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尼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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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5)

史达琳理家有效率,但不精细。两人合住房她的这一半虽很干净,什么都能找到,东西却有越堆越高的倾向―洗干净的衣服不整理,杂志多得放不下。她那直到最后一分钟才熨衣服的本领也是世界水平的,而且不用打扮。她就是那样过日子的。

她需要秩序时就钻到合住房对面去―到公用厨房那边阿黛莉亚的房里去。要是阿黛莉亚在那儿,她就可以跟她商量,阿黛莉亚的意见总是很中肯,不过有时说得比史达琳希望的还要露骨。她们有个默契,阿黛莉亚若是不在,史达琳可以坐到阿黛莉亚那整整齐齐的房里去思考,只要不把东西扔在那边就行。今天她就坐在了那里。那是那种无论主人在不在都感觉有主人在的屋子。

史达琳坐在那儿望着马普奶奶的保险单。保险单嵌在手工制作的框子里,挂在墙上,跟挂在她奶奶农庄的佃户房里时一个样,也跟阿黛莉亚小时候挂在游戏室里时一个样。阿黛莉亚的祖母以卖菜卖花为生,一个一个小钱积攒起来交了保险费。她已经可以拿付过的保险单贷款,就靠这个让阿黛莉亚苦苦支撑着渡过了大学最后的难关。还有一张照片是那小老太婆自己的,浆过的白色硬领上的脸没有笑意,草帽檐下的黑眼睛闪耀着古老的智慧。

阿黛莉亚能感觉到自己的出身背景,每天都从中汲取力量。现在史达琳也在寻求自己的力量,想打起精神来。波兹曼的路德教孤儿院给了她食物、衣服和正当行为的规范。可是,就她现在的需要而言,要寻找力量她还只能指望自己的血统。

既是出生在贫苦白人之家,你还能指望什么?何况是生在重建工作直到五十年代末才完成的地区。既然出生在常被大学生叫作“山里人”“乡巴佬”的家庭,常被别人居高临下地称为“蓝领”的阿巴拉契亚山山民;既然连南方那些贵族身份未必可靠的、轻视体力劳动的人也把你家的人叫“啄木鸟”―你还能找到什么传统的家风作为你的楷模?说我们在布尔溪[13]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吗?说老格兰特在维克斯堡[14]干得漂亮吗?说夏洛[15]的一角永远成了亚祖城[16]吗?

要是能靠继承来的东西做出了成就,利用那倒霉的四十英亩土地和一头满身泥的骡子搞出了名堂来,倒也荣耀,可是你自己总得先有个设想吧!而那设想别人是不会告诉你的。

史达琳在联邦调查局受训时取得了成功,因为她没有退路。她大部分日子都是在社会机构里靠尊重机构、刻苦努力、恪守纪律过下来的。她总在不断进步,总能获得奖学金,总是跟人合作。到了联邦调查局她旗开得胜,却没有得到提升,这种经历使她觉得陌生而可怕。她像只关在瓶里的蜜蜂,老撞在玻璃壁上。

她为当着她的面被杀死的约翰·布里格姆伤心了四天。很久以前布里格姆曾经对她提出过一个要求,她婉拒了。他又问她他俩是否能够成为朋友,真正的朋友,她同意了,诚心诚意地同意了。

她必须接受一个现实:自己在费利西亚纳鱼市杀死了五个人。有个人影在她心里反复闪现:胸口被两辆车夹坏的那个克里普帮的人,那人的手在车顶乱抓,枪掉了下来。

为了减轻心里的负担,她有一回曾到医院去看过伊芙尔达的婴儿。伊芙尔达的妈妈正在那儿抱起小孙子准备回家。她从报纸上的照片认出了史达琳,把婴儿交给了护士,史达琳还没有明白她打算干什么,老太婆已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打在有绷带的一面。

史达琳没有还手,只是扣住老太婆的手腕,把她顶在了产科病房的窗户上,直到她放弃了挣扎。老太婆的脸抵在喷满唾沫的窗玻璃上扭歪了。血从史达琳脸上流了下来,痛得她发晕。她到急救室重新缝合了耳朵,并没有提出医药赔偿要求。一个急救室的助手向《国民闲话报》透露了消息,得到了三百美元。

