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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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梅花篇 疏影暗香

在古代乐府横吹曲调中,有一支名叫《梅花落》的笛曲。这支曲子曾风靡过好几个朝代。李白曾在黄鹤楼中听到过它,一时江城五月,落梅缤纷。高适曾在边关塞外听到过它,一时风吹一夜,香满关山。纵使百花都会落,但人们心里,总是以梅花落最美最特别。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含章殿下醉卧的公主,孤山上耕读的隐士,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曾沉迷于这样的落梅情境中。一岁之内,众芳之间,梅花最早盛开,这也令它无意中成为深冬天气中的主角,超然尘外。加上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股暗香,更是把梅花遥遥地送到了群芳的远处。此花开时幽独,等到它落瓣如雪后,群芳才渐次开放,天地进入繁盛时节。在这一开一落的轮回交替中,在可能与不可能、应该与不应该的重逢间,看花人有些意外:“原来是梅花开了。”

释名

梅——《诗经》

时 英梅 雀梅——《尔雅》

江梅 消梅 红梅 杏梅 绿萼梅 重叶梅 鸳鸯梅——《梅谱》

腊梅 黄梅 檀香梅——《纲目》

梅先众木花,春在它开放后才缓缓归来,于是群芳之中,只它有春使的风范。梅色很美,品类也极多,红梅、黄梅、英梅、杏梅、江梅、绿萼梅、鸳鸯梅、重叶梅……一种是一种的风情,凑在一处,又立刻撑出一花当先的排场来。南宋名臣范成大喜爱梅花,他所著的《范村梅谱》,是世界上第一部专门记载梅品与梅花栽种方式的著作。《梅谱》一开篇就郑重其事地对世人说:“梅,天下尤物,无问智贤愚不肖,莫敢有异议。”此言底气十足。

梅在古代典籍中,常与“杏”形影不离。两者树形、木叶、花形都很相似,前人在为《诗经》作疏时,就曾提到“梅杏相类”的情况。

李时珍曰:“梅,古文作呆(槑),象子在木上之形。梅乃杏类,故反杏为呆。书家讹为甘木。后作梅,从每,谐声也。”或云:“梅者媒也。”媒合众味,故《(尚)书》云:“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而梅字亦从某也。[1]

反杏为呆,媒合众味,这段记录或可视作“梅”得名之源。中国古代许多风物的名字先天就带有一种莫名的契合感,总有一种天然如此的感觉。譬如桃之为“桃”,梅之为“梅”,看起来都是严丝合缝的合适,若对调过来,或是再另用一个其它名字,就会别扭起来。这当然也有人们源源不断地给它渗入信息的缘故,时枝日叶地增添,终至根深蒂固。

梅花先春而花,自古备受人们瞩目,而梅树盛长之地也多见于诗文典籍。秦地自古有梅花,《诗经·秦风》中唱道:“终南何有?有条有梅。”终南山上有梅花,当时一定已是蔚然大观,才会被记入诗中。《山海经》中记载的灵山、岷山、崌山、岐山、云山之上也多见梅树。不像山中桃李灼目亲人,山林中的梅花,或许郁然成林,或许零星独立,自有一番野趣。《诗经》和《山海经》中都没有具体言明当中记载的梅花的品种,但看起来,此花该是江梅。如今常能在园林庭院中看到人工移植来的这种梅花,但在古代,它多是随意长在山林之中的野木。

江梅,遗核野生、不经栽接者,又名直脚梅,或谓之野梅。凡山间水滨荒寒清绝之趣,皆此本也。花稍小而疏瘦有韵,香最清,实小而硬。[2]

文中说得很笃定,凡山间水滨荒寒地生长、颇具清绝之趣的,都是这种花。江梅虽然是野生,但却因一派天然,反而最符合梅花给人的清绝印象。江南春早,其它梅花二月方才烂漫,唯有江梅冬至前便已开花。“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绝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雪树元同色,江风亦自波。故园不可见,巫岫郁嵯峨。”杜甫的诗作《江梅》直言此花花期很早,开在腊前与年后之间、冬春交界之时,是一春梅花的领袖。

