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熊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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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上帝的第一个安排

希基开着摩托车前进。我们穿过一个拱门进入英雄广场。我仰起头,看到鸽子飞过大楼的屋顶,巴洛克风格的矮胖的丘比特们站在政府大楼上向外盯着我看。透过我那著名的一战飞行员护目镜的黄色调,今天早晨似乎比以往更显得金光灿灿。

一个老妇人嘴里嚼着东西,推着一辆装满鲜花的手推车,沿着玛丽亚希尔菲大街高声叫卖。我们在她旁边停下,买了些藏红花,然后把藏红花塞进头盔的气孔里。“这花男孩戴,不好。”牙龈松软的丑婆说。

我们继续往前开,把花抛向正在等公共汽车的姑娘们。姑娘们脱下了头巾,围在脖子上,围巾迎风飘动。大多数姑娘手里早已有花了。

我们出发得很早。我们碰到了不少拉着蔬菜、水果和鲜花去纳希菜市场赶集的马车。我们还看到一匹马被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吓坏了,看到我们的摩托车一下子跳了起来。坐在吱吱作响的车座上的马车夫们看起来兴高采烈,大喊大叫。一些马车夫还带着妻子和孩子。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

美泉宫显得非常冷清,没有旅游巴士,没有带相机拍照的游客。凉爽的雾气笼罩着宫殿的庭院,一层薄雾弥漫在修剪过的树篱上,像乌龟一样慢慢穿过绿油油的草坪。我们眼前的大地滚滚而来,又立刻被我们抛在身后渐渐远去。

在席津的郊区,在宫殿地区的边缘,我们闻到了来自席津动物园的第一缕动物气息。

我们停车等红绿灯。一头大象叫起来,声音盖过了摩托车的怠速声。

“我们有的是时间,对吗?”希基说,“我的意思是,在我看来,这个世界的所有时间都属于我们。”

“我们不去看看维也纳动物园的春色就离开维也纳,未免太可惜了。”我说。

没错,是的——席津动物园,石头做的大门,把门的是一个癞蛤蟆一样的男人,脸部有赘肉,戴着赌徒常戴的绿色眼罩。希基把摩托车停在树液不会滴下的地方。这里远离树林,紧挨着赌徒的小屋——就是检票员的圆顶小屋。望过屋顶,我们看到长颈鹿的头在长长的脖子上摇摇欲坠。脖子下面是大腹便便的身体,肚子鼓得像一个大水桶,腿十分吃力地支撑着。瘦削的下巴上有一块地方不长毛,它用这个部位擦着高高的防风栅栏。

长颈鹿低头往下看着栏杆下面的植物园温室,温室的玻璃板还结着露水。天色尚早,还没有多少阳光照下来,没有别的游客来看长颈鹿。沿着长长的鹅卵石小路往前走,在馆舍与铁笼之间,只见到一个拖着拖把的清洁工。

席津动物园刚建不久,但这里的建筑物早就在了,这里原本是美泉宫庭院的一部分,现在所有房屋都成了废墟:没有屋顶,只剩下三面墙壁,第四面就用栅栏或网格门围着。这些动物就住在废墟里。

动物们一个一个醒来了,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海象在阴暗的水池里打嗝;我们看到水池边上躺着几条不新鲜的鱼,这是海象从水池里推上来的,它的胡子上还挂着鱼鳞。鸭子在嘎嘎嘎地吃着早饭。小路那边,有一只动物在敲打铁笼。

稀有鸟类馆嘈杂非凡:体型或小或大的“女士们”头冠各异发出断断续续的合唱声;羽毛色彩单调的霸主秃鹰们盛气凌人,巨大的身体坐在倒塌的柱子上,或栖息在倒卧在地的哈布斯堡王朝王公的半身像上。它们把雕像的基座据为己有,抬眼怒视着罩在这些废墟上的大网。一具开了膛的羊尸躺在地面的杂草中,一只翼展大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南美大鸟飞来飞去,胸毛上还挂着羊肉;苍蝇嗡嗡地从羊尸的一侧快速地飞向大鸟,秃鹰用那有缺口的、骨色的喙狠狠地啄向苍蝇。

“我们这些长羽毛的朋友啊。”希基感叹道。我们继续往前走,去看看是哪一个家伙把铁笼敲得震山响。

原来是那头著名的亚洲黑熊,它蹲在铁笼的一个角落,使劲地向一边摇晃着身体,砰砰地撞击着栅栏,想把屁股塞进栅栏的间隔里。铁笼边上挂着一幅世界地图,上面印着亚洲黑熊的简要介绍,地图上黑色的部分是亚洲黑熊在全球的分布区域,一颗红星标记了这头黑熊被捕获的地点——喜马拉雅山脉,捕获者名叫辛利·高奇。这段文字还写道,这头亚洲黑熊的铁笼并不正面朝向其他的熊,因为它看到别的熊就要“勃然大怒”。这是一头极为凶猛的熊,三面破墙都被围上了铁栅栏,因为它竟然有本事将混凝土墙壁挖掉。

“我真不知道老高奇先生是怎么抓到它的。”希基说。

“也许是用了一张大网。”我说。

“也许是高奇把它哄骗到维也纳来的。”希基说。但我们认为辛利·高奇不是维也纳人,更有可能的是,他是误打误撞到了那里的英国人,和一百个力大无比的夏尔巴人一起,把熊赶到一个事先挖好的坑里。