她还得出去两次―一次是给约翰·布里格姆做最后的处理,一次是到阿灵顿国家公墓参加他的葬礼。布里格姆的亲戚很少而且疏远,他最后的书面要求是让史达琳照顾他。

他面部伤害严重,需要使用不露出脸的棺材,但是她仍然尽力收拾好了他的面貌,给他穿上了缀有银星奖章[17]的、完美的海军蓝军服,缎带上还缀着其他的勋章。

葬礼以后,布里格姆的上司给了史达琳一个盒子,里面盛着约翰·布里格姆的私人枪械、臂章和他永远凌乱的办公桌上的一些东西,包括一只从杯子里饮水的傻呵呵的风信鸡。

史达琳面临着五天后的一次听证会,那有可能会毁掉她。除了接到过杰克·克劳福德的一次电话之外,她的工作电话一直没有响过,而可以谈心的布里格姆又死了。

她给她在联邦调查局特工协会里的代理人打过电话,那人的劝告只不过是参加听证会时别戴摇晃的耳环,别穿露脚趾的鞋。

电视和报纸每天抓住伊芙尔达之死像摇晃死耗子一样摇个没完。

在这儿,在马普绝对整洁的屋子里,史达琳努力思考着。

能够毁掉你的蠕虫是:同意批评你的人的看法,讨得他们的欢心。

一阵噪声干扰了她。

史达琳使劲回忆她在伪装的货车里确实说过的话。她是否说过多余的话?噪声继续干扰。

布里格姆让她向别人介绍伊芙尔达的情况时,她表现了敌意吗?她说过什么语意含糊的……

噪声继续干扰。

她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听见的是隔壁她自己门铃的声音。也许是个记者吧,她还估计着会收到民事传票。她拉开马普房子正面的窗帘一看,一个邮递员正要回邮车去。她打开马普的大门,赶上了他。她在签字领取快件时背过了身子,躲开了街对面新闻车的远距离摄影。

信封是紫红色的,精细的亚麻纸上有丝质的条纹。心烦意乱的她想起了一点什么。她进了屋,避开了耀眼的阳光,看了看信封,精美的印刷体字。

史达琳心里恐怖的音调原本嗡嗡不断,这时又发出了警告。她觉得腹部的皮肤颤动起来,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她身前流下。

史达琳捏着信封的两角进了厨房,从皮夹子里拿出取证用的白手套―那是她永远随身带着的。她在厨房的硬桌面上按了按信封,又仔细全部摸过。虽然纸质很硬,定时炸弹的电池总是能摸到的。她明白应该去透视一下,如果打开信封,可能惹上麻烦。麻烦,哼,麻烦个鬼!

她拿起菜刀裁开信封,取出了那张丝质的信纸,不用看签名她已经知道是谁写来的了。

亲爱的克拉丽丝:

我满怀热情地注视着你所受到的羞辱和公开的作践。我从来没有为自己受到的羞辱痛苦过,除了受到监禁时觉得不方便之外,但我怕你会对前途想不开。

我们俩在地牢里讨论时,你的父亲,那个已经去世的巡夜人,在你的价值体系里显然有巨大的分量。我认为你在结束詹姆·伽姆的女装设计师[18]生涯时所取得的胜利最令你高兴,因为你可以想象那是你父亲的业绩。

可现在,你在联邦调查局已经失宠了。你是否觉得自己在走着你父亲的路呢?你曾经设想过他做了处长——或者比杰克·克劳福德更大的官,做了副局长,骄傲地望着你前进吗?而现在你是否又看到他在为你的耻辱感到难堪,抬不起头了呢?是因为你的失败吗?你那大有前途的事业就这样遗憾地、渺小地结束了吗?你看见你自己干着你妈妈在吸毒者对你父亲射出那颗子弹之后被迫去干的仆役活吗?唔……你的失败会不会玷污了他俩?人们会不会错误地认为你的父母都是拖车营地里招凶惹祸的白人渣滓?告诉我真话,史达琳特工。