早梅的开放像是打开了某个莫名的机巧,各类梅花跟着次第开放。古人为它们一一命名,并将它们记载在不同的古籍中:

官城梅 消梅 古梅 重叶梅 绿萼梅

百叶湘梅 红梅 杏梅花 腊梅

——《范村梅谱》

玉蝶梅 时梅 冬梅 墨梅 鹤顶梅 双顶梅

侯梅 紫梅 同心梅 紫蒂梅 杏梅 冰梅

——《群芳谱》

照水梅 品字梅 丽枝梅 九英梅 台阁梅

——《花镜》

且不说春时原本就有百花繁茂,单看这梅花属中的各类品名,就叫人忍不住向往春的生机。古梅、重叶梅、绿萼梅、百叶湘梅等,都是梅中名品,各具特色。古梅,顾名思义,一看就是古意盎然的品种。中国古人在梅花身上寄寓了高贵的品格和气质,其中,苍劲古朴就是它的气质之一。

古梅,会稽最多,四明、吴兴亦间有之。其枝樛曲万状,苍藓鳞皴,封满花身。又有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风至绿丝飘飘可玩。[3]

枝干曲折有致,苍苔遍及树身,苍褐色上苍青渐染,确是沧桑有年头的样子。时人也将这种枝干上长满苍苔的梅树称作“苔梅”,然而这种样态其实也并不绝对和年头相关,也有年成不久的树苗上布满苍苔的。苔藓密集,虽然会封闭梅树的气眼,但梅花在苔藓的缝隙中冒出来,仍能因“气之所钟”而“丰腴妙绝”,这种奇异的样貌,恐怕就是姜夔词作《疏影》里的“苔枝缀玉”。两种看似毫不相关的植物,在此同生共长,彼此成全。古梅是梅花品类之一,如今人们时常言及的“古梅”,大多仍是指年头已久的那种。《梅谱》中特意记录了两株,一是一株名叫“梅龙”、相传为唐朝物的卧梅,二是一株大如数间屋、树下可围坐数十人的巨梅。人生几代,花开几回,古梅带来悠远的时空感,它是德高望重的树木。

古人云:“梅以韵胜,以格高,其香清幽而淡雅,其姿苍古而清秀。”梅花以有韵为胜,这是世人约定俗成的看法。比如同是春花,古人就曾取桃花与梅花相比,说梅花之美是源于香,而桃花之美是源于色。这说法有些主观了,或许只是世人为了证明“天下之美不可兼得”而强与的说辞。其实,即便是最寻常的梅花,淡然伫立在冬末春初的料峭微寒中,它的清丽也不输桃花,更何况还有各种奇种异品悦人心目。

重叶梅被认作梅中奇品,此花花头甚丰,花叶重叠数层盛开,状如白莲。最为奇异的是“花房独处而结实多双”,变化多端。今人不多见这品梅花,但从南宋辛弃疾的《生查子·重叶梅》中的那一句“折我最繁枝,还许冰壶荐”可以揣测,它开花时该是颇为繁茂的。还有同样别致的绿萼梅,不像其它梅花花蒂多为绛紫色,此花枝梗花蒂皆为绿色,被比作道教仙女萼绿华,人间不多见,更为时人所重。

不能不说的还有红梅。红梅与江梅同开,两者红白相间,是早春园林中的绝景。历史上,红梅曾独盛于姑苏,为那座江南古城的早春带来斑斑点点的亮色。一直对《红楼梦》中“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回印象尤深,里头妙玉的栊翠庵门前,那十数株红梅映着雪色,分外精神,引得大观园里的少男少女们发了好一通诗兴,也让大观园外的读者们见之忘俗。

