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二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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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位

旷远的黄土沟坡,衬得高天也不那么蓝。没有绿色,没有红花,草木也满是黄得发白。

他,还有她。满世界就两人。

他和她奔跑在一片原坡上,没有路的影子,远处也不见任何可以通往一个去处的大路或小道,甚至不见人的脚印。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两人心里不明白。

脚下是呈现大斜度的坡田。地上光秃秃的,却并不荒芜。或是收获过了,耕翻过了,等待着下种,地表上有薄薄的发白的板痂。或是已经播下种子,生命已在土壤里写出“丫”字的诗句。

地畔不高也不矮,可以放心跳下去。崴不了脚的。只要是直线,沿地畔逾越而下,就能抵达一个什么地方了。

东西南北方向,一概辨认不出。只能是这么顺着山向与地势,永远走下去。

他想想,记忆中有不少这样的处境。迷茫中,就是这么找不见路,抄捷处跳地畔前行的。

突然到了一个高处,可以俯察远眺了。沟里的小河曲曲弯弯,与远处的渭水汇合了。天地间闪着光亮的古老的渭水啊,正横在极目处。

他们兴奋极了。终于明白了自己所在的方位。

他说那渭水边的小城便是潼关,是他的故乡。她察觉出来了,孩子似的欢乐。

她想起一首歌,教给他唱:站在异乡望故乡,黄沙万里长;耳边响起驼铃声,声声是故乡。黄沙吹老了岁月,吹不老我的思念;年年岁岁的今天,梦回潼关。

这歌,唱得他想落泪。她也沉默下来,美丽地思索着什么。

他发现了渭河上游的小城,认得出它是什么城,怎么会距离潼关如此近呢?他把这个感觉告诉她,她也疑惑了。

他从记忆里寻找参照物。对了,从那座山头翻过去,绕过狭窄的沟口,有一片蓝色的湖水,他同她在湖上荡过小舟。不,那应该是一片干涸了的库底,龟裂成无数不规则的方块,他同她玩过那些板痂。不管怎样,那里总是一个有名字的地方。

她对他所谈及的方位参照表示不解。于是,两人都迷惘了。

终于发现了脚下的一个小镇。他们走进镇上的小学校,空寂寂的。这便去辨认门牌,看是什么省什么县,好确定此时的所在,再确定去向。

门牌上,怎么会是枣庄?他们觉得,应该是介休才对。一个在山东,一个在山西,他们愈是茫然了。

茫然中,他同她依然前行,似乎并不沮丧,而有一种美好的期待。

她突然叫起来,撒着娇,扑到他怀里。说是腿上扎了刺,疼。他扳过她的小腿,卷起裤脚,果然发现一根血红的枣刺,便拔了出来。

他扳她的小腿时,想到了给驴驹钉掌,便开玩笑,使她笑着生他的气,然后用拳头捶他的胸脯,骂他:“你坏!”走了不几步,她还是喊疼。他又在她的袜筒里发现一根刺。这刺很大,呈葫芦状,像他小时候在家乡野地里挖吃的小地鱼。

刚才是向东走,这会儿又朝西行了。

出山的太阳和落山的太阳一样,没有方位。早上和傍晚,也没了区别。他们之间,也甚至没了区分,她便是他,他便是她。两人一直朝着太阳走。

他突然问她,这不是做梦吧?

两人认真考证了一下,绝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是梦也好,是现实也好,都一样。

他们走在小路上了,走在黛色的公路上了,也看见男女青年的影子了。

他认出这条路,一生中曾走过两个来回。一回是大串联,一回是拉练,都走得很苦。那些印象,才是梦呢。

来到一个寂静的小村里,村头上是一个小书报摊。一个小女孩在守着它。他们走上去,想挑几本书,是什么《郭沫若诗选》《聂鲁达诗选》《自卑与超越》,还有《第二性女人》。不了吧,旅路迢迢,还买什么书,全是沉甸甸的拖累。

又是黄土原坡了。这时,是他背着她沿地畔走去。她很重,也很轻。像他的情人,也像他的小女儿。她趴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还时不时用一本杂志拍打他的头。他有点生气,也有点乐,疲惫而轻松地走着。

仍然不知去向,不知时间的刻度,一切都用不着去思量。也仍然不知道所在的方位,他和她去寻找它。

《福建文学》198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