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源记
期 待
急于去寻访她,可以说是近年间萦绕我心头的一件美事。尽管她是我在结识故乡的漆河和泾渭以至黄河长江之后才同她亲近的,但连我自个儿也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使我这般的怀恋不已。
她叫汉江,一条横贯陕西南部的美丽的江。三千里流程,三千里长长的诗句,三千里远远的爱歌。她从秦岭巴山间走过,走过若干个世纪,仍在抽她闪亮的丝,结她灵魂的茧。太阳下,月色里,她生命的激情不可遏止,是怎样的源远流长啊!
我感觉到她的期待,以一种心态的对应。她期待了三年两载,也许,整整十个一百个世纪。期待有这么一天,我涉于她的故乡,孩子似的触摸着她神圣的肚脐。
终于这么成行了,朝着汉江的源头。向西,继而折向东南,我想象着她源头的种种风景。列车上的失眠,又每每不能使我的梦早早潜入她的空间。
但一经上路,对于她的空间的吐纳,在心理的深层就不再是一种恐慌,一种莫可名状的惆怅;不再是山高水远的理想式的秋水伊人,不再是求之不得的苦恼与懊丧。她召唤追求无限的人儿,召唤外向型的探索性格。她说她拥有一个值得信赖的空间。
不必“急反顾以流涕兮,哀高立之无女”。汉江源就在脚下,而时值春月,有油菜花一样绚烂的晨光很快将我融化了。
我想,一条河就是一个生命,一个大自然的娇儿。同时,她也属于人类,属于去造访她的我自己。也算寻根吧,我去觅汉江之源。
汉江源,也准在期待一个奇妙的和声。有期待,就有充实的生活,即使这种期待是沉郁的,忧伤的也好。
这许是一次魂灵的溯源,或者是想从一条江河的开始获取意识更新的启迪罢了。一个生命在生长着,却不知其起根发苗,该是多么可悲。攫取某个契机,便拥抱了整个世界。汉江哦,你能告诉我这些玄秘的所在吗?
大 安
一看见汉江,我就在心底情不自禁地祈祷着她的大安。奇妙的是落脚的地方竟是大安镇。我感叹此地的这般称谓,也为自己的此行而庆幸。
大安,这是多么吉祥的一个字眼啊!
我念叨着它的名字,又同时是传统而现代的亲切的问候。乳白色的云雾所缠绕的山峦,流动着春阳的阔大的空谷,以及黄铜般的油菜花田园和人颜似的椭圆状桃花树,都在应着我的搭讪而问安。
细细的汉江,正从这安然的天地间悠悠滑过。
镇子上,瓦屋是恬静的,街巷是闲适的,连人迹鸡鸣狗咬也似乎和气低语。寂寂的店铺,主人们隔着空街对视着,拉着话,或干脆在货摊旁对弈抹牌。街口的一副台球案,被几个青年男女打出轻响。窈窕女子,用高跟鞋的铁质叩响了正午的太阳。而高挑于绿柳梢头的鸟笼里,飞出了画眉的啁啾,惊醒了老人疲惫的白日梦。
大安,我异乡的小镇。
春日的汉江,悄悄从镇子之间流逝着漫长的岁月。
我信步朝江边走去。白色的滩头,布满了纷呈的彩石。一个孩子从后院闲散地走到滩上,拣一块彩石看看,顺手扔掉,又往前边去。他的母亲同少妇们洗衣浣纱,揉搓着温寒的江水。水很绿,很蓝,是墨绿与钴蓝的色调,掺和着呈现于厚厚的鱼草之上。
滩里,便晾了鲜亮的衣裳。也有晾了麦子的,是用扁竹篮盛了麦粒在水中淘过,铺在了圆的笸篮和方的苇席上,用五指耙画了山的水的田的地的模样。远处,晾晒几头牛,一个仰在那里的牧人。有人在砸石子,响声惊不走白的鹭鸶,黑的乌鸦,和不知名的小鸟。彼岸江堤上,背着背篓的男人或女人,不时匆匆地佝偻着腰来了去了。你从独木桥上走过去,他从列石上跳过来,车从大桥上来去,巨大的铁路桥上有火车不时去来。在水之上,一切都流动着。那当是无数条别一种的江水。
江水为经,道路为纬,大自然同生活在交错着运行。问洗衣女,江水源头在哪里,说在水流来的方向。问小孩,小孩不知,去问他的爷爷了,转回来说,源头在山里。问水,水叙说着,却不懂水的语言。
镇上人很少知道蟠冢山,那汉江的源头。只知道是江水源于东平山,也叫汉湾山的。有水流动,就可以溯源而上,不就能抓住这个巨大生命的脐带了吗?
