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基督在浴室里安排的行程
房间里很早就亮了。雨水把院子打得坑坑洼洼的。我听到粗大的雨滴砸在摩托车的管子上发出砰砰的响声。我用胳膊肘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透过格栅向窗外张望:车道上湿漉漉的鹅卵石看上去像一堆鸡蛋,我看见特拉特姑妈正准备迎接送奶工。
她好像是从城堡下面走到院子里来的。她脚上穿着软套鞋,使劲地踹着面前的两个牛奶罐,让它们滚起来。她罩袍的粉红色下摆露在麻袋似的雨衣下面;她的发网耷拉到眉毛上,让她的前额看起来像从海里捞上来的某个浮肿的东西。在她木底鞋的上部和罩袍的下摆之间露出了小腿肉,白得像猪油。
她把牛奶罐放在城堡门前的鹅卵石地面上,然后急忙跑到院子门口,为送奶工打开了大门。送奶工还没来。特拉特姑妈往街两边看了看,然后飞快地跑回城堡,甩了甩湿漉漉的下摆。大门口畅通无阻了。
雨水敲打着牛奶罐,发出的声音比摩托车管子更深沉。
突然,外面一阵骚乱,好似注定要来的厄运在冰上乱舞——送奶工来了。
我看见一匹歪脸的马步履蹒跚地走进大门。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和马儿摇摇晃晃的身体的所有可能的冲力之下,它的眼罩倾斜了;马车上的悬挂杆倒向马儿松弛的脊梁,一堆皮革的马具和马饰歪倒一边,因为这匹蠢马正想抄个近路。我看见车夫勒住缰绳,拍拍马肚。整个马车的车身往前翘起,冲到了马身上,扭歪了悬挂杆,将整个重量尴尬地冲向马屁股的一边——好像骑手从飞奔的马背一跃而下,手持缰绳,用尽力气将奔马勒住。
车夫叫道:“吉—苏斯!”马车跳起来,侧向一边的两个轮子,但这两个轮子一下子锁住了,不能转动了。
马儿正等着停下自己的脚步,也等着马车停下来。我看着那个愚蠢的赶马人,希望他不再将那可怜的马头拉得高高的,现在它只能看到连翘花丛的顶部,而看不到它自己的蹄子——踩在潮湿的、像鸡蛋一样光滑的鹅卵石上的蹄子。
马儿侧身倒了下来,悬挂杆随着它的脊梁倾斜了,敲到了它的耳朵;小小的马车停下来了,架到了它的屁股上。当它的海绵状的肋骨击打着鹅卵石的时候,马叫了一声:“尼夫!”
愚蠢的车夫从座位上摔了下来,趴到了马脖子上,皮马套一片混乱,铁环叮当乱响。牛奶罐撞到马车两边的板条上,发出可怕的叮当声。马的屁股套往上翘,将马尾高高抬起,好像一面旗子一样。
“那是什么?”希基说。
送奶工蹲在马脖子上,像弹簧从旧床上蹦起来一样跳动着。
“吉—苏斯!马!”他喊道。
“上帝啊,格拉夫!”希基说,“这是怎么回事?”
送奶工抓住躺倒在地的马儿的耳朵,把马儿的头抬到他膝盖的位置。他摇晃着马头,在他的腰部前后摇晃着。“噢,圣母啊,吉—苏斯!马!”他喊着。
然后他用马的头敲打着鹅卵石地面,一会儿揪着马耳朵把马的头抬起来,一会儿又把头扔下去。他使尽全力拨弄着它的头。马的前蹄在雨水中剥落了。
车上所有的牛奶罐盖子都前倾着,看上去就像一张张湿漉漉的圆脸,从板条边上张望着。特拉特姑妈把后脚跟塞进套鞋里,跺脚走在通往大门口的门廊上。她歪着脚艰难地朝送奶工走去。
“哦,上帝啊!”她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送奶工骑在马脖子上,紧紧抓住马耳朵不放,把他的脸放在马下颚的凹陷处,用他自己的头把马头压到地上。他现在做起这件事更得心应手了:他并不用抬起马头了,他让马自己抬起头——抬到刚好的位置,让送奶工正好能在马头上方紧紧抓住马耳朵。他有了一个杠杆:他可以突然抓起马头向下一顿,让马头重重敲在鹅卵石地上,弹回来一些,再压到地上——马嚼子上泛起了泡沫,马头摇晃着。马儿猛然弓起背,又想抬起头来。
“操他妈的格拉夫。”希基说,“如果你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披上绸缎披风,跳到窗台上。
那匹马现在变得更加狂怒了,送奶工却变得平静得可怕。那辆送奶车架在马屁股上,悬挂杆弯了下来,像一张大弓挂在马背上。什么时候这马停止倒腾,这悬挂杆就会弹回来,令人难以置信地将马椎骨变得过分挺直。
但是送奶工都不管这些,他只是紧紧抓住马脖子和马耳朵,把他的脸放在凹陷的马下巴里。
“噢,我的天哪。”希基说。
“狂暴之至!”我说,“他的脑子一定被摔糊涂了。”
