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二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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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黑子舞步

“渭北黑腰带”,是说这块地方有丰富的煤炭资源。沉积厚重的黄土原野间潜伏着乌金的宝藏,确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黄与黑的诗的命题。我的故乡就在这块乌金撑着的黄土原上。方圆有几十万人的大矿区,有一条黑色的河流般的铁路运输线从这里发源通往远处。就在那些沟沟岔岔里也满是小煤窑的遗迹,少说也有百十年的历史。如今这些遗迹得以复活,构成了很可观的乡镇企业群体,从而使贫瘠的黄土原透出了勃勃生机。

我当回乡知识青年那阵,故乡人守着青山没柴烧,脚踏着煤层却为烧炭受熬煎。小煤窑断断续续开办过,只是在先人们开发过的炭井里讨点充饥的剩物。生产方式和使用的工具是原始的,井下挖煤用的是铁凿子,照明用的是盛着菜油的瓷壶鸡娃灯,提升煤则全凭八个人合扳的大辘轳木质绞车。十六岁的我便成为八个“绞把”人其中的一员。

那大辘轳足足有十来米长,中间是索盘,空索与实索同时上下。两端各有四条汉子伏在杠把上,也是你起我伏你浮我沉地变换着姿势,仰合着身子,前三步后三步地踏着脚步。被称为“拴”的轴圈直径盈尺,润着菜油,使轴子一旦转动就牵得整个大辘轳如同一匹烈倔骡子而难以控制。八个人稍不谐调,大辘轳就摇摆不定。生手准会被杠把刮了小腿,行话叫“刮萝卜皮”,重者血染脚踝。动作稍有疏漏,就会在俯身的当儿被栽到对面的墙根去。大辘轳场上,有深深的足迹,是一辈又一辈“绞把”的用脚跐磨出的印痕,渗入了汗水泪水和血液。一筐筐炭就是这样从四十多丈深的地底提升上来的,以致快要掏空了黄土原的腹部的乌金之囊。绞把人吆喝着吭哧着喘息着,在齐心协力发出胸腔里那浊重雄浑的调子。这绞把人的调子已经喊了百十年。

我起先作为旁观者欣赏过父辈们的“绞把”姿态,时而滞重时而豪迈时而沉稳时而洒脱,实在是一个壮景。当我以稚嫩的筋骨成为绞把人将脚步融入他们的脚步时,则触到了这种劳作的艰窘,当然也有快乐的时候。这劳动的舞蹈与舞蹈的劳动,充满了生活的辛酸和文化的趣味。被称作“煤黑子”的矿工们,我的父老兄弟们,就是这般塑造着自己力与美的雕像。

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和农村形势的好转,这口老井和周围的众多小煤窑才陆续安装了电动绞车。老井的巷道伸远了,就打一口新井。有的想将竖井换成斜井,铺上铁轨,用翻斗矿车提煤,用矿灯代替了菜油瓷壶鸡娃灯,有了测风仪和瓦斯警报器等安全设施。在权力和管理上,小煤窑的历史已由“小财东”经集体化过渡到了承包或联办或私人开办的新阶段。循环的递进,促进了小煤窑历史性的变迁。

故乡人说:“不怕没有钱,只要黑绳绳子转。”世居于这块黄土原野的人们,已经在躬耕于土地的同时将眼睛盯在了土地的深层,从中体味到生活深处的煤一样燃烧的希望。祖祖辈辈所赖以生存的这块土地是深厚的,富饶的,慷慨的,今天的原上人在认识这块热土时也在理解把握着自己的命运。

我总想起那煤黑子的舞步,那壮观的大辘轳场上“绞把”的情景。尽管,这种大辘轳旋转的场景几乎已经在渭北原区销声匿迹了。那谐调的脚步和仰合起伏的身子,已经融入别种劳动的场面里了,但其历史意味却应该是永远的。那是如同船夫划桨、纤夫拉船一样的艺术劳作,那种起源引发了整个艺术之长河的劳动的舞蹈。日月从黄土原野上周而复始,这里的历史也就在人们的形如“绞把”的舞步中不断向前推移。这个不啻是黄与黑的诗的命题,是多么令人眷恋与慨叹的啊!

《人民日报》1988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