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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对《庄子》的文学阐释与接受

史继东

摘 要:《红楼梦》受庄子的影响不仅表现在哲学上,它在文学上对《庄子》的阐释与接受也是全面而深刻的。它由《庄子》“至乐无乐”观点出发,阐发了“至情无情,无情大情”的创作主旨。在结构上,同样受《庄子》“始卒若环”递进循环论的影响,构造了大循环下匡套无数小循环的双重循环结构。艺术手法上的借鉴更多,尤其以梦境的营造为代表,庄子是梦象文学的创始人,《红楼梦》则以色彩斑斓,意味悠长的梦境,将梦象文学推向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关键词:《红楼梦》; 《庄子》;创作主旨;梦象文学;阐释

《红楼梦》是中国小说界之千古绝唱。作者曹雪芹出生于诗礼簪缨之族,百年望族之家,自幼有良好的传统文化家学教养,熟谙儒释道各家典籍。表现在《红楼梦》中就是对这三家精义的吸收和运用,其中又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为重。历代前贤和当今学者多从思想上、哲学上探讨《红楼梦》与《庄子》、道家及道教的关系,本文拟从创作主旨、文本结构和创作方法等方面对此问题加以探讨,以期更加深入地认识《红楼梦》受《庄子》的影响以及对《庄子》文学的阐释与接受。

一、至情无情,无情大情——《红楼梦》创作主旨与《庄子》

关于《红楼梦》的主旨,书中第一回由空空道人之口道出,那就是“大旨谈情”。此处谈情,当然不是男女之间的谈情说爱,而是作品中被一再推崇的所谓“意淫”。其中虽然包含友情、亲情,但其中核心内容就是由灵河岸边“木石前盟”转化而来的宝黛爱情。然爱情却不是这个“情”的全部。因此,认为《红楼梦》主旨是谈宝黛钗三人恋爱的故事是极为片面的,这里的“情”是指包括爱情在内世人对人世间所有事物和情感的眷恋之心。而《红楼梦》的主旨就是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这个“情”。因此,第一回跛足道人所唱的《好了歌》以及甄士隐对此的注解就阐释了整部《红楼梦》的创作主旨。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1](P12)

可见《红楼梦》中所谈“情”的对象就是《好了歌》中忘不了的内容,就是功名、金银、娇妻、子孙,即所谓的功名势位、荣华富贵、亲情爱情。而人要达到最终的解脱,就应该彻底摒弃这些东西。这就如同庄子在《至乐》中所谈到的:“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也?果不乐也?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誙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2](P184)俗世所谓的快乐不过是终生竞相逞其所能去追求声色犬马之娱,而这正是庄子所极力反对的。因此,庄子心里最大的快乐是“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只有将所谓功名富贵、权势地位,甚至生死存亡全都抛诸脑后,才能达到最大的快乐。

人的情感之所以产生,正是由于对世间万物的眷恋引发的。而世人要抛弃上述一切又谈何容易!相较而言,功名、富贵、权势,尚且较为容易做到,古今名士如阮籍、陶渊明、苏轼等人皆为楷模,然而若要把亲情、爱情都抛却恐怕就更难一层了。因为前者只是“情”的低级层面,庶几等同于“欲”。那对于高级层次的“情”,曹雪芹的态度就较为复杂了。对此,他仍从庄子那里找到了答案和启发。

在常人看来,庄子要求人们抛弃一切,甚至于生死,是一个最无情的人。而《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却是个众所周知的情痴、情种。二者似乎背道而驰。然而只有我们认真考察庄子的“情”观之后,才能发现两者的相通之处。在《德充符》中有一段庄子与他的老朋友惠子有关“情”的对话: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2](P71)

可见庄子所反对的“情”是一种狭义的私人情感,是世人以自我为中心所做出的趋利避害的种种判断,是以个人是非好恶伤害自己性命的情;而他所肯定的则是因循自然、“与物为春”的情,这才是一种大情。既然至乐无乐,那么自然至情无情,无情大情。这种至情、大情是对“道”体悟之后才具备的情感状态。它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是要靠后天的磨炼与修养才能得到的。《至乐》篇中庄子之妻死后,惠子责问庄子为何不悲伤,反而唱起歌来。庄子很诚实地说:“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2](P185)这是作为普通人的庄子从狭义的“情”的角度,坦然承认妻子刚去世时自己内心也曾经伤感,然而他随即又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2](P185)庄子从广义的至情出发,认为妻子的死犹如四季变迁一样,最终融入自然与永恒,不但不值得伤悲,反而可喜可贺了。黄锦鋐认为“文学家所具备的情感不是偏狭的感情,而是那种对自然界的至情,所以庄子写什么东西都能惟妙惟肖,因为他已经把全部感情融汇在宇宙事事物物之中”了[3](P62-63)。