不过,白雪红梅虽美,却也有人严肃地评点道:“雪助花妍,雪冻而花亦冻,令人去之不可,留之不可,是有功者雪,有过者亦雪也。”作为这明艳美景的主角之一的白雪,充其量算功过参半。话虽煞风景,但事实的确如此,红梅映雪好看,但红梅原本是耐不得寒的,真正耐寒的是腊梅。生自江南的梅花,其实更适应温暖湿润的气候,它凌寒盛开在人们眼中是人间奇景,但对于它们却是一场浩劫。雪时看着精神,但雪后就会元气大伤。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易碎,雪后红梅易凋零,这都是自然的选择。

艺文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宋林逋《山园小梅》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唐崔道融《梅花》

一树梅花开一朵,恼人偏在最高枝。

——宋杨万里《探梅》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五代李煜《清平乐》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宋陆游《卜算子》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宋姜夔《暗香》

在中国,哪里都不缺少喜欢梅花的人。既生有冷香,又不乏艳色,它实在太容易就叫人喜欢。但人间事的矛盾与遗憾之处就在这里,并不是所有喜欢都能发展至欣赏的地步,你能闻香识色,却不一定能再进一步——理解此花的与众不同。有人曾说:“梅花为天下神奇,而诗人尤所酷好。”这句话点得明白,若说天下谁能真正欣赏梅花特殊的冰雪情性,还应首推文人墨客。这里他们算占了个便宜,只因他们不光能赏,赏完还能执笔作录,留下众多冷香习习的诗文。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每次提起梅花,第一句想到的总是这句词。看起来仿佛没有任何特别,只在平淡地叙述一个场景,但这场景太符合人们心中梅花开处该有的氛围——有人,有月,有花,有笛,共融成一场昏黄幽香的记忆碎片。这句词的作者是姜夔,当时他路过苏州,与范成大在他的石湖别业中相聚。这两人都很有才华,都曾经历跌宕,且都深爱梅花,这场相遇在后来被引为佳话。时值冬末,范成大家的凌霄园中寒梅盛开,姜夔客居于此,面对着这冬日里的繁花,旧情故忆被牵动,于是便引了北宋林逋咏梅诗《山园小梅》中最精彩的两句,作了两首梅花词,并自度其曲。范成大称赏不已,命人吟唱,音节婉转动人,这就是《暗香》与《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4]

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但这香一定不是浓密暖艳的,而是似有若无的。《暗香》中始终回旋着的连绵情感,透过它,可窥见诗人心头割舍不下的过去。每一句几乎都有花,而每一处梅花后,都有一个模糊存在的影子。梅花在此与玉人合而为一,多年前是姜夔心中不可取代的朱砂,多年后又成为他无法挽回的记忆。如果说花开象征着蓬勃的青春,那么花落就代表着衰落的年华,梅花落,照见的是世间万花共同的凋落。何逊与姜夔渐老,则直言世间所有的爱花人,都始终走在老去的路上。这里面有种永恒的失落感,红萼只能无言,人亦空有长念。

《暗香》里有许多情绪,《疏影》中则有许多故事。其中写昭君的那一句,“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是想象出塞的王昭君思念故土,遂于夜半化为梅花归来。当中有“幽独”一词,幽独,这个词很配梅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5]

虽然枝影扶疏,但《疏影》中的梅花却并不似《暗香》里开得那般寂寞。《疏影》中的梅花有伙伴,尽管只是小小的翠禽,但好歹枝上同宿。这个构思来源于《异人录》中梅花神与绿衣童子的传说,这引申有点神秘,作者像是正要展开来说,引人进入异境的时候,却又赶忙把词笔转回来。于是紧接着,许多人物次第出现。王昭君、寿阳公主、陈阿娇、李白,个个都是能带出故事的角色,但又彼此无关。此刻梅花让他们有了关联,人们静静看着梅花在不远处灵动飞舞,一会儿随波而去,一会儿化作美人,飘忽万变,四方点染,最终又消失不见。