“啊啊啊!”希基喊。
特拉特姑妈小心翼翼地走到那边去,小心地注意着雨中的罩袍的粉红色下摆。
希基将披风披在肩上,扣住喉咙部位——从我身边走过,光着的一只脚弓了起来,就像湿草丛里猫的后背——咆哮着经过杂志架,出了门,跑了下去。他动作毫不优雅地跑下旋梯。那鼓鼓囊囊的披风在楼梯扶手上绊住了,他的身子不由得后仰,后退了几步。他解开了喉咙部位的扣子,扔掉了披风。他继续往下跑,并不回头拿披风。宽敞的大门口吹来一阵风,挂在扶手上的绸缎披风随风飞扬起来。
我跑回到窗前。
一瞬间,我看到:庭院里来了一个新人,一个大个子男人,穿着皮短裤,腿上没毛,膝盖粉红,睡衣领口处扎着一条敞开的宽领带,脚上穿着一双厚底凉鞋。他站在城堡正门与围着倒地的马打转的特拉特姑妈之间。他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突然,他的两只手猛地戳向胳膊的末端——因为他差不多是一个没有手腕的人。另外,他还没有脖子,没有脚踝。
他说:“特拉特太太,这吵得多么可怕啊——我昨晚上床时已经很晚了。”然后他转身向城堡走去,张开双臂,好像有人从门口扔给他一束花似的。
希基狠命地撞向他,像一个沙袋砸到他身上。在他倒下之前,或者说在希基将没穿鞋的那只光脚踏在他的睡衣胸口之前,这个男人没有一次弯曲过胳膊抱着身子。
特拉特姑妈转过身来,打了个手势,手心搓着什么。她很疲倦地说:“这个赶马人真是一个傻瓜——一个发疯的醉汉。”她抬头一看,只见那个胖乎乎的粉红色男人枕在他的领带上,手指抽动着,头不怎么动。“看来要下一整天的雨了。”她说。她看到希基从她身边闪过;她转过身来,双手碰在了一起。
希基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屁股在雨中显得那么光滑。
那个没有关节的大个子男人在水坑里弄湿了他的领带,用它轻轻擦了擦嘴,然后就这样仰卧平躺着。
“不!”他喊道,“不!什么都没有!他全身上下什么也没有穿。”
希基骑在送奶工的身上,双手掐住了那个人的喉咙。然后他把头靠到送奶工的头旁边,咬着他乳白色的后颈。
我跑下恼人的楼梯,边跑边穿裤子。特拉特姑妈像鸽子一样快速穿过大厅。我看见她的头在我下面晃动着,从楼梯间的缝隙里飞进飞出。
嘉伦看到了披风。她身子斜靠在栏杆上,脸颊贴着那缎面。她从正门望到院子,那里传来了可怕的痛苦呻吟声——正在遭受剥皮之痛的马乱蹬着送奶车,刚才摔倒的那个人坐起来了,嘴里叼着领带,目瞪口呆地看着城堡的大门,好像在等一大群裸体男人来践踏他,把他踩进鹅卵石地面的凹槽里;希基骑着那个送奶工穿过花园,在连翘花丛中进进出出。
“格拉夫,”嘉伦说,“我姑妈在报警了。”
我从她手里接过披风,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那个不大但坚挺的奶子。“可爱的小奶子。”我说,“恐怕我们今天要与你告别了。”
“我昨晚怎么也睡不着,格拉夫。”她说。
我拿起披风,从她身边跑开,跑进了院子。
那个可怜的人歪着身子,用胳膊画着圈,抬起宽大的屁股想站起来,但又坐了下来。“他无处不在。”他说。“拿大网和绳子来。”他嘴巴咬着领带。“带狗来!”他噎住说不出话了,但双臂还在画圈。
于是,从连翘花丛进进出出——钟形的花瓣在雨水中耷拉着——一个奇怪的身影在连翘花丛进进出出,在密密的花丛后边俯着身,又起身,在摩托车边上向前冲,这里那里随处出现,四臂双头。一个吓人的高声,像狗一样的哀号,标记了那个我可以期待它下次可能出现的位置。
小针尖一样的雨点冰冷地落在我的后背,我像斗牛士那样披上披风,不让雨淋到我的脚上。
“希基!”我说。
一个男人穿着亮晶晶的雨衣和笨重的套鞋,眼光空洞,耳朵透明,正在两个浓密的连翘花丛之间蹒跚而行,将盛在花瓣里的满满的雨水碰了出来,洒落在回旋镖似的花朵上——他的背上还背着个赤身裸体的人,牙龈紧紧咬着那乳白色的脖子。
“巴拉拉啊——噜噜噜!”愚蠢的赶车人在尖叫。
我也穿行在花丛之中。在两个花丛之外,我又听到了一声呼叫——又看到了两人叠加在一起的身影,他们想努力站起来,跌跌撞撞着往前走。
不一会儿,他们就在花丛之外了。我越过低矮的花丛望去。我的手本来可以摸到他们的两个脑袋,如果我伸出的手没有被灌木上的刺扎中的话。
“希基!”我说。
庭院里,在通往城堡正门的门廊上,我听到那个跌倒的人在叫喊:“让狗咬他!为什么这里没有狗?”
