期盼能喝点什么,他在太阳底下走了这么长的路,但当时家里没剩什么喝的了,什么都装不满一杯,于是客人和我把家里剩下的各种烈酒都倒在了一起。我想,我把它弄得越烈,奇南朱伊就能被晾得越久。我亲自把酒给他端了过去,没想到,奇南朱伊向我微动嘴唇,温柔一笑,然后给了我一个我从未从男人那里见过的深情眼神,接着他仰头举杯,一饮而尽。
半小时后,我的朋友已经开车离开,仆人们进来说:“奇南朱伊死了。”刹那间,我觉得这个悲剧和丑闻腾地在我面前升起,像墓地的鬼影一样。我出去看他。
他躺在厨房阴影里的地上,脸上毫无表情,嘴唇和手指都发蓝、冰冷。那情形就像你打死了一头大象:拜你所赐,一个曾在地球上行走的威严有力的生灵,它对万事万物都有独到见解,此生却再也不能踏上大地了。他看起来很掉价,因为基库尤人往他身上泼了水,扒掉了他的猴皮大斗篷。他赤身裸体,像一只被砍下头颅作为战利品的动物。
我打算让法拉去喊医生,但我们没办法发动汽车,奇南朱伊的仆人也一直央求我们稍等片刻再行动。
一个小时以后,我心情沉重地再次出去和他们谈话,仆人们撞见我说:“奇南朱伊回家了。”听情形是他突然坐了起来,披上身边的斗篷,带着身边的随从一言不发地走上九英里回家了。
我相信,经过这一次,奇南朱伊觉得我是为了取悦他而铤而走险的,甚至不惜以下犯上,因为白人不允许给土著酒喝。这之后他也来过农场,也和我们一起抽雪茄,却再也没提过喝酒这件事。如果他开口,我会给他喝的,但我知道他不会再提了。
现在我派人送信去奇南朱伊的村寨,向他解释整起枪击事件。我要求他来一趟农场,为我解决这件事。我建议我们把卡尼奴提到的母牛和牛犊都交给瓦伊纳伊纳,然后让这件事就此了结。我期盼着奇南朱伊的到来,作为一个朋友,他具备人们最为看重的特质——有用。
因为这封信,一起搁浅很久的案件终于乘风起航,戏剧般地结束了。
一个下午,我骑马从外面回家,看到一部轿车以吓人的速度迎面驶来,两轮着地在车道上打了个转。那是一辆镀了很多镍的猩红色轿车。我认得,这是内罗毕美国领事的车,我还在想到底是什么风把领事以这种速度刮到我家来了。当我在屋后下马时,法拉过来告诉我,头人奇南朱伊到了。他是坐自己的车来的,车前一天才从美国领事那里买来,他不肯下车,想让我看到他坐在里面的样子。
我看到奇南朱伊笔挺地坐在车里,像尊神像一样纹丝不动。他披着一件蓝猴皮大斗篷,戴一顶颅顶帽,基库尤人用羊肚来制作这种帽子。他身材一直很好,身高肩阔,全身没有一丝赘肉。瘦长的脸庞神情骄傲,棱角分明,有着北美印第安人的斜额头。他有个大鼻子,这个鼻子太抢眼了,以至于看起来像是这个人的中心,好像整个威严形象就是为了顶着这个大鼻子到处跑。它像是大象的鼻子,既大胆好奇又极端敏感而谨慎,紧张地准备进攻,同时做好防守。最后,奇南朱伊本人就像一头大象,虽然看起来不够聪明,但具有伟大高贵的头脑。
我在恭维汽车的时候,奇南朱伊并没有开腔搭话,也没有扭捏,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于是我看到他的侧面,像枚敲在奖章上的头像。我绕到车的正前方,他又转过头来,把他的帝王侧影对着我。他可能真的在幻想卢比硬币上的国王头像吧。他的一个年轻的儿子充当司机,车身烧得滚烫。膜拜仪式结束后,我邀请奇南朱伊走下汽车。他威严地披上大斗篷,屈尊下车,一步踏进了两千年前的基库尤司法体制。
我家西墙那里有一张石凳,石凳前是张整块磨石做成的桌子。这块石头有个悲剧的历史:它是那两个被谋杀的印度人磨坊里的上层磨石。凶杀案过后,没人敢接手磨坊,它空置了好长时间,我就把石头带回家里当桌面用——它让我想起丹麦。印度磨工们告诉过我,他们的磨石是从孟买走海路运来的,因为非洲的石头硬度不够,不能用来碾磨。石头正面刻了图案,上面有几块棕色的斑点,我的仆人们坚持认为那是印度人的血,永远都擦不掉了。在一定意义上,磨石桌子是农场的核心,因为我过去常坐在桌旁处理与土著有关的所有事务。在磨石后面的石凳上,我和丹尼斯·芬奇·哈顿曾在一个新年夜里看过新月、金星和木星在空中聚在一起,上演“双星拱月”,那种灿烂的光景让你难以置信,我这辈子再也没有见过。