庄子在《至乐》中不仅为我们阐释了俗情和至情的区别,更描述了他从俗情到至情的转变体悟过程。这一过程对于超凡脱俗的庄子来说似乎是一瞬间的顿悟,而对于普通人来说,却是一个极为艰难的过程。只有经过巨大的人生变故,大起大落之后才能有如此深刻的体悟。而《红楼梦》正是通过贾宝玉的这一艰难转变向我们传达了这一创作主旨。

关于贾宝玉的性格特征,《红楼梦》第三回那首《西江月》说得极恰当:“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1](P34)在《红楼梦》佚文中经考证有“红楼情榜”,榜中有“黛玉情情,宝玉情不情”之语。甲戌本第八回的脂批将宝玉“情不情”释为:“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4](P137),即对天地自然之间的一切人和事物都抱有一种悲悯的痴情。在对人方面,他虽生在等级严密的宗法家庭,然而却有着不受等级宗法限制的平等观念和博爱之情,视姊妹兄弟皆如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即便是经常陷害他的贾环、赵姨娘,他也能以宽容博爱之心对待。他对奴才、丫头、村妇、优伶也都同样怀着平等对待的人性温情,对待无知无觉的其他事物也是如此,他“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历来很多文章都认为贾宝玉这种表现和壕上庄子领会鱼儿的快乐极为相似,认为贾宝玉也达到了庄子“物化”的境界。其实二者只有形似,而实质则大有区别。此时的贾宝玉顶多算得上一个爱博而心劳的形象,离庄子的境界还差得很远。如果这时就已经达到了,那就不会有后来这块顽石的种种磨炼了。贾宝玉的差距主要表现在“自我”这一中心上。他和外在事物的关系是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是以自我之本心体察外在事物,根本没有达到物我两忘之境界。比如第五十八回,对宝玉情不情的表现有一段集中描写: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我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否?”[1](P633)

这是庄子的物我两忘吗?显然不是,庄子无论是观鱼还是梦蝶都已完全融入鱼和蝴蝶的世界,不分彼此。因此才能真正体察到它们的逍遥和自由。而贾宝玉的感叹皆由自己的感受而发,看到杏子花落结果,由此想到邢岫烟已择夫婿,也将容颜衰老,青春不再,因此伤心。看到雀儿啼叫,也无非把雀儿拟人化了,抒发一通物是人非的感慨罢了,其实质还都是以己之心观彼之物,彼物笼上了己之色彩罢了。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有一段描写宝玉与袭人口角之后,于闷闷之中补续《庄子·胠箧》“故绝圣弃知,大盗乃……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的文字:

宝玉读后,意气洋洋,趁着酒兴,提笔续道: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1](P218)

刘晓枫教授认为,这是“新人终于在劫难的世界中移了情性,重新变成了冷酷无情的石头”[5](P332-333)。然而在我看来,这正是没有经过大起大落彻底觉悟的贾宝玉对庄子的不解(须注意这才是全书的第二十一回),续作中明显有一种反讽和反语的味道,意即你庄子在绝圣弃知,泯灭生死、主客体等界限时,难道把“美”与“真”一起泯灭?难道还要绝林弃薛、焚花散麝不成?对此,庄子当然是肯定的,而此时的贾宝玉绝对是否定的。不然,也就不会有后文那刻骨铭心的宝黛爱情了,贾宝玉也就不会为大观园诸芳流散而痛心不已了。

然而身边的悲剧接连发生,家庭突遭巨变,使贾宝玉这颗本来就受庄子思想浸润的心,逐渐与庄子“物化”与“齐物”的最高境界完全契合。秦可卿离奇死去、金钏投井、鸳鸯逼婚、平儿遭打,他虽然着实替她们不快,但却无能为力。更大的风波接踵而至,一只绣春囊引发的大观园查抄使怡红院中他最亲近的丫鬟晴雯、芳官、四儿同时被逐。晴雯在宝玉心上是第一等重要的人,但他依然没有办法挽回匡救,没有能力保护身边任何一个他喜爱的人,他发觉自己是如此的无用。若说前八十回的悲剧主要发生在丫鬟下人身上,那后四十回就轮到了贾府的主子小姐。七十九回,贾迎春误嫁中山狼,仅一年就被折磨致死。元春薨逝、黛玉病死、探春远嫁、合家被抄,这一桩桩、一幕幕,使宝玉对人生无常、如梦如幻有了清醒的认识。此系何方?我是何人?滚滚红尘之中只是我暂时歇足之地。宝玉最终大彻大悟,意识到反认他乡是故乡是多么的荒唐可笑。于是,他从一场庄周梦蝶式的千秋大梦中醒来,也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贾宝玉彻底告别了这个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虚幻世界。至此,作品也完成了至情无情、无情大情的主旨揭示。