《疏影》《暗香》是很有名的梅花词,宋以后的爱梅人几乎都读过它。人们或是感叹于姜白石描摹梅花的巧妙,或是往更深里探寻隐在梅花后面的情绪。但就是不往多了看,单就往返着读这两首词,感受字面中沁着的梅花香气,也让人愉悦。这两首词也有个脍炙人口的出处——北宋林逋律诗《山园小梅》的颔联两句: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两句十四余字,却成千古绝唱。其中的“疏影”与“暗香”是点睛之笔,疏影是梅花的形与骨,暗香是梅花的味与韵,是梅花别于众花之所在。再加上清浅水与黄昏月的映照、“横斜”的逸致与“浮动”的飘忽,梅花的气质就这么被全面地烘托了出来。这两句实在耀眼,嵌在一首诗中,倒叫其他句子大为失色。其实,林逋也是借鉴了前人才有了这两句诗。那是五代一个叫江为的诗人的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分明只是两字之差,绝韵立刻索然无味。两句原诗并非是在写梅,却也没有写出竹与桂的风姿。所以虽说明显是借鉴,但如果没有林逋改写后的那两句,恐怕早没有几个人能知道有个叫江为的人曾写过这么两句诗。不过还是应该感谢前代的江为给后代的林逋提供了这么个点石成金的契机。林逋和这两句残诗的相遇,是冥冥之中梅花对它们的成全。

林逋写梅花的诗作众多,包括上述那两首《山园小梅》,都写得十分传神写意。只因“疏影”“暗香”两句实在精彩,所以不作多赘,以免乱眼。林逋是一个奇人,一生不仕不娶,后来隐在孤山的碧水青山间生活,平时奇癖两桩,自言“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古往今来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人,能以此深情来对待一花一禽。可能也没几个人能真正理解他,即便有几分理解,恐怕也没几个人能有他这样的魄力。他或许只是早早就明白,人活一世,知己最为可贵,只有如此,一个人作为个体的特殊性才能得到世界的回应,这知己不仅可以是人,有时也可以是一花一木。如此说来,林和靖与梅花相伴相知一生,看他为梅花所写的诗句,无论情感的深厚亦或灵魂的契合,都不亚于人世间任何一个深情的伴侣。浴梅宜隐士,从此之后,林和靖可以无恨,梅花若有知,也可无恨。

历史上名见经传的爱梅之人当然不只林和靖一个。元朝著名的画家、诗人王冕,也是其中之一。他曾于月下踏雪寻梅,且行且歌。“平生爱梅颇成癖,踏雪行穿一双屐”,“老夫见此喜欲颠,载酒大酌梅花仙”,潇洒放诞地喜欢,天上地下地寻觅,这种直白的热情很能感染人。今天许多人已不太熟悉王冕这个名字,但对他一黑一白两首梅花诗应该是耳熟的。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6]

这首《墨梅》诗中,因诗人要借以自抒心志,所以几乎不加隐藏,将梅花的高洁与傲岸勾勒得显而易见。这首诗本是王冕为自己的画作《墨梅图》所写的题画诗。这幅画如今尚在,画中梅花以水墨点染,枝秀花朗,笔意清润,不作赘饰却神采非凡。不是爱梅懂梅的人,作不出这样的画。洗砚池引的是东晋王羲之的典故,相传书圣曾临池学书,日积月累,以至池水尽黑。此典几乎人尽皆知,诗人拿它来写梅,酿出一个别致的构思。长在墨池边的梅树盛开的花朵到底会不会点染墨痕不得而知,而此时在诗人眼中,被“污”了颜色的梅花的另一个特质——香却被凸显出来,充满乾坤的清香,强势的渗透感都让你觉得有些霸道了,不再如印象里那般飘忽出世。人与花在此融为一体,诗人是在借梅花与梅画,说他自己想说的话。