我现在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奇南朱伊在我左边的长凳上。法拉站在我右手边,警觉地盯着围在附近的基库尤人,以及听到奇南朱伊到来的消息从农场上陆续赶来的人。
法拉对待这个国家土著的态度别具一格。和马赛人的服饰与面部表情一样,这种态度不是一夜之间形成的,也不是几天形成的,它是数个世纪延续下来的产物。造就这种态度的力量同样打造了伟大的石头建筑,但这种建筑很久之前就碎成尘埃了。
刚踏足这个国家,从蒙巴萨上岸时,看到浅灰色的猴面包树之间散布着各种废墟,有灰色的石头房屋、唤礼塔和水井——顺便提一句,猴面包树看上去不像地球上的植物,而像是多孔的化石,巨型的乌贼化石。同样的废墟在沿岸地区一路都是,在塔卡翁佳、基利菲和拉穆都有。它们是古代贩卖象牙和奴隶的阿拉伯商人们留下的城镇遗址。
商人的单桅木船通晓非洲所有的航线,沿着蓝色之路前往桑给巴尔的中央市场。阿拉丁曾送给苏丹四百个戴满珠宝的黑奴;苏丹王妃趁丈夫出猎与她的黑人情人大摆筵席,玩乐尽兴,然后被处死。在那个遥远的时代,商人们就已经熟悉桑给巴尔。
随着这些大商人变得富有,他们很可能把妻妾也接到蒙巴萨和基利菲来。当商人们派出远征队北上探索高地时,她们就待在印度洋岸边有白色碎浪的长滩上或繁花似锦的凤凰木旁的别墅里。
商人们的财富就来自这个狂野坚硬的国家,来自烧焦的干旱平原和绵延的未知旱地,来自沿河生长的宽大荆棘树和黑土中散发着强烈香气的小野花。就在这里,在非洲屋脊上,漫步着笨重、睿智、雄伟的象牙主人。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想独处。但他被黑皮肤小个子的旺德罗波族人跟踪、用毒箭射杀,被阿拉伯人加重枪口的镶银长枪打死,被诱捕后丢进深坑,一切都只为他光滑的浅棕色长牙。桑给巴尔人在静候。
同样在这里,森林里的一小块土壤被一个热爱和平的羞涩民族清理、焚烧,然后种上了番薯和玉米,他们不善战斗或是发明创造,只想静静独处。他们和象牙一样,也在市场上供不应求。
大大小小的猛禽在这里聚集:
所有啃噬人肉的可悲鸟类都聚集了……
有些只剩了一颗秃头,
有些抹着它们淡棕色的鸟喙离开了绞架,
其他的鸟儿,抓着断裂的桅杆离开了黑色的索具……
冷血的阿拉伯人来了,他们蔑视死亡,在经商以外的时间里一门心思研究天文学、代数和他们的妻妾。随他们一道而来的,是他们同父异母的私生弟弟——索马里人,他们鲁莽、好口角、节欲而贪婪,为了弥补自身血统的不纯而成为狂热的穆斯林,比血统纯正的哥哥更忠诚于先知的戒律。斯瓦希里人与他们为伍,自己本身是奴隶且有奴隶之心,冷酷、下流、鬼祟,很会使眼色又满嘴段子,随着年纪渐长变得肥胖。
在北部,他们遇到了本土的高地猛禽。马赛人来了,沉默不语,像是高瘦的黑影,带着长矛和沉重的盾牌,决不信任双手染血、正准备贩卖他们兄弟的陌生人。
这些不同种类的鸟儿一定也曾共聚一堂热烈讨论过。法拉告诉我,在往日,索马里人还没有把自己的女人从索马里兰带来之前,在这个国家的诸多部落之中,他们的青年只允许和马赛族的女人通婚。这无论怎么看都是奇怪的结合,因为索马里人是虔诚的民族,而马赛人没有什么宗教信仰,对土地以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索马里人很爱干净,对个人的沐浴和卫生不厌其烦,而马赛人是脏兮兮的民族。而且,索马里人最重视他们新娘的童贞,但年轻的马赛女孩把贞操看得十分轻率。法拉马上给我解释。他说,马赛人从没做过奴隶,他们没法被奴役,甚至不能被关进监狱里。如果被丢进监狱,他们不出三个月就会死在里面,所以这个国家的英国律法对马赛人没有监禁处罚,只能让他们交罚款。马赛人这种在束缚下完全不能存活的个性使他们卓尔不群,与移民者的贵族阶级平起平坐。
