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问
秦岭啊,你是这般地充满诱惑,而使涉临你的旅人陷入无尽的沉想吗?
天气好的日子,是你横卧于西安城的正南的郊野,黛色的,楚楚地动人,秦岭!似乎,黄昏里一次闲散的漫步,就可以误入你的温怀,让你的体态给予眸子一个自然美的净化。其实呢,大都市的喧闹与你的脚下还隔着四十里的田畴和村落,远眺时的亲近感只不过属于一个错觉。你亲近而疏远的山啊,秦岭!
旅人终是置身于你的怀抱了,贴着小溪的盘道,仰察俯视,左盼右顾,去领悟你内部世界的奥秘。而这种领悟,非须三遭来回,才可能撷取你的点滴真谛吗?头一趟,路径,山势,草木,带着陌生的新鲜,于目不暇接中却忽略了本质性的体验。秋里的重逢,记住了岭口那一抹黄杨树,在逆光里颤动着每一片铜似的叶子,似一树树童话般神奇的蝶族在做节日的狂舞。还有那因洁净而显得崭新的岩石,菊的烂漫,水流上涌动的落叶,以及大自然的石刻与树雕,都令人感到了你的这处园林的天赋神韵,叹憾起它的被遗忘来。而岭上风景,峰头情致,却因旅人自己的昏昏睡梦而弃之一边了。
秦岭啊,你的诱惑,你的美,只为悦己者而生,为专注于你的旅人而着意奉馈的吗?
当旅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涉临于你的世界时,缘于识得,便如盘道似的去攀缘你的极致之味了。有同行者不曾入山,骇叹着路的回环缠绕。在山底依照路旁刷有白灰装饰的标志,想象着路的递进与升华。在山巅,回望软软地抛甩于谷间的来路,为之而生百般感念。似乎,不这般上天入地,转折宕跌,萦回弯曲,就不足以称其为路吗,秦岭?
时序已是早春二月,西安城里的生意人正为应时服装而忙活,而来往于秦岭南北的长途客车却不会忘记挂上防滑的铁链。大雁塔下有游人已撑起了小花伞,你秦岭的顶峰却这般严冬未去。只是于早晚间,这山巅的余雪寒意,便要去问候都市里的早春了。从北到南,自南去北,秦岭啊,你扮了一个冷暖间分外固执的冬的角色。旅人眼看就要涉入温柔的南园土地,你却以十倍于北方的寒意做界,高高雄踞于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接壤的地平线上,证实着并强调着在空间世界不可同时凉热的自然法则。
这就是你吗,秦岭?
圣坛一样的峰顶,隐匿在了云雾的蒸腾里。云是湿湿的,雾是水淋淋的,一个云中雾中的冷艳的美人。欲达造极处,便雨夹雪,雪裹雨,云带雾,雾拥云,仿佛在躁动着一颗博大而奇妙的灵魂。仙境,天堂,当是此地不成?从北方来,于早春里又重见刚刚辞别的冬,而去会浓春中的南方,一颗旅心便因此而不平静了。也许,是你岭南岭北的冬退却这里,在进行着一番天地自然、雨晴晦明的酿制与造化。
也就那么一步之遥,便完成了一次南北地域的切割与超越。溪水分流,山势各异,天地间的呼吸也便有了南园的温润。毛桃花儿,亮在崖上,透出明媚的娇羞。树也绿了,草也青了,山的体态多了女性的温情。山石因润气而发苔色,连林谷中偶尔可见的瓦屋顶也湿得极深似的。秦岭,你在北坡与南坡显出不同的性格,一边为男性之旷达,一边为女性之秀巧,从而组成了一个完整和谐的整体。无怪乎,你这般高大,雄浑,奇丽无比,千古不灭地拥有了自己的位置。
这就是你的诱惑所在吗?你被称之为岭顶秦地的大山啊!
旅人以为被唤作秦岭的峰过了,已幸运地置身于别一种天地。可惜,这又属于一个错觉。你秦岭啊,纵去八百里为关中之南屏,而横去也绝非一岭之遥,深深地有五百里呢!是过了秦岭主峰,而南坡的褶皱却也三起三落,魔幻般令人不解,为不易翻越、不易走出的大山而焦虑,抑或忧思不已。刚刚抵至的地域,只不过是秦岭腹地的小小盆地,路又在抬起头来,翘向高处了。
辞别这处秦岭怀中的“桃花源”,脚下便是月河梁。又见雪色,又见雪色。这雪色粉末般挥洒着,极细致的颗颗粒粒,覆盖了梁上梁下的每一片山林。但气温较之秦岭主峰客气多了,雪里虽不夹带雨珠,却也没有了路面的冰溜子,车子可以挣脱死死扎住脚踝的链子,跐跐地滑动了。下坡时候,旅人再不以为已满有把握抵达春之南方,想着不定还要翻几道类似的梁呢!
果不然,路落到谷地,落到最低处,就意味着向高处伸延的开始。这便是又一道梁,也是最后一道梁,坪河梁。又是雪,竟是纷纷扬扬的大片大片的雪瓣儿。路上厚厚盈尺,印着车辙的斑纹。路旁,从偌大的松柏树到贴地的寸草,从常青林子落叶树种,从荆棘灌木到藤条杂蔓,或高贵,或卑微,凡挺于地表之上的一切植物,都被大雪在雕塑着,美化着。这奇妙的世界,满山满谷成了雪雕的巨大展览厅,显示着非人工能造就的自然造化之谜。对了,这是秦岭南麓的雪,南方的雪。春之雪啊!
有旅人慨叹了:“从北到南,自南去北,越过这三座大山,就可以舒口气了。”两个天地,两个世界的彼此逾越,彼此理解,原来是如此般富于层次感,而终是如愿以偿了。
秦岭,秦岭!这便是你吗?以费解的美的诱惑,为懂得你的旅人留下了永远的感念,以使生命之路如含曲径通幽的诗趣。
《海南日报》1987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