比起砚池边的墨梅,白梅在诗文中更多见些。比如王安石那首《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诗中花雪的分别,只缘暗香。王冕也有《白梅》诗,只是他这里面的香气就不再是似有若无的暗香了,而是同《墨梅》中一样,一经散出就存在感极强的“明香”。而他要表达的还不只是这些: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7]

诗人这是花了气力来塑造梅花的冰清玉洁,它不以香气来同冰雪区分,而干脆是由冰雪塑造的,这就把白梅的干净写到了极致,同时也用以自况,表明心志高洁。然后紧接着就拉桃李来作陪衬,桃李的明艳比起白梅的纯净,多沾染了几分尘世的气息。当然并不是入世的花就不可爱,只是偏爱梅花的人心中早有了偏爱,在爱梅人眼中,桃李的秾艳显得轻浮。当然,或许在爱桃人看来,梅的洁白也显得寡淡。

但梅也不总是寡淡的,在如今看来,早春时节,现代城市中的红梅仿佛比白梅还更多些。而在传统的中国画中,白雪红梅的搭配也是惹人注目得好看。最早的梅花开放也要等到小雪节气后了,这个时节,万物隐藏不见,地气上升闭塞成冬,黯淡的天地里竟突然生出这一红一白两种花来。宋代文豪苏轼写过一些咏红梅的诗词,择录其中一首《定风波》如下: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

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8]

这是苏轼写给他的一位朋友、同是北宋文学家的石延年的一首应答词。当时石延年先写了一首咏红梅诗拿来给东坡看,当中有这么一句:“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意思是若将红梅认作桃花,它却没有绿叶;认作杏花,它却有青色的枝条。写得平平,不过也算客观的描述,当时也有人称赏,但苏轼却不以为然,直言“诗老(指石延年)不知梅格在”。“梅格”即是诗人心中的梅花精神,苏轼觉得,不能因为它“偶作小红桃杏色”的闲雅,就忽略红梅在白雪中那份“尚馀孤瘦雪霜姿”的傲岸。诗中一用拟人,梅花立刻就有了灵魂。且这灵魂还是因花而异的,就好像同是佳人,就有清冷与热情的区别。东坡此时想写的就是个那么高冷的梅花佳人。他把红梅的形态刻画得很生动,有些慵懒,有些娇柔,同时又很聪明,能够洞明世态,明了“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世间现实。往深里想一想会发现,这种“明了”下暗藏了深刻的无奈,或许它也不想总这么孤芳自赏、不合时宜,于是它学会了调整,尽管仍保留着“孤瘦雪霜姿”,却也知道“故作小红桃杏色”,偶尔美成另外一种样子。但梅花终究还是梅花,即便穿上和其它花相似的衣服,也坚守梅格仍在。所谓“梅格”,既是梅花的风骨,也是东坡的风骨。

东坡不只有风骨,他一生起落沉浮,要是别人怕早就经不住折腾了,但他却给人一种感觉,无论到什么境地,总带着他特有的乐观,迎着风刀霜剑,吟啸徐行。于是,就有一种闲情被这样的乐观催生而出。于是,无论在什么样的境遇下,苏轼总不乏闲庭赏花的心情。

湿云不动溪桥冷,嫩寒初透东风影。桥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

人怜花似旧,花比人应瘦。莫凭小栏干,夜深花正寒。[9]

这首词中始终有个朦胧的影子,孤单,清瘦,独自面对寒夜里月色中的一枝梅花。苏轼在这里没有多费笔墨来描绘这株月下寒梅的具体形态,而是着意去描摹一花一人的相对。人怜花旧,花比人瘦,梅花的面貌是清晰的,人的面貌却模糊着。而我们也不必执着探求词中人到底是谁,我们可以将他(她)看作东坡自己,也可以看作他心里真实或虚幻的一个美人。但无论是什么人,对于这种“夜深花正寒”的孤独,都是似曾相识的。这对今人来说也是一样,所有人平日里承担着各式各样的社会角色,难以得到自在。只在一些特定的短暂场景里,才能短暂地属于自己。