当我下榻于镇头的客店,倾听窗外夜籁之声的时候,却怎么也捕捉不到汉江的音响。但我是明显地领悟到她的气息,她的氛围,她的魂灵的存在了。我已置身于江边,置心于她的源头之地域,这个大自然的娇儿已完全将我搂抱在她的温怀中了。
如果说,大安为汉江源头第一镇,那这当是她的童真时代,她的豆蔻年华。这个美妙的江边的小镇,在问候我晚安了。
寻 源
自大安镇逆汉水而上,十余里即至烈金坝。水在此分流,路在此分道,不知何以名谓烈金。也算汉江川道的一块开阔地,只是较大安狭窄罢了。
行至路人所指点的汉源谷口,可见一棵形若华盖的古桂。其树无干,平地便巨枝七出,神掌般擎起一块春的晴空。枝条呈深灰色,叶片绿得深,青得厚,透出异常苍劲遒虬的气格。有碑称此处为禹王宫遗址,古称蟠冢洞,始建于唐朝大历年间,重修于明朝嘉靖时。禹王宫已变成校舍,只有与其同龄的古桂表白着历史的记忆。据说,古桂金秋花发,香飘十里,为凭吊禹迹之标识。
禹去了,宫去了,古梦已注入不死的古桂。那桂香的气息里,有多少故事,多少沧桑的韵味呢?它的根扎于大地深层,如同汉源伸延至大山之腹,该是多么发人远思。
谷口间,飞虹赫然,正轧轧滚过岁月的轮子。阳安线从这里划过,川陕古道从这里抛去。三千里汉江则刚刚从这里起步,只是一条涓涓溪流。
踏上溪旁藤一样缠绕的路径,去访三千里生命的起跑线。路人说,只有十里了。土黄山岭外的黛色山峦,即蟠冢山所在,俗称有汉王山、汉源山的。它顶端平直,如同青史巨碑,展示在蓝天下。
仍是金黄的燃烧状的油菜花,仍是绿油油的麦畦,仍是桃花丛中的瓦屋房舍。但总属于山间风景,有水磨坊矗立于溪旁,有打柴的农妇,有蹒跚的牛只。空谷寂然,漫步着春月的阳光与熏风。
去寻源吗?沟沟岔岔里都可看见源的影子。或细如童尿,或嘀咕作声,或水珠晶亮,或渗湿山径,甚至在牛的蹄窝里,在小鸟的爪印里生长出来。
闻人语,却是人与牛的对话。这山头上是牧人仰天躺着,吸着烟,生着火;那沟湾里是少妇或女孩的身影,吆喝着牛,向异乡路人投来惊羡的目光。瓦屋下,有狗咬了,一只狗叫,别的狗也叫了。主人出来挡狗,听说是去看汉江源头的石牛洞,都说是石崖崖有甚看头。却通常有人去,爬山翻岭的,不解于山外人的稀奇何在?
来访者望山里人,山里人在望来访者,彼此都新鲜,一同做了汉源的风景。而远人来寻源头,源头的石崖也一定在觅远人,彼此都在求得一种物质与灵魂的和谐了。
路的尽头,水的尽头,便是源,是根,是一个伟大的发端。石崖呈扇状,是一道敞开来的峡谷。谷底灌木丛生,黑石耸立,没有了水流的响动。松鼠不惊,奇鸟不飞,似入荒蛮地带,有超然的意味。却又闻人语,还是人与牛的对话。此牧人是位中年妇女,头戴黄军帽,盘腿安闲而坐,在一棵核桃树下纳着鞋底。百米外即石牛洞,洞口有菜花麦田,又一番世外桃源。母性的山,在做产后的安谧之状吗?
仰头看去,钟乳石奇形怪状,以浑圆的团块透出雕塑般的神秘。有几朵崖上的野花,恰如这狞厉容情的微笑。悬空处,燕子在那里筑了巢,一处两处,简直是一个燕儿的村落。却不见燕子的翅膀剪飞,空空的是春的寂寞的天空。江源的腹部,是怎样丰富而玄妙的岩画啊。
石牛就卧在那洞口,似在饮水,又似在用躯体堵着远古时作恶的水源。是大禹牵它来的吗?是哪位圣人的坟墓而将此山命为蟠冢?无怪乎,沿溪边皆是牛粪与牧人,禹的传人与牛的种族。故事凝作石头,石头又化为血肉,而汉江则幻为潜流,从石层下血液般地输出了。逝者如斯夫!这便是此间的一切。尽管没有碑石标明源头所在,只有游人的雅兴涂抹,江源之地总这样庄重伟岸。汉江之根扎在这里,一条汉子,总这样牵挂他的母体,曾在这里吸吮生命之乳。
此为仙境,又是凡俗之壤。牧牛女人吆喝起来,小女子在山腰桃花丛的瓦屋下唤她了。一条戴着铃铛的花母狗,引着两只小狗,顺山径跑上来了。瓦屋顶上,一缕炊烟青蓝蓝的,在朝这里招手。阳光,很快从崖下的山窝间消失了。潮气腻腻地爬上绿苔,润湿了傍晚的小风。