现在我们在同一排花丛中奔跑。我跟着那湿湿的、绷紧的屁股,长长的脚趾向后弯着,被不停扭动的送奶工拖着。送奶工摇摇晃晃地走着,头压得更低了,速度更慢了。我能够赶上他们了。
接着,送奶工有了“三个头”:他不能跑了,他只能摇晃——他的肩膀向后一仰——他的膝盖没有了力量。
“噢,亲爱的上帝。”他呻吟道。我们挤成一堆,倒在花园的黑色粪堆上。送奶工趴在希基的身下,扭着屁股,甩着胳膊。我抓着希基的头,但他咬着送奶工的脖子不肯松口。我掰住他的下巴,想让他张开嘴,但他用下颚使劲往我的手里磨,磨得我的指关节都要裂开了。然后我拍拍他的耳朵,跪在他的脊背上,但他依然咬着送奶工。送奶工开始哼着哭起来,他的手抓着希基的头发。
“希基,起来。”我说,“放开他!”但是他依然咬紧牙,不让送奶工转动屁股。
于是我从花丛中折下一根连翘枝,打在希基的屁股上,他把身体扭向一边。但我还是能打着他,继续打他。等我在他屁股上打下第三下时,他滚了一下,放开了送奶工,疼痛不已的屁股一下子坐到了冰凉的泥里。
他把双手放在身下,把泥浆涂到屁股上,就好像他要用泥浆将自己包裹起来一样。他的嘴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带点褶皱的圆圈。我把披风递给他,他发出了口哨一样的声音。
“警察就要来了,希基。”我说。
送奶工一点一点慢慢移开,离开了我们。他把一大块泥舀到脖子的淡紫色伤口上。他也发出了口哨一样的声音。
希基把自己裹在披风里。我抓起他胳膊的下部,推起他,让他走在我前面——把他推出花丛,推着他沿着城堡墙壁走。希基开始能走了。他的步子很大。脑袋上下摇晃着。他的脚在泥地里留下了很宽大很可怕的脚趾印。“我屁股里有一堆泥,格拉夫。”他说。他咯咯地笑着。
大厅里也有一堆泥。特拉特姑妈将那个胖胖的、晕头转向的男人抱到椅子上,用海绵擦洗着他的身体。她要把粘在他皮短裤上的泥擦掉,我的嘉伦拿着水桶去把海绵蘸湿。
“是这样,”这个男人说,“我听到有人过来了,便转过身去看。”希基从门廊那边走了过来,披风的上半部裹着一只肩膀,下半部被夹在两腿之间。
那个晕头转向的家伙坐在椅子里不断摇晃着,他发出了一阵奇怪的令人生疑的汩汩声。他猛地把拳头砸在膝盖上,那明亮的膝盖上盖着湿湿的宽领带,就像盖了一块餐巾一样;他的下唇紫紫的,肿得像一个甜菜根。
“特拉特太太。”希基说,“外面雨下得很大,大坝都要决堤了。地球的末日!”他起身从她身边走过。
他沿着楼梯走上去,扶着扶栏摇晃着身体,张开的披风飘舞起来——他一步跨上两级楼梯,步子很招摇,很有节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