有时候,与其说我们是爱某一种花、某一种事物,不如说我们爱的是那些旧物带起的一些氛围,一些能短暂地好好安置自己的氛围。而生长在清寒时节里的梅花,天然与那种清冷寂静的氛围相配。明代高启有这么一句诗: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10]

后来这句诗被曹雪芹化用到《红楼梦》中,分别形容薛宝钗和林黛玉,但它原本其实是用来形容梅花的清高与傲岸,堪称花中的山中高士与世外仙姝。高启是明初著名的文人,当时颇受赞誉的“明初诗文三大家”及“吴中四杰”中都有他一席之地,且因“天才高逸”,在当时太过显眼,被誉为“明代第一诗人”,后因性格太过自我不容于朝廷,被明太祖朱元璋找了个由头腰斩于市,结局凄惨。这样的人爱梅花,是绝不会空赏其色而不追其魂的。高启曾作《梅花九首》,上引的这句诗就是出自这组诗。他在诗中书写梅花魂魄,将它远远隔绝成属于世外的一抹孤魂。这也是如高启这样的文人们经历波折后,最终愿意将自己的情怀安放的状态。

缟袂相逢半是仙,平生水竹有深缘。

将疏尚密微经雨,似暗还明远在烟。

薄暝山家松树下,嫩寒江店杏花前。

秦人若解当时种,不引渔郎入洞天。[11]

这是能在许多不经意之处寻到的梅花。傍晚山中松树之下,微寒早春杏花开前,就在不远处,仿佛想见便可见。但它却是将疏尚密、似暗还明的样态,又不是你能折取到的梅花了。诗尾做的这个假设很妙,将清寒的梅花与热闹的桃花联系在一起,应该很少有人会做这种联想的,毕竟武陵桃花的典故已深入人心,但世事多变,一时一地一人一物的错落,所导向的结局都会迥然不同。的确,如果陶渊明的桃花源外种的不是桃花而是梅花,那么故事就不再是那样一个故事了。

但比起桃花、杏花这些花,梅花与山中隐士的气质,总是贴得更近的。南宋诗人陆游也写过梅花这种隐逸的气质:

山月皓中庭,幽人酒初醒。

不是怯清寒,愁蹋梅花影。[12]

清寒笼罩下的梅花,幽旷孤独,和山中的夜月一起,被遥遥地隔在尘世之外。在这片时空里,只要梅花开在那里,所有来自尘世的喧嚣就挤不进去。宿醉未醒的幽人是这种魔力的见证,愁踏梅花影,是愁踏,也是不忍踏,这种不忍里,是诗人陆游对梅花并此情境深切的怜惜。既有怜惜,便自有当惜之处——惜它寂寞,惜它萧索,惜它被无情误伤。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13]

可是,开落与荣枯皆是人力不可更改的自然规律。人在世间有自己的遭际,花在自然中也有属于自己的状态。断桥,黄昏,风雨,零落……当梅花的这些情态落入有心人的眼中时,就将他们心中原本的种种情绪缓缓催开。对着此情此景,联想过往岁月中的一些人和一些事,连花影都不忍践踏的爱花人,也只能空对着天地间隐约的梅香叹息。

还有比留不住花更残酷的——再狂热的惜花人,终究也会离去。今人熟知的南宋豪放词家辛弃疾,在历史上是个文武双全、英雄了得的人物,他在数十年的命途起落间,始终释放着热量,从未放弃过自己内心的追求,可惜他最想实现的抱负,命运最后也没有成全。这样的一个人,与梅花的气质是相衬的。

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

胜向空山餐秀色,为渠著句清新。竹根流水带溪云。醉来浑不记,归去月黄昏。[14]