你先想一下我们再谈。

我现在要告诉你你所具有的一种品质,它能够帮助你:你不会因为泪眼模糊而看不见东西,你还有头脑继续读下去。

你会觉得有一种练习对你有用处,我要你跟着我做。

你有黑色的长柄平底煎锅吗?你是南方山地的姑娘,我不能想象你会没有那种锅。把它拿到桌上来,打开头顶的灯。

马普继承了她奶奶的长柄平底煎锅,常常使用。那锅的表面是黑色的,亮得像玻璃,从没有沾过肥皂。史达琳把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望着锅,克拉丽丝。弯腰低头看看,它如果是你妈妈的锅(那是很可能的),它的分子里就保存着所有在它旁边进行过的谈话所造成的振动。所有的谈话:发小脾气的话、举足轻重的知心话、对灾难的平淡的叙述、爱情的嘟哝和诗篇。

在桌边坐下来吧,克拉丽丝,往锅里看。那锅要是使用得很多,就会是一片漆黑,是吗?望着它就像望进一口井里。锅底上没有你清楚的面影,但是你在锅底模糊出现了,是吗?你在那儿有一张黑脸,后面的光像个日冕,你的头发像在燃烧。

我们都是碳元素的精制复合物,克拉丽丝。你、锅、你在地下冷得像锅的死去的爸爸,全都是的。听着,你那奋斗过的爸爸和妈妈所发出的真正声音是什么?他们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我要的是确切的回忆,不要堵在你心里的幻觉。

你爸爸为什么没有跟法院那帮人混好,当上副治安官?你妈妈为什么要去汽车旅馆做清洁女工来抚养你?尽管她并未能一直抚养你至长大成人。

你对这个厨房的最生动的记忆是什么?——不是对医院的记忆,是对厨房的记忆。

我妈妈从爸爸的帽子上洗去血迹的记忆。

你对这个厨房最美好的记忆是什么?

我爸爸用那把断了头的小刀剥着橙子,把橙子瓣分给我们。

你的爸爸,克拉丽丝,是个巡夜人,你妈妈是个用人。

光辉的联邦政府职业生涯是你的还是他们的?在腐朽的官僚主义制度下你的爸爸能够卑鄙到什么程度?他要拍多少人的马屁?你这一辈子见他奉承讨好过谁吗?

你的上级表现过什么价值观,克拉丽丝?你爸爸妈妈呢?他们表现过什么价值观?若是表现过,他俩和你上级的价值观是否相同?

望到那诚实的铁锅深处去,告诉我,你是否辜负了你死去的亲人?他们会不会让你去拍马屁?他们对硬骨头的看法如何?你的骨头是可以硬的,想怎么硬就怎么硬。

你是个战士,克拉丽丝,敌人死了,婴儿却安然无恙。你是个战士。

最稳定的元素出现在周期表的中间,大体在铁和银之间。

在铁和银之间。我认为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汉尼拔·莱克特

又及:你知道你还欠我一点信息。告诉我,你是否仍然在醒来时听见羔羊哀叫?随便哪个星期天在《泰晤士报》国内版、《国际先驱论坛报》和《中国邮报》上登一个寻人启事。寻找A.A.阿龙,这样就会登在第一条。下面署名汉娜。

读着这信,史达琳听见了她在精神病院采取最严格安全措施的病房里听见过的声音。那声音嘲弄她,洞悉她,探究她的生活,也启发了她。那时她不得不用生命里最微妙的感受去换取汉尼拔·莱克特对野牛比尔[19]的重要情报。他那很少使用的嗓音中的金属刮擦声仍然在她梦里震响。

厨房天花板的一角上有一个新的蜘蛛网,史达琳瞪着它不禁心潮起伏。她又高兴又难过,又难过又高兴。高兴有救了,看见了治疗伤害的办法;难过的是莱克特博士在洛杉矶的转信机构雇用的一定是廉价助手,这一回用了一台邮资机。杰克·克劳福德见了这信一定会高兴,邮政当局和实验室也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