“要是我们再将他与那头熊关在一起就有趣了。”希基说。我们没有去看别的熊。

现在有很多人从我们身后的小巷里走过来,一群人在看长颈鹿刮擦着下巴。我们面前的这个建筑是小型哺乳动物馆,这是在废墟上建起来的。原先有四面墙或不到四面,有一个屋顶和用木板钉着的窗户。走到里面,我们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这些是夜行动物,“在别的动物园里,它们总是睡着觉,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声”。但在这个动物园,它们住在厚厚的玻璃笼子里,里面用红外线灯照明,动物们如同在夜间行动。我们可以看到玻璃笼里面的它们身处紫光中,但它们看到的玻璃外的世界是黑色的。所以,它们毫不觉察地做着夜间的习惯动作,从不怀疑外面有人看着它们。

一只土豚,出于夜间习性,正在一块粗糙的木板上擦着身子,去掉旧鬃毛。巨大的食蚁兽舔着玻璃上的虫子。一只墨西哥树栖鼠,一只蝙蝠耳狐狸,一只环尾狐猴。一只两趾树懒似乎倒着身子在捕捉玻璃另一边的我们的动作——它的黑色小眼睛比鼻孔大不了多少,似乎在跟踪我们的依稀身影,外面的世界在它看来,并不太黑暗。但对其他动物——无论是会飞的袋貂,还是行动迟缓的懒猴——来说,外面什么也没有,在红外光之外什么也没有。也许对树懒也是如此,它的眼睛看着我们转,也许是因为它倒挂过久而头晕的缘故吧。

铁笼与铁笼之间的过道里一片漆黑,但我们的手变成了紫色,嘴唇变成了绿色。关巨型食蚁兽的玻璃房上有一块特别的牌子:一个箭头指向了玻璃房底部一个角落的小槽,从那里通向食蚁兽的巢穴。它长长的舌头穿过迷宫伸过来,这迷宫又把外面的世界挡在外面。当它发现黑暗中的一根手指头时,眼睛就会露出异样的光。但它的舌头舔起来与别的动物没有两样,这样就让我们对夜行动物的习性有了亲近感。

“哦,上帝!”希基说。

现在很多人发现了小型哺乳动物馆。孩子们在红外线通道中尖叫:头发成了淡紫色,眼睛成了鲜艳的粉红色——绿色的舌头在卷动。

我们没走鹅卵石小道,而是走了一条泥路。我们已经看够了废墟。我们来到一个开阔的地带,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牧场动物,包括各色羚羊。这里舒服多了。几匹斑马在围栏边蹭来蹭去,相互碰碰屁股,往对方的耳朵里吹气。它们身上的条纹与围栏上的六角形交叉着形成复杂的图案,把我们看得头晕目眩。

在围栏外面,一个头发蓬乱的小男孩朝我们跑来,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一边抓住裤裆。男孩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停了下来,弯下腰,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他的两只手掌弯成杯状放在两膝之间。“上帝!蛋蛋!”他大声叫着。不一会儿,他又站直了身子,沿着泥路径直狂奔下去。

毫无疑问,他看见了长着尖角的大羚羊,那尖角很长,几乎是笔直的,靠近底部的一半呈螺旋状,在同一平面上倾斜地插到皱巴巴的前额和光滑的黑鼻子上;毫无疑问,他看见了在那棵树淡淡的阴凉之下的老羚羊,背上点缀着斑驳的光影——黑黑的大眼睛里是柔和低垂的神情。从它低垂的肥厚胸部和布满厚重皱纹的脖子看,这是一头公羚羊。它的脖子上有一块大隆肉,它巨大的身形从大隆肉一路下坡,到后背,再到尾巴的根部。屁股下面挂着的大蛋蛋一直垂到瘦削的、满是小节的膝盖上。

“上帝啊,希基。”我说,“你觉得这蛋蛋有多大?”

“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了,格拉夫。”希基说。它的蛋蛋不得不歪斜地晃荡着,以适应站立的两条后腿之间狭窄的空间。

我们读到了东非羚羊的介绍:这是所有羚羊中带有最精良武器的一种。

“辛利·高奇从来没有胆量来抓这样的羚羊。”希基说。

确实如此。我们在介绍中读到——这头大羚羊就出生在席津动物园,这条说明当然使我们不是很开心。

我们沿着泥路走下去,回到了大门。我们走过了所有厚皮动物的标志牌,只稍微看了一眼大袋鼠。“著名的山地袋鼠,动作非常敏捷。”袋鼠侧卧着,一只胳膊肘撑着上身,用捏起的拳头挠着屁股。那张长长的脸非常无趣乏味,我们走过时它瞥了我们一眼。

接着我们路过了大型猫科动物馆,路过了赌徒的绿色眼罩发出的光芒——他的检票亭围了很多人——路过一堆看踉踉跄跄的狮子的人,它刚刚醒来,正低声叫着。路过一堆正抬头向长颈鹿打招呼的人。

动物园外,两个女孩正看着我们的摩托车,面露羡慕之情。一个女孩太喜欢这车子了,竟然坐到了车上,两个膝盖夹着油箱。这是一个丰满结实的女孩,身穿一件黑色的毛衣,露出小肚子。每当她两腿夹住那可爱的泪滴状油箱时,她的臀部肌肉就绷紧得厉害。

另一个女孩站在摩托车前面,用手指拨弄着离合器和前制动器的电线。她很瘦,只见胸脯上的肋条而不见胸。脸色有点发黄,嘴巴很宽,带着忧伤。她的眼睛像羚羊的眼睛那样温柔。

“希基,”我说,“这显然是上帝的安排。”

现在还不到早上十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