衰老带给人的感受是切身的,它如影随形地存在于人们的举手投足之间。年少时精力旺盛,对美的追逐像是从不会倦怠的,既有乱花迷眼,便顺势也一时有一时的喜爱。但老了就不一样了,从前的许多心思,不知不觉间就淡下去。有时自顾尚且无暇,遑论从前的爱花爱草之心。但即便如此,那绕村盛放、独破新春的梅花也是不能不看的。这份情感是穿透性的,透过花的美而易逝,直抵雪的清冷高洁。就像空山流水、明月溪云。

纪事

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杂五行书》

梅妃,姓江氏,名采蘋,开元中侍明皇,大见宠幸。性喜梅,所居栏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至夜分尚顾恋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戏名曰梅妃。妃有《梅花赋》。

——《梅妃传》

林逋结庐西湖孤山,不娶,无子,多植梅畜鹤,因谓妻梅子鹤。

——《宋史·隐逸传》

因其先天下而春的机缘,还有累世的人们赋予它的那些美好的品格,梅花是从来也不缺少传说的。而当中最极致的风雅,当属寿阳公主梅花妆。

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15]

寿阳公主是南朝刘宋开国君主刘裕的女儿。自古帝王的宫廷中,从来不缺少公主。这些身份尊贵的女子,尽管大多数生前都能享尽世间的富贵尊荣,但却极少有人能在去世后得到历史的青睐,留名千古。而这位寿阳公主,史书中没有其他明确的关于她的记载,如果不是那年人日她恰好在一片开有梅花的檐廊下沉睡,她也必然会同众多形象模糊的公主一起,湮没于浩繁的史籍之中。她留下的这个传说画面感太强,场景又太美——冬春交际的时日,梅花下沉睡的公主,被一阵风裹挟而下的花雨,恰好落在公主眉心的那朵小梅……看过就忘不掉。人日在每年农历正月初七,这个节日很古老,传说中女娲创世之初觉得世间寂寞,于是就在创造了牛羊等动物之后,在第七天创造了人。于是古人便将这一天定为人的生日。尽管今天已经不常听说,但这个节日在古代却备受重视,古人有在此日佩戴“人胜”“花胜”等头饰的习俗。与人胜、花胜是人们手工剪裁的不同,寿阳公主额间的那抹印记,却是无意飘落的一朵梅花印下的。寿阳公主的梅花妆,自宫中流传出去后很快风靡天下,后世女子纷纷效仿。自此以后,人们见到梅花就会想起她。

梅花清丽不俗,可以提升格调,古人常植以点缀园林。即便是园囿宫廷之中,栽种梅花的也不只是南朝刘宋的含章殿。这就牵扯出另外一个有名的与梅花相关的贵族女子——梅妃。尽管正史无记,但凡是对唐玄宗开元天宝事略有了解,应该都不会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她的事迹也零星见于晚唐及其后的一些稗史之中。宋人有《梅妃传》,详述其人:

梅妃,姓江氏,名采蘋,开元中侍明皇,大见宠幸。性喜梅,所居栏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至夜分尚顾恋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戏名曰梅妃。妃有《梅花赋》。[16]

学界关于梅妃是否真有其人的争论,多年来一直持续着。但无论真假,千年前的人事,也不会因今人的争端论断而改变。但人们普遍愿意相信这个女子的存在,相信在距我们千年之久的那个盛世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女子。她性喜梅花,居住在种满梅花的宫室中;她淡妆雅服、姿态明秀,受过君王长久的钟爱;她曾于御前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令满座光辉。尽管后来杨贵妃的出现,使她失去了君王的爱幸,但后期清寒孤独的生活,却令她的形象与梅花更加贴近——梅花原也是不近人烟的。国人常以花作女儿名,但以花来作妃子名,却是不够庄重的。即便是开放如大唐,宫中嫔妃封号也以惠、贤之类的字眼为主。这“梅妃”却不一样,即便真有其人,恐怕也不会以“梅”字为封号,至多是君王的戏称,宫中因以流行。但一旦看见这“梅妃”二字,就感觉再没有其他封号能配得上那个深夜流连花下的女子了。

