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旅痕
白色海
五台山上也可观海,白色海。
昨夜宿台怀镇,是躺在五台山神圣的怀抱里。今晨,登上东台之岭,是站在其宽厚峻美的肩胛上了。一如生命之路,当你从谷底好不容易盘旋至一处顶点时,呈现于眼底的又是幽深阔大的空谷。
这不是空谷,这是一个白色海。
极乐世界似乎就在白色海的尽头。
山岭的斜坡上浅草绿茵,零星的小黄花缀满云海的滩头。奔跑前去,绿岸上留不下踪迹。没有一条船满足你的幻梦,荡桨于白色海上。
远远地伫立着,可谓望洋兴叹。
云海波起浪涌,翻腾漫卷,直铺向目不可及的天涯。这么暴怒的一个海,其形其状,像有颠覆乾坤之势,吞没天地万物之力,却为何没有一丝声音?
沉默的海。
观其气魄,完全可以浮起你所置身的崇山峻岭,完全可以作为脚下这艘巨船的载体。它纯洁无瑕,没有杂质,也没有鳄鱼与海盗。它是宇宙的呼吸,大山的梦,这个世界的生命之魂。
曾经观赏过云海奇景,那是在飞机上,在一万米的高空。而现在,是站在坚实的土地上,云海就紧紧地贴附着五台山的横卧的躯体。
也为大巴山女娲峰的云海所惊骇,而那般情景,只能是云,只能是雾,过于轻巧飘逸,远没有这般壮观,这般雄沉大度!
比起这白色海来,在大连、湛江所看到的蓝色的海也嫌太平静,太没有性格。这白色海,简直是立体的,就如同风驰电掣的烈马群在面前跃动,就如同凌空飞卷的蛟龙阵在面前狂舞。
这是五台山的骄傲!
这是佛国的自豪!
当你感到一阵湿风爱抚你的脸颊,掀动你的衣襟时,似乎站成了一张帆。而你的船,已悄悄被没入白色的海里了。你搏击着,挣扎着,白色海浮不起你渺小的躯体,伸出手,攥住的是一把细微的水汽。这是在享受云之浴。
不知何时,红雾之后的阳光刺痛了眼睛,眼前又是绿的山岗。白色海,梦一样消逝了。而你又迈开双脚,继续赶路。
台 怀
太阳把他目送至海拔一千九百米的金阁岭之巅,就告辞了。在暮色溟茫中,他似乎凭借车子的羽翼,旋飞着,低回着,直扑向佛国的境界。
佛国以它神秘的氛围拥抱了他。月朦胧,山朦胧,灯火朦胧,一切景物在他朦胧的游兴里都一下子异于尘世。
尽管他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他只是一个欲将了解佛国秘密的游子。
梦醒之后,出门看看,是置身一个陌生的异域了。疾飞的云雾,刺骨的凉风,说明这里地势很高。忽而觉得,上得五台山,却不是一览众山小,而是四望群峰高,踩着的是低低的盆地。
他明白这里为何叫作台怀了。
五台山,由五座顶如平台而屹立环抱的山峰组成。东为望海,西称挂月,南曰锦绣,北名叶斗,此五峰之内皆以台怀,镇为圆心。这里寺院荟萃,佛塔摩天,碧树红墙里,楼阁亭台,飞檐交错,层层殿宇,金碧辉煌。一般游客笼统地说上五台山,就是指登临此地。佛教徒则不然,拜过五个台顶的文殊菩萨才称之为大朝台。
从汉明帝年间始,五台山的寺庙多达三百六十座。现在仅存五十八座,其规模依然壮观,文化遗产极其丰富。听说要游历完这些寺庙,没两个月工夫是不行的。况且山顶气候严寒,那里的和尚在三伏天,还得穿着棉衣生着火炉取暖,很少有人登临。
他甘为凡人,不奢望得道成仙,游游较为便利的台怀诸寺庙,正合心意。这又是佛国的怀抱,听听佛殿的钟声,品品僧尼的诵经,度过几个清晨与夜晚,岂不是精神的一种沐浴吗?