所有的猛禽都焦灼地盯着土地上温和的啮齿动物。索马里人在这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索马里人不善于自律,非常易怒,不管走到哪里,如果只有他们自己人,一定会因为部落的道德体制大动干戈。但他们是不错的二把手,阿拉伯资本家们自己待在蒙巴萨时,可能常常让索马里人负责冒险的任务和艰难的运输,因此他们与土著的关系极其类似于牧羊犬和羊群的关系。他们不知疲倦地盯着羊群,露出尖牙。它们会不会在到达海岸前死掉?会不会逃跑?索马里人的金钱意识和价值观念都十分敏锐,他们会为了报酬而放弃吃饭睡觉,远征回来后都累成皮包骨头。
这种习惯还留存在他们的血液里。农场上蔓延西班牙流感时,法拉自己也病得很重,但他跟着我到处去给佃户们派药,嘱咐他们吃药,自己一路烧得直抖。他听说煤油对这种病很有效,就给农场买来了煤油。他的弟弟阿卜杜赖那时和我们住在一起,感冒也很严重,法拉很担心他,但那只是心之所系,是不足挂齿的琐事。责任、面包和声誉都关乎农场劳工之身,于是垂死的牧羊犬忠于职守。法拉对土著圈子里的事情也极有洞见,尽管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得来的见闻,因为他除了和基库尤的大头人来往,其他人一概不入他的眼。
羊群本身是隐忍的一族,既没有尖牙也没有利爪,自身缺乏力量,又没有人撑腰。它们依靠无比顺从的天性经受命运,现在仍是如此。它们不会像马赛人一样死于束缚,或是像索马里人一样,每当觉得自己被伤害、欺骗或怠慢时,就对命运破口大骂。它们带着镣铐与外国的神交上了朋友。同样地,它们也对自己与迫害者之间的关系持有一种独特的自我感觉。它们意识到,折磨它们的人把利益和威望系在它们身上:它们才是追逐和贸易的焦点,它们是商品。沿着血泪长路,羊群在黑暗懵懂的心里为“断尾”的自己创造出了一套哲学:既看不起牧羊人,也看不起牧羊犬。“你们没日没夜地不得休息,”它们说,“你们伸着滚烫的舌头乱跑,气喘吁吁,夜里你们也得保持清醒,所以白天眼睛就会更加干燥,这都是为了我们。你们为了我们才在这里,你们因为我们而存在,反之则不然。”农场上的基库尤人有时对法拉态度无礼,就像小羊羔会在牧羊犬面前跳跃,只是为了让它跳起来追自己。
法拉和奇南朱伊在这里相遇——牧羊犬和老公羊的相遇。法拉站得笔挺,戴着他的红蓝头巾,穿着黑色阿拉伯刺绣马甲和丝质长袍,深思熟虑,像你在世界其他地方见过的得体绅士。奇南朱伊整个人瘫在石凳上,除了肩上披着猴皮斗篷,全身赤裸。一个老土著,非洲高原上的一抔土。他们恭敬相待,尽管在没有直接往来时,他们依照某种礼节,都假装看不到对方。
你很容易想象这两个人在一百年以前或者更久以前,展开的一场奴隶交易的对话。奴隶们是奇南朱伊想除掉的部落不良分子。法拉会一直暗自谋划着向这个老头人——一块大肥肉——猛扑过去,把他塞进自己的麻袋里。而奇南朱伊会一丝不差地读出法拉的想法,整场谈话中,他都会背负着形势的压力和恐慌而沉重的心情。因为他才是核心,他就是商品本身。
解决走火意外的大会和谐开场。农场的人都很高兴见到奇南朱伊。最老的佃农起立和他交谈了几句,然后走回来坐在草地上。两三个集会外围的老妇人尖声问候我:“您好,洁丽爱!”“洁丽爱”是个基库尤名字,农场的老妇人都这么叫我,小孩子也跟着叫,但年轻人和老头子们从来不叫我“洁丽爱”。卡尼奴出席了会议,他坐在自己的大家庭中间,像个有生命的稻草人,眼睛炯炯有神。瓦伊纳伊纳和他的母亲一起过来,坐得离大家稍远。
我缓慢有力地宣布,卡尼奴和瓦伊纳伊纳之间的争端已经解决了,决议都已经白纸黑字地写下来。奇南朱伊过来做证,卡尼奴要交给瓦伊纳伊纳一头带雌犊的母牛,然后这件事从此了结,因为我忍无可忍了。
