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感录二题
三个人只有一只眼睛
假日,我路过街市,瞥见一个被人群围拢成的圆圈。等我走近前去,这圆圈开始崩溃、残缺。从散开来的人们的眼睛里,我看见了喜悦,也看见了怜悯,同时还有淡漠与讥讽。他们在这场合逗留过,让这儿的某种东西短暂地安顿过他们的精神空间。或者交过作为观众的票钱,那是些零碎的钱币。或者不屑将手伸进衣袋,去寻找那一丁点施舍。反正,都无所谓。
因为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盲人卖艺的场景。我是一个迟到的观众,只是瞧见了收拾摊子的情形,滞留的人们还沉醉在盲人所创造的艺术境界中,也许是在欣赏一个余味。人们都依然很专注,似乎在享受“谢幕”的高潮和后台的意趣。我揣摸不到戏的内容,只是看盲艺人装起二胡,系起行囊,表情上有收获者的慰藉。
我看清了,是两男一女三个盲人,年纪约在四五十岁。其衣衫褴褛,手脸污垢,与乞丐无异。他们背着挎着行囊,站起来,又你我摸索着排成竖队。一个男人把手攀在那女人的肩上,她感受到了,就用手去搭另一个男人的肩,于是他们迈开了怯生生的脚板。
人们让出道来,目送盲人上路。三个链环牵连为一个整体,像做游戏,像一架机器。几十双眼睛在望着他们的背,默然无语。他们没有眼睛同人们交流。似乎如同骄傲的将军,又十分卑怯、丑陋。可他们虽然活得很艰难,但在用没有失明的心窥探这个纷纭的世界。没有窗户的房子,也能接收天地脉搏。作为灵魂,对人世间的理解与把握是同等的。没有眼睛是寂寞的,有眼睛者也同样有太阳下的孤独和悒郁。
我听见有人议论说,前边那个男人有一只眼睛可以看见路。噢,那么他是一个介乎于中间的人,他有一只眼睛。而这一只眼睛是属于三个人的。
冬日的太阳是一只惺忪的眼睛,在灰蒙蒙的云幔里头向这里张望。盲艺人们感触到了太阳的目光,那是一种怎样的抚摸呢?
一双腿与一对拐杖
他俩相遇了,在繁华闹市的街口。一起倚着洁白的圈起花坛的栏杆,递上烟,点着,蓝色的雾便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他们是两个无语的中年人,拥有两条腿,一人一条,就倚着洁白的栏杆默默吸烟。一人一根拐杖,靠在断了腿的部位。
他俩是旧友还是初识,是英雄还是罪人,各自的那一条腿丢在了哪个地方?不知道,旁人不关心他们的故事。也巧,一个缺少左腿,另一个则缺少右腿。他俩之间恰好缺少了对方拥有的那个部分,也同样拥有着对方缺少的那个部分。他俩可以成为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可剩余的躯体就更无法行走了,还是这样的好。
拐杖是木质的,架在胳肢窝间。人歇着吸烟,拐杖就小憩着,作为客体在静静倚着主人而观望周围的风景。拐杖是一条腿,应该有生命的神经。是的,它曾经是植物,而进化为人体的一部分。它很直爽,不情愿被掩遮在裤管里,一样负载这位主人残缺的躯体。它支撑着他躯体的平衡,使得匀称,使得前行。木质的耐性,往往久长于肉体。那条丢掉的腿已经化为乌有,他们对那条腿的怀念之情却远远胜过对拐杖的珍重。
他俩扔了烟头,离开花坛边的栏杆。两人望了望簇拥的人群,还是扭转身朝着空旷的人行道走去。脚步很响,是拐杖的“鞋子”那个铁质的东西在敲着砖地。是拐杖之间的对话,一问一答,也许是用特殊的语言在议论各自的主人。他们走远了。紧紧靠在一起的背影如同一个人。所留下的脚印是特殊的,也是奇异的。地球并不认为他们与众不同而在他们的脚底停止了转动。
《青年散文家》198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