先近近地去看塔,那台怀四周最为醒目的是大白塔。塔身状如藻瓶,从底到顶,由粗而细,又由细而粗,再由粗而细,于粗细相间中方圆搭配,高耸入云,宏伟壮观。虽属实心,不能攀旋梯而上以远眺俯视,却于微风中可仰观圆盘上的铜宝瓶,聆听上百个风铃一齐作响,身心也仿佛在浮了起来。
于是,他也仿照僧尼,绕塔殿外围的走廊,去拨动那一百二十个圆桶状的铁皮法轮,充一充诵经的超人。
再去看那铜殿,完全是一座世所罕见的青铜建筑物。相传,铜殿的铜是一位叫妙峰祖师的从一十三省一万户人家化来的。殿是出身泥瓦匠,后削发为僧的佛灯和尚所建造。其雕花镂空,飞檐四起,夔纹螭蟠,堪称绝观。康熙皇帝曾探其真伪,抽宝剑直砍铜柱,裂缝中黄灿灿净是铜,遂有裂纹尚存犹新。
再去叩那口巨钟,于暗褐色的调子里捕捉其深沉圆润、浑厚悠远的长鸣,听佛国之语。
再去观那通八角亭内的汉白玉石无字碑,站在这通应与乾陵无字碑内容各异的无字碑前,猜度未打开的白皮书的字句。
去无量殿,去千钵文殊殿,去大雄宝殿,去后高殿,去藏经殿,去大慈延寿宝殿,去万佛阁,去龙王殿,去罗睺寺、圆照寺、广宗寺,直登临有喇嘛宫之称的菩萨顶。
而后以极想逃出神之包围的烦闷心情,穿过小镇上的杨林街,蹚过小清河,登上莜麦青青的山坡,坐在野花弥漫的草地上去。
他长出一口气,对视着被甩在河水那边的殿堂玉宇,不知怎么,有置身于神之外的大自然的空旷中的快意。被叫作“寄坡”的骡马,在河边,在山坡上啃草。有游人在采摘野花,唱着歌,吹着口哨。
他点了一支烟吸着,望那佛地的亭台楼阁被暮霭吞没了。
夜半,他去看法事,观超度,听诵经,心境十分的岑寂,也十分地恐惧不已。星光下的庙堂庭院,只可以看清屋脊与树冠的轮廓。烛光中的人影与哀吟的梵语,使他感到有一种森严中的沉静和美妙中的不安。
疑为梦境,疑入阴间,梦又不醒,夜又漫漫。他落寞异常,独自在黑暗中用脚探路,终于摸见了显通寺的大门,望见屋脊与树冠间透出的幽蓝微亮的天际了。
蓦地惊飞了一双鸟,扑棱棱地在夜空中旋动。像这佛地的灵魂,攫住了他一颗为之脆弱的心。
他对自己镇定地说,你是在佛的怀里,不必怕什么。尽管你不是虔诚的教徒,而佛法无边,佛是宽容的,佛是不计较凡人的无理之念的。快回去吧,做一个好梦。
看来,此行是看不到佛光了。佛光在海拔三千米的北台之巅,呈半椭圆形,七彩纷呈,光圈里会映出你的影子,你招手,影子也招手。
佛 水
一百零八级石阶。
人世间的一百零八种烦恼。
按佛教的说法,我是将象征烦恼的石阶踩在脚下了。这是五台的菩萨顶。当我观瞻山门外石阶间雕刻的九龙吸水时,似乎领悟到了云峰胜境。
龙与水,总是与佛十分亲近。
就在菩萨顶的文殊殿,鳞次栉比的翠脊飞檐和黄琉璃瓦间的龙头装饰处,是有滴水檐的奇景的。不论春夏秋冬,晴阴雨雪,那一处的瓦上终年滴水不止。檐下的石阶,也因滴水呈蜂窝状。这不禁使人想到泪珠。
我也挤入游人中,聚于檐下,让一滴晶亮透明的佛水溅在掌心。而欣喜若狂地用它抹湿眼睛,以求前景明丽。
而龙泉寺所处的中台脚下,九条龙不是石阶间的雕刻之物,而是九道龙一样的山岭。寺院由九道山岭环抱,犹如九龙会饮,大有宏观之美。
寺中的泉水,也不像滴水檐那么金贵,淙淙流响,水清石洁,谓之龙泉。
我谢过恩赐,用手捧起清流甜甜地饮个痛快,再抹把脸,洗个脚,涤尽旅尘和一切烦忧。
这时候,我发现了泉旁的一个人,一个只有上半身的残疾男人。游人的镍币投于泉心,也捎带施舍于他这守泉人。他的容情神态,似对龙泉之佛是万分的虔诚了。
我觉得新鲜而痛楚,便向他打问身世。
他说,造了孽,在一个暴风雨的午后,被雷击残。犁地的牛也被击中,死了。他命大,佛宽恕于他,或是在惩罚他,死不了,活不旺,整日在这龙泉旁祈祷,赎罪。佛也便养活了他,龙泉陪伴了他残缺的人生。
我不忍再听他阐释下去,遂丢下几枚镍币,匆匆走开。我但愿他的真诚不是戏言。
又去攀此寺的一百零八级石阶。
又去踩这里的一百零八种人世间的烦恼。
此寺的传说,却是以此符合诵经用的一百零八个串珠之数的。
汉白玉雕牌坊上,坐着端庄的佛,飞腾着八十九条龙。多么润滑无瑕,精美之至!