卡尼奴和瓦伊纳伊纳事先已经被告知了决议,我命令卡尼奴准备好母牛和小犊。瓦伊纳伊纳的行为则更加鬼祟,光天化日之下,他就像只爬上地面的鼹鼠,看起来那么软弱。
我读完决议后,告诉卡尼奴把母牛牵过来。卡尼奴站起身,朝他的两个小儿子上下挥动了几次双臂,他们正牵着牛等在仆人的草棚背后。人群让开一条路,母牛和牛犊被慢慢地领到中间。
就在那一瞬间,会议的气氛陡变,就像一道闪电从地平线上蹿升,迅速直击天顶。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一头带着雌犊的母牛更能让基库尤人感兴趣和重视的了。杀戮、巫术、性爱或是白人世界里的奇迹,通通在他们对牲畜熊熊燃烧的热情熔炉里蒸发不见,这热情有种石器时代的气息,像你用燧石打着的火。
瓦伊纳伊纳的母亲仰天长啸,朝母牛颤巍巍地舞动着干瘪的胳膊和手指。瓦伊纳伊纳加入她,讲话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好像有其他人在通过他发声,他的声音提得极高。他不接受这头母牛,因为她是卡尼奴牛群里最老的,现在身边这头牛犊肯定是她能生养的最后一头了。
卡尼奴的族人大声喝断他的讲话,愤怒而磕磕巴巴地列出这头母牛的特征,你感到背后藏着一种极大的苦涩和对死亡的蔑视。
当讨论的主题是一头母牛和牛犊时,农场上的人无法自抑去保持沉默。在场的每个人都要发表意见。老人们互相抓着胳膊,吐出最后一口粗气来称赞或谴责这头母牛。他们的老伴也尖着嗓子跟着吵,就像在轮唱。年轻人压低声音互相口出恶言。两三分钟内,我家的空地就像女巫的大锅一样炸了起来。
我看向法拉,他也看回我,好像在做梦。我能看出,他的宝剑已经出鞘,马上就要在争执中见血了。索马里人本身养牛,也是牛贩子。卡尼奴看了我最后一眼,像一个终于被冲走的溺水者。我观察了一下母牛,她是头弯角灰牛,耐心地站在自己挑起的飓风风眼里。当所有手指都指向她时,她开始舔她的小牛。不知何故,我觉得她确实有老牛的样子。
最后我把目光转回奇南朱伊。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看母牛,反正我看着他的时候,他一点都没回避。他纹丝不动,像堆在我家的一块既没有思想也没有同情心的死物。他侧面朝向尖叫的人群,我意识到,这轮廓多么吻合国王的形象啊。让自己瞬间石化是土著的本能。我认为,无论奇南朱伊开口或挪动都会火上浇油,他似乎是在坐等着他们平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样。
渐渐地,狂怒平息了,人们不再扯着嗓子喊,开始用日常语调谈话,最后他们一个个地安静下来。瓦伊纳伊纳的母亲以为没有人在看她,拄着拐杖往前踱了几步,更仔细地检查母牛。法拉变回了文明人,带着一丝坏笑。
一切都平息后,我们让涉案的双方到磨石桌前来,用拇指蘸一点马车润滑油,然后把指纹按在协议文件上。瓦伊纳伊纳不情愿地照做了,把拇指按在纸上时还在呜咽,好像纸烫着了他。协议如下:
以下协议订于恩贡农场,日期是九月二十六日,双方为:贝姆的瓦伊纳伊纳和穆图莱的卡尼奴。头人奇南朱伊在场见证。
协议申明,卡尼奴应交付给瓦伊纳伊纳一头带雌犊的母牛。这头母牛和雌犊都应交给瓦伊纳伊纳的儿子旺阳盖里,此人在去年十二月十九日被卡尼奴的儿子卡贝罗无意中用猎枪打伤。母牛和牛犊都应成为旺阳盖里的财产。
母牛和雌犊交付后,这起“绍乌里”就此解决。此后不准任何人再次谈论或提及。
恩贡农场,九月二十六日。
瓦伊纳伊纳的指纹。卡尼奴的指纹。
我在此听到文件宣读。
头人奇南朱伊的指纹。
我见证母牛和雌犊移交给瓦伊纳伊纳。
布里克森男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