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十三 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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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寻找无忧树——与友人的对话

读你的散文集《无忧树》了,感觉还不错。

谢谢!

是不错,初读竟然流了泪。你信吗?

这恐怕是虚构的,过奖了。

不瞒你,一次是在《少年梦》读后,那古朴的情景,那孤独的少年,勾起我好多伤心事。

这也许。是你被自我感动了,你在为我的故事流泪。你进行了第三度创作,同我一起完成了这篇文章的。如果说我的文章所写的是雷管,你的经验,也就是你所说的伤心事吧,却是炸药。作者与读者的情绪一经撞击,便可以是艺术的谐振吧?

还有那篇《根》。我知道你所写的电影剧作家是谁。他见到母亲时的号啕,令人欲哭无泪。这在我的阅读经验中已经不大遇到了。因而感悟到文学毕竟是有情物。至情、至性者,方可立足于林林总总的繁纷喧嚣之中,之外,之上。

我也常这么思索,人的情感,其内容与方式,是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无情感的汁液、性灵的飞翼,其诗文顶多是塑料花的角色。大自然所赋予的鲜活,在诗文中便是生命的象征。

有人评价你的第一本散文集《原野集》,说你似乎要始终重复一个主题,那便是倾注于黄土地的深情。也说感情的散文的生命,说《原野集》是生动的,活泼的,有诗的浸润,画的意境。这我有同感。

你光挑好听的说,他也批评《原野集》所缺乏的是对这块黄土地的科学的整体的解释,因而减弱了其应有的厚度和力度。还劝我坐一次飞机。

坐飞机?这说到哪儿去啦?噢,对!

是说我需要在认识上坐一次飞机。若是仅仅身在地面,是不可能全面认识黄土地的。只要从地上坐飞机起飞,高高于太空俯瞰,万般便了然于心了。那么,对于黄土地的解释将是总体的,民族的,历史的,文化的,它的积淀是会同黄土地一样旷达和深厚。这便是古人说的道的通和大通了吧。我从这劝告中受益匪浅,试图在《无忧树》这个集子里有一些变化。散文要写好,光念叨“感情是散文的生命”是不够的,当然它至关要紧。散文要素的多元,决定了它这种样式的易学而难工。

我正要说这层意思。较之《原野集》,你的《无忧树》试图想进入一个独你才具有的美学空间?

噢?一本是“倾注深情”,一本是“美学空间”,我没有这么想得很清楚。我只觉得,由情感层次朝哲理、美学层次的过程,是不易逾越的。戏剧的艺术魅力讲诗情哲理,即对所处时代的思考,由象征而哲学思辨的理性;讲时空开放型,舞台、角色心理时空,审美信息量,还有心理节奏;还讲空白和未确定性,即无言之美,模糊性,不完整、不艺术的含蓄美。这与散文意识的变更,是相通的。

这里有一个智慧结构的问题。如史学的、民俗的、人类文化学的、自然的交融,使其丝丝缕缕都富有新的机制,所谓“气韵生动,天然肌理”也。

写法是要变通的,表层的就事论事是低能的小动作。如果沉入生活底部,就发现生活原来不是赞美诗所说的那么单纯而浅显。生命是多棱形的,可供各个角度去考察审度。

写法的变通,本来就意味着对生活与艺术的重新把握。你说是吗?

是的。什么叫深刻,我欣赏这句话:“不管是带咸味的海水还是带苦味的人生,我都要沉到底为止,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同样,这才叫艺术。当然,也包括散文。

应该提到的是,似乎从《古经》《望山》《无忧树》等篇什中可以感悟到一种禅意。

禅意?遗憾的是我对此知之甚少。

是的,禅意。那种空灵,那种超远的东西。作为读者,我以为这些心境比哲理的意趣要高级。这方面的探求,很有意思。

空灵及超远,也怕是不出哲味的范畴吧?

不不,它不单纯是人在自然事物中经过艰窘的奋争获得的希望的光点,而是无因果、无对比、无理路、无言鉴的极致。

所谓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的虚静玄远吗?

对了,那便是“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大境界。舍伪归真,无自无他。“青青翠竹净是法身,郁郁黄花无解般若。”我以为,这种体验,才可能有先兆进入大家层次。

很感谢你这一番指拨。我琢磨,这当是人生态度一种体验,但距创作心态、艺术美学可能更亲近一些。文学史上,有过不少这类的大文人,他们用他们的劳作阐发自己的这种生命意识。而劳作本身呢,又有不甘寂寞的味道。现世需要正视,把握一个时代的精神,又同时是对艺术生命的把握。空灵和超远,也会有这种精神烙印。

你再往下说。

当然,表现在文章里的应该是形象的,象征的,富于美感的。与某种物体、动物、植物的心灵感应,从知性上来说只不过是人的精神外移,而就人的某种特殊的心灵状态而言,则拥有着独到的心物契合的霎时。在我们的视域里,物体和人应该同属一个文化环境。也许在终极意义上,自然是不可越渡的。这一点,似乎一刻讲不清楚。

之所以讲不大清,才有艺术之奥妙。

是的,作家们都在用不同的感受解释这个世界,用不同的笔调写小说,写诗,写散文,这也正是文学存在的意味吧。

也对。

有读者看了《无忧树》这篇东西,问我到底有没有这种树。我如实地告诉他说,这棵树就长在华山玉泉院的庭院中。当初询问它的名字,因辨不出其树种,有人就回答说叫“无忧树”,便做了这篇散文的标题。

因为你在集子的前言中说了:“也许,树族中并无唤作‘无忧’的树种。”不怪人家问你这话,是出自你的近乎矛盾的说法。

是这样的,对此,我还得重复说:“也许,树族中并无唤作‘无忧’的树种。诱惑人的怕不是它的本身,而是渗入其中的那种神秘的意味。”

意味是神秘,人家才要询问这种树,寻找“无忧”的树。而他还未弄懂,无形的东西比有形的东西更有魅力。

这就叫“此处无声胜有声”。

你写了不少有形的树,不少树种的树,也意在言外吗?

也有知识性的东西,是自然情趣之所在。一株树,拥有一个世界。于晴雨晦暝、四时转换中去体察它,便使人陶醉于对现实生活形态和各种生命形式的内心观照,而从中获取美学的、哲学的启迪。这就不仅仅是自在之情趣了。

那么,草木花鸟,山原河溪,这大自然的造化物,与人的沟通更是无疑的了。

这又似乎回到了情感和性灵上来。自然之造化物,正因为与人的默契,也就是心与物的霎时的契合,才使其富有了生命的活力和性灵,富有了那么多眷恋、错愕与感怆!

我想起来了,有人这么评价一位小说家的作品,说他对物象和物态得到感觉和奇异联想,是值得称道的。物的神化、物是人世的沉默观察者、物是历史过程的见证、物收藏着的各种秘密和物与人的奇妙沟通,合成了他小说物体描写的全部价值。

散文更应该如此。物在散文中并不应该仅仅作为道具或背景形象出现,而是拥有着独立含义的。抒情性的美文,尤其这样。物事人化的一首诗的和弦,便分娩一篇美文。它应该属于大千世界中赤裸裸的自我,亦是我所觑视的尘世。

这又是你《无忧树》前言里的话,固执地重复。我再补背最末一句:“别忘了,他总为爱做证。”

也为真,为善,为美做证。抑或是寻找。

寻找“无忧树”?

你看,我们的话题又画了一个圆。

《当代青年》 198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