美人与梅花相得益彰,美人爱赏梅花的清态,梅花也成全了美人的风姿。男人们也爱梅花。南宋时期,杭州城中曾有一座颇具规模的梅园。梅园坐落在一片叫作“桂隐林泉”的园林建筑中,主人是当时颇有声望的文人——张鎡。此人虽出身名门,但生性却不爱功名爱园林,“桂隐林泉”就是他私人园林的总称。张鎡喜欢梅花,于是便于桂隐林泉中开辟了一个十亩的梅花园,先是移种了几十棵古梅,后来又收进了数百棵江梅,零零散散集了四百株之众。“花时居宿其中,环洁辉映,夜如对月”,故取名“玉照堂”。花胜时即便闭窗静卧,也可见抬头处疏影轻摇,鼻息间暗香浮动。虽然今天的我们再难感受这样的美,但就是透过文字想象,也仿佛能够嗅见玉照堂的阵阵冷香。有能力亲手为所爱的花营建氛围,张鎡无疑是幸运的爱花人。可贵的是他并不专美,特意命人环绕梅园开凿溪涧,让院外舟船得以往来。而客人到桂隐林泉者,也必求访梅园玉照堂。当时杭州城中所盛传一句诗:“一棹径穿花十里,满城无此好风光”,说的就是此处。

张鎡挚爱梅花,又常年游赏于梅花之间,于是,他在梅花的一轮轮开谢中,形成了自己的赏花心得。他所著的《玉照堂梅品》,是中国乃至世界上第一部专门论述赏梅方式及标准的著作。他认为,尽管天下爱梅之人众多,但却不是所有人都真正能赏、会赏的。这让作为玉照堂主人的张鎡无法接受,于是他细细理出五十八种观赏梅花的讲究,展于玉照堂中示众。这五十八条讲究大致分为四类:花宜称(赏梅最适宜的条件),花憎嫉(赏梅时最令人厌憎的事),花荣宠(会使梅花感到荣耀的事)和花屈辱(会使梅花感到屈辱的事)。五十八条讲究都说得很明白,把一个资深爱梅人的好恶呈现得一目了然。今天的我们,闲时如果能静下心来,将这五十八条花事都琢磨透了,或许就能体会到前人待梅花的极致痴情。

【花宜称(二十六)】:淡阴、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夕阳、微雪、晚霞、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崖、绿苔、铜瓶、纸帐、林间吹笛、膝上横琴、石坪下棋、扫雪煎茶、美人淡妆簪戴。

【花憎嫉(十四)】:狂风、连雨、烈日、苦寒、丑妇、俗子、老鸦、恶诗、谈时事、论差除、花径喝道、花时张绯幕、赏花动鼓板、作诗用调羹驿使事。

【花荣宠(六)】:烟尘不染、铃索护持、除地径净落瓣不淄、王公旦夕留盼、诗人搁笔评量、妙妓淡妆雅歌。

【花屈辱(十二)】:主人不好事、主人悭鄙、种富家园内、与粗婢命名、蟠结作屏、赏花命猥妓、庸僧窗下种、酒食店内插瓶、树下有狗屎、枝上晒衣裳、青纸屏粉画、生猥巷秽沟边。

敢于先天下而春,梅花本就是有勇气的花朵。但这勇气却要付出代价,它需要面对遗世独立的孤独。尽管世人从来不吝于对它的诸多赞誉,古往今来也说不清多少文人雅士或将它引为知己,或借它阐明己心,但如果梅花果真有着与世相违的孤傲品格,不知是否愿意接受这来自异类的过分热情?或许它是不在意的,它选择在那么冷的时节降生,可能正是想省去那被人过分围观的热闹,只想随意地生长在一个角落,兀自舒展疏影、释放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