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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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亚洲来客

“恩戈马”有邻里来往和传统意义上的社交功能。时间流逝,我认识的第一批舞者的弟弟妹妹们也来到舞场,再后来是他们的子女。

但我们也有来自遥远国度的访客。孟买吹来季风:睿智而阅历丰富的老人漂洋过海,一路从印度来到农场。

内罗毕有个印度大木材商,名叫柯雷木·侯赛因,我着手清理土地时和他做过几笔交易,他是个热心的穆斯林,也是法拉的朋友。一天他来到我家,他想带一个印度的大阿訇来拜访,先征求我的同意。柯雷木·侯赛因告诉我,阿訇此行是坐船过来考察蒙巴萨和内罗毕的信众:他们这一方渴望好好招待他,但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什么选择比参观农场更好。“你会同意他来吗?”我说欢迎。柯雷木·侯赛因之后继续解释,老人的级别和神圣地位很高,他不能吃任何异教徒用过的厨具烹饪出来的食物,但这个我无须过问。他很快补充说,内罗毕的穆斯林会备好食物及时送来,只要让大阿訇在我家吃饭就好。“可以吗?”我也同意了。过了一会儿,柯雷木·侯赛因又提起这事,面有难色。还有一件事,就一件了。大阿訇无论走到哪里,按照礼节他都必须收到一份见面礼,在我家这样级别的地方,礼金应该不少于一百卢比,但我同样无须担心。他接着解释,内罗毕的穆斯林已经筹好钱了,他们只是拜托我交给大阿訇。我问,但是大阿訇会不会以为礼金是我给的?这个问题嘛,柯雷木·侯赛因没法向我解释,有色人种的逻辑有时确实不太清晰,讲不清事情。一开始,我拒绝给我安排的这个塞钱的角色,但看到柯雷木·侯赛因和法拉失望的表情——这两人前一秒还因为期待而容光焕发呢,我还是放弃了自尊,大阿訇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来访这件事被我忘得精光,那天我去田里试开新的拖拉机。提提——卡芒提的弟弟被派来叫我。拖拉机的噪声太大,我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而且因为拖拉机很难启动,我也不敢停下来。提提像只小疯狗似的跟着拖拉机跑过田野,在烂泥地和厚灰路上气喘吁吁,张牙舞爪,直到我在田野尽头停了下来。“阿訇们来了。”他朝我大吼。“什么阿訇?”我反问。“所有的阿訇!”他骄傲地解释,他们来了四辆马车,每辆车里坐六个人。我跟着他回家,快到时,我发现一大片身着白袍的身影散布在草坪上,好像一群大白鸟在我家落脚,或是一群天使降落在农场。印度那边一定派出了整个教廷的干员来维持非洲的正统香火吧。然而,你很难混淆大阿訇高贵的身姿。他由两名下属护送着朝我走来,柯雷木·侯赛因心怀敬意远远地尾随在后面。他是个很矮的老人,有一张柔和、文雅的脸,像是古老的象牙雕像。随从们先靠近,为我们的会面站岗放哨,然后退下。我得独自招待客人了。

我们没法交谈,因为他听不懂英语,也听不懂斯瓦希里语,我又听不懂他的语言。我们靠打手势来互表敬意。我能看出,他已经参观过我家,家里所有的盘子都被摆在桌上,花也按照印度和索马里的审美观插好了。我和他去西边的石凳坐下。在围观群众的众目睽睽之下,我将用柯雷木·侯赛因的绿色手帕包裹起来的那一百卢比递交给他。

我不知怎的,对老阿訇的严谨有一点偏见——他这么老、这么矮小,我本来以为他接过钱会觉得尴尬呢。我们在午后的阳光里坐在一起,也不假装交谈,只是友好地彼此做伴,我突然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他尴尬。他给我留下一种彻底安心和信任的奇怪印象。他彬彬有礼,在我为他指出山丘和大树时点头微笑,好像对一切事物都饶有兴趣,同时又对一切司空见惯。我不知道这种坚定是来自对丑恶世界的全然无知,还是对它的深刻理解和坦然接受。因为无论这世上有没有毒蛇,或者无论你出生时有没有接受更强的毒液注射来获得毒性免疫,最终显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老人的平静面容上是婴儿的表情——还没学会开口说话,对一切都兴致盎然,理所当然不会惊讶。我很可能就是陪伴着一个幼童在石凳上度过了下午的一个钟头,他时不时用虔诚的小脚踢踢摇篮的摇臂——一个尊贵的婴儿,古时绘画大师笔下的幼儿耶稣。那些见过一切也看透一切、历经沧桑的老妇人的脸上,也有同样的表情。这不是一种阳刚的表情,它和襁褓或女人的罩袍非常相称,与我年迈客人那美丽的克什米尔白袍也很搭。至于穿着男式衣服的人们,我只在马戏团里机灵的小丑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其他阿訇被柯雷木·侯赛因带去河边看磨坊时,老阿訇已经累了,不愿起身。正如他本身就像一只鸟,他对鸟似乎也很感兴趣。我那时家里养了一只鹳鸟,也养了一群鹅,不是为了养肥了吃,只是为了让这里更像丹麦。老阿訇对它们很感兴趣,他指向世界的各个方向,试图问出它们从哪儿来。我的狗也待在草坪上,把风和日丽的午后气氛营造得更加完美。我本以为法拉和柯雷木·侯赛因会把它们关进狗屋,因为柯雷木·侯赛因是个真正的穆斯林,来农场谈生意时总是害怕它们。但现在狗儿在穿白袍的圣职人员中间走来走去,俨然羊群中的狮子。它们就是伊斯梅尔断定能认出穆斯林的狗。

大阿訇临走前送了我一枚珍珠戒指,作为拜访的纪念。我也想回赠点什么,一百卢比那份虚伪的礼物不算数,于是我让法拉去库房里取一块狮皮,是我不久前在农场猎得的。老人握住其中一只巨爪,带着清澈细致的目光,在脸颊上试了试它的锋利程度。

我不知道离开后的他有没有把农场视野以内的每一处风景都留在他犀利、高贵的头脑里,还是说,没有一处入他的法眼。但他的确注意到了一些东西,因为三个月后,我收到来自印度的一封信,地址错得离谱,因此被邮政耽搁了。信中,一位印度王子要求我卖给他一条我家的“灰狗”——大阿訇向他提起过,他让我自己开个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