似乎极和谐,那守泉人的木鱼儿敲得叮叮当当响,如同龙泉流水的吟咏,传了过来。
悬 空
这古寺假如是坐落在平地上的,肯定很庸俗。正缘于它悬空而筑,如崖间飞虹,若壁上嵌雕,浪人徐霞客惊赞它为天下巨观。
因悬空而欲飞去。
因悬空而令人疑是神之所为。
悬空寺,上载危岩而下临深谷,倚在恒山翠屏的断崖间,活像一双欲将栖息而还未收拢起羽翼的燕子。或许是要弹一下巧爪,一瞬间,又将掠着峡谷里的气流滑翔而去。
它的这一奇妙的动作,轻轻地凝固了一千四百多年的悠悠岁月。
这座古寺的建造,所运用的力学原理,在建筑史上恐怕是无前例可援的。四十间楼阁殿宇,半插分梁为基,巧借岩石暗托,以岩代木,以木附岩,有机地构制为一个虚实相生的空中古刹。
其造型惊险出奇,布局也高下错落。于对称中见变化,分散中有联络,背崖依龛,别出匠心。且又险中求险,妙中求妙,本身已居于空中,还要于危楼上再筑凌云飞阁;虽处绝地千尺峭壁上,殿宇外仍设有三面环廊。
以奇险为乐趣,弃平稳为安之理,正中了浪迹山水的游客旅人之心态。
这便远远地奔来,钻天窗,观石窟,走屋脊,看碑碣,如游历童话世界。
这便苦苦地涉临,跨栈道,赏山色,攀悬梯,步曲廊,乐于迷宫之境以得神怡。
罢了,可以沿悬空桥扶栏前去,百米之外,即恒山水库壮景。石壁是人造的,横天而立,也悬起一个绿水涵映青山的仙境。泄水洞的瀑布,终日飞泻于寺旁,疑为天然之物。而古寺与巨坝,历史与现实,和谐于争奇斗险的主调,形成一方特殊异样的天地。
悬空桥,则沟通着昨天与今天。
有游人在栈道尽头的危阁上观景,忽听谁人在辨认碑上的古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便惊心骇目,如履薄冰,不敢久立了。
下得寺来,路遇牧童在唱:“悬空寺,半天高,三根马尾空中吊。”
好玄的悬空寺!但经地震及风雨侵蚀,它依旧安然无恙。北岳恒山十八景,迄今仍推它为冠。
木 塔
人们习惯了称它为应县木塔,而往往疏忽了它佛宫寺释迦塔的本名了。
作为佛,作为释迦,作为宫寺,作为塔,普天下多得不胜历数,可谓浩繁。其中的幽奥已成为一门深广的大学问。
于是,位于山西应县城内的木塔,弃其共性,取其个性,以它塔高六十七点三一米、为中国现存时代最早的木结构高层建筑之特质,而著称于世。
关于木塔建造的年代,一说为后晋天福年间,另一说为辽清宁年间。木塔自己也许清楚,也许不清楚。有的人,也从不记出生年月与时辰,只注重自我存在。有人记得,却总要将真实时月隐起来,或卖老或充年轻,而今喜欢将自己年龄减去若干的嗜好已成为这个时代的一种不好意思的玩意儿。
木塔不语。
厮守在台基与月台上的石狮子,似醒似睡,似伏似起,在角石上以凶猛雄劲之态,丑陋狞美之容,捕捉着最高一层檐角的风铃的闲话。
人很大,连这庞然大物的木塔莫不是出自人之手。同时,人极小,系地上一介微物,在自己创造的物前变成了蚂蚁。
人,将自己的精神交给了千年长存的立于天地间恒岳下桑干旁的巍巍木塔了。
神,却居住了这座木塔。
远远看去,塔有五个明层。登临其中时,方知各层间夹有暗层,实为九层。底层为重檐并有回廊,故塔的外观为六层屋檐。整体比例适当,外形稳重庄严。木塔外观的显著特点,是由底层到顶层由明层到暗层所具有的五十四种斗拱,可谓集中国古代建筑斗拱形制之大成。在斗拱挑出的平座上扶杆一周,疑要飞去,一阵晕眩。
人的自我设计,会有怎样的形制?人的建筑,在精神上可以达到一个什么高度,而耐过若干载风雨?