这一地域的人家,原统称为汉源村。分散而集中,贫困而富足,寂寞而热闹非凡。赶集的人群,从大安镇上归来,背篓里有着沉重的欢乐。有人歇脚在垒石上,说着米价,议着天麻和杜仲的栽培,谈着栽电杆的事,谋划儿女亲事。他们从汉江流去的方向,将新鲜的传闻带回源头来,生活又重新开始。
暮色里,牧归了,灯亮了。寻源归去的路人,在古桂旁的溪水里捧起星星。而星星,仍在天上。
羌 城
晨雨里,别烈金坝,驱车往羌城。这是汉江源头的所在县,今称宁强。
透过雨纱回望高高的蟠冢山,其势孤耸,碧云飞横。万仞嵯峨里,不见了回径曲路,却令旅人欲是飘飘凌霄而去,心神为之怅然。
想古人乘驿骑往羌城,该是如何情形。行穷汉水之源,望入蜀门远树,又如何体验“连延白马氐,控扼金牛戌,开山说五顶,驻跸忆先主”的诗境。巨峡间,尚留奇传史迹;荒榛里,则遗有旧垒古踪。这一切,物是人非,大地应该说是依然如故的。只是崖穴里不栖豹虎了,路途上不见驴驮脚夫,这里的世界毕竟随着时间的运行而进化了。
而风土人情,则演化甚微。仍是“咫尺限秦封,寻常兼蜀语”;仍是“地瘠少桑麻,锄山力倍苦”;仍是弯刀砍柴,背负竹笼,也少不了“柴援作垣墙,茅苫启门户”。生命形式的巨变,是多么不易啊!居山而性自醇,安养而得其所,这个空间的质朴一如太古,充满了“源”的意味。汉江源元气不失,根深泉古,东去之意应是不废晨昏的吧!
至羌城,雨没有住的意思。许是山中夜雨多,一直绵延到了午间。瓦屋呈现着湿润的光亮,烟树桃花也尽融在了蒙蒙的画趣里。有新楼幢幢,掺和着旧舍排排,街巷的人迹忙碌而清闲。那些店铺,从瓦檐下伸出白的帐子,帐下商货繁多,雨点就轻叩着帐顶,从角沿滴答着落到街巷里。那挑担的元宵,是在圆铜锅里煮的,一个个白软软地盛在了瓷碗里;蕨粉薄而韧,青青地凉凉地逗人食欲。“抄手”原来是馄饨的别称,面片那么一蘸裹了肉馅,活像闲人儿抄着双手。杂货铺有白须老翁,倚着柜台守着那红布扎着的酒坛,应酬这醉意恍惚的小城。隔壁便是茶社,实为牌馆,老人们忘了品茗,而过着抹牌的瘾,品着暮年的滋味儿。年轻人则在台球摊上吆喝着,引来街上走过的涂脂抹粉的女子的目光。小楼上,是少妇抱着孩儿,哼着催眠曲,眼里却满是雨街的景致了。
雨在落着,落在城中的玉带河里,汇入了一汪琼液。雨落在城郊郭外的地里,油菜花愈是黄了,菜蔬愈是青了,麦子愈是绿得鲜了。雨中的脚印,将一个个生活的故事延伸了。羌城,简直是在做一个神秘奇妙的雨梦。旅人至此,也完全被浸入了一个湿湿的氛围里,生出无限惬意的感伤来。
有趣的是这雨的羌城,这羌城的雨的世界里,延续着生命的火焰。这里的火柴厂的星光,自清朝宣统三年即1911年诞生,至今依然燃烧不止。它开大西北火柴业之先河,取巴山林中木材作梗,曾自津、沪、青岛、烟台进购磷、胶粉及纸笺商标,沟通了一个远大的世界。当初乡间多用火镰、火石、火草取火,是羌城的火柴开化了广阔的地域。甘肃富商用大帮骡子运出,于宝鸡、汉中设立分销点。脚帮一行三十人背至勉县炭厂市,搭木船沿汉江而下。城固、洋县的棉花和木机布,四川的梳、篦、刀、剪及灶具,还有甘肃的麻、水烟,经小商在临近州县销售后,均来羌城购火柴做回脚货。火柴,那一支支的湛蓝橙黄的火炬,也便是“源”,燃烧了天地间的霞彩,迎送了迢迢的无数个晨昏与岁月啊!
这出产火之源的羌城,正春雨霏霏,其中有如何令人遐思和玩味的深意呢?那油菜花是火柴点燃的吗?那女子的红颜,那老人的笑声,那来往的车笛,是火柴点燃的吗?羌城的太阳,许是一回回从夜的鳞片上擦过,照亮这里的天地空间的。从这一点上,羌城拥有了永恒的激情。
雨还未住。旅人皆是“不信无晴日,曾闻有漏天”。羌城的夜雨深了,不禁有茫然意绪。却不吟“可怜孤馆青灯里”,倒是“碎尽山乡一片心”,忘记来路与归程了。
《随笔》198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