去观瞻精美华丽的藻井下高约十米的释迦塑像,去品赏门额上体态丰满、神情虔诚的仕女壁画,去拜访四方佛人大菩萨,一切生命的形式在这木塔中都上升为一个神的境界。
仿佛一开始就有的那么一个神的境界,至今仍被供奉着,而显示宗教之大的魅力。
木塔的设计是为适应宗教活动的需要为旨的,古代的优秀匠师们却能突破宗教的束缚,大胆继承了汉唐以来富有民族特点的重楼形式,运用传统的建筑技巧,创造出这别具一格的宏伟建筑。
而它的个性价值,是古代高层木构建筑结构与形式的至珍至贵。一座居住神的文明建筑。一座人所创造的建筑的文明。
吟一阕“拔地擎天四面云山拱一柱,乘风步云万家烟火接云霄!”
歌一曲“点检透云霞西望雁门丹岫小,玲珑侵碧汉南瞻龙首翠峰低!”
人们赞叹木塔了,简直是一株巨大的被镂空了的神树,生命的标本一样永在。而塔院里的活树与草木少得可怜,渺小得无一席阴凉。
难老泉
他在观泉。
水如碧玉,晶莹透明。微波横鳞间,浓绿的长生萍与色泽斑斓的卵石,反射着捕捉不住的阳光。泉水从地平线下约五米处的岩缝中涌出来,以每秒一点八立方米的巨量,流成一条长长的晋水。
不要询问它的芳龄,“难老”是一个永恒的字眼。《诗经·鲁颂》有“水锡难老”的锦句,借以为斯泉命名,是何等老而难老!
他想,悠悠岁月里的今天已经流到了遥远处,他是在溯流而上,走完思维的历程,用比光年还要敏捷的闪念,站在了岁月之源头。
是回到一切的开始。
涌动于眼底的泉水,是一条初生的脐带,扎在吕梁峰麓的母体上,如痴如醉地吮取着生命的激情。
裸露的血脉,已伸延在大地的胸脯上。
晋水在成长着,却永远同这泉水一样命运,清冽碧绿,没有止境地流着,像美丽的青春。
他在观泉。
一切从这里开始,流在远古的神话里,流在人类的童年里,流在漫长的历史里,流在属于今天的这一轮太阳底下。
于是,他想起了自己,自己身上的血液,血液中的来自这股泉水的成分。原来,自己也是历史的一个人。个体的人会老,群体的人则也如同斯泉,名曰“难老”啊!
贵在不让自己的泉干涸、止步、发污。流,就是永恒。
他在观泉。
泉边的水潭旁有一凉亭,四周围有汉白玉低栏,形象若舟,名曰“不系舟”。据说,于舟上环视仰望,古树与红墙碧瓦相映,绿水与亭台楼阁争辉;俯视中,可见游鱼嬉戏于莎草间,长生萍一如水底的织毯。浮舟弄水之态,又有箫鼓鸣响,其情其景堪为美妙绝伦。
他想起了宋代诗人梅尧臣,寻吟起《黄河》诗中“目极高飞鸟,身轻不系舟”的名句来。
不系舟!多好的名字。
而眼前的舟形石舫,名不副实地被系着,不曾漂动一寸。
他突然觉得,自己在难老泉边也站成了一只石体的不系舟。不系舟,当须行驶。他走开了。
《香港文学》198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