最后,我们该如何认识和评判《红楼梦》这一创作主旨呢,当下许多文章都把它当做《红楼梦》思想消极的一面而予以否定,其实这是极为片面的。从表面上看,庄子通过泯是非、齐万物引导人们走向高蹈虚无。而《红楼梦》同样以贾宝玉出家,抛弃尘世结尾,两者同出一辙,看似消极。其实二人若真消极,大可独自一人高蹈离去,又何必自寻烦恼著书立说呢?尤其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胡文英说庄子“眼极冷”而“心肠极热”,又说“三闾之哀怨在一国”,而“漆园之哀怨在万世”[6]5。王国维说“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其实,庄、曹二人同样对社会对人生有着极大的热忱与执着。庄子一方面大谈齐万物,泯是非,又一方面肯定“道”,引导我们如何处世,这难道不是“是非”?岂不自相矛盾!庄子齐生死,大谈死的快乐与好处,但另一方面却大谈养生、护生、卫生,原因何在?《红楼梦》虽以道家出世而结尾,然而书中的是非、善恶、美丑的界限是何其分明!他们对社会人生的体认又是何其深刻!对处在乱世逆境中的人们又是多么警醒的启示呀!因此,《红楼梦》与《庄子》是一脉相通的,我们对其所谓消极思想应辩证地看待,不能一概否定。

二、“因空见色,自色入空”——《红楼梦》文本结构与《庄子》

刘生良《庄子文学研究》第四章《庄子的文本结构》中谈到《庄子》由内、外、杂篇组成的结构体系,是一个由北溟、混沌、玄水、芒昧为结合点和切点,依次循环往复,以游始以游终,又以游始以游终(《天下》篇似可意会为《天下游》),首尾圆合,三重回环的回旋结构体系,这三重回环都是以混沌为起点和终点,从而象征道的回归主题[7]248-249。《庄子》的这一结构特征和其哲学中的循环递进论是一致的。“庄子认为所有的事物都处在不停的变化当中,这些变化呈现出的绝对模式是循环论,而在事物的循环过程中,包含着无数的递进状态”[8](P91)。《庄子·至乐》篇云:

种有几,得水则为,得水土之际则为蛙宾之衣,……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2](P188)

这种类似于近代进化论的文字当然实属想象,并不科学。但他却阐明了事物发展的一般过程,即万物由“机”出发,中间虽经形式多样的发展变化,最终还是要回到“机”,构成一个圆圈状的循环,“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2](P297)。对于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包括人在内,他们从生到灭,是无数个小循环,而对于整个宇宙的生灭来说,这是个大循环。

曾经历过两次家庭变故的曹雪芹对此体会尤为深刻,因此,整部《红楼梦》的构架都以庄子“始卒若环”的哲学观念为基础。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开篇楔子中就对整部书的总体构架做了清晰的交代,那就是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入空”这十六字。麻天祥先生认为:“空空道人所悟出的这十六字道,能带纲张目,涵盖全书的思想,并制约整个情节发生、发展和归宿。”[9](P129)不错,这十六字正是全书总体构思的纲领,是作者给我们指出的解读其著作的一把钥匙。佛家讲色空,道家论有无,其本质是一致的。这十六字首先包括了庄子所说的宇宙大循环,万事万物都由空无产生,经过一系列发展变化之后,最终又归入空无,这就是“因空见色——自色入空”。其次,包括了世界中各色人等在情色欲的支配下生死幻灭的种种小循环,无论是作者赞扬的抑或批判的,都逃脱不了生死幻灭的结局。这就是中间的“由色生情,传情入色”。因此,我们可以从这两个循环系统来分析《红楼梦》的结构。

首先,我们来看大循环。这部故事从何而起呢,无疑是那大荒山无稽崖,那鸿蒙初开的混沌世界,被女娲所弃的顽石在此逍遥自在。这不就是庄子书中那“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中的大椿树吗?然而无中生有,这块顽石因叹其无用而自怨自艾,以至于被一僧一道携入红尘历练,生出多少可歌可叹的故事,最终彻悟人生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皆属空幻,在黛玉死后,他彻底心灰意冷,出家、死去、到太虚幻境消号之后,又重新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下,从而完成了他源于空幻而最终归于空幻的大循环。与此相始终的是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烟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最终也落得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最终归于空无。作者借秦可卿的幽灵说:“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1](P131)在第一回,作者借僧、道之口说:“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1](P2)这句话概括的既是整个贾府的命运,同时,也是整个“人间世”的共同命运。

其次,在此大循环的背景下,作者浓墨重彩描写了现实生活中充满各种情欲的“人间世”,以及在此世界中无数个人的小循环。贾政虽貌似方正,然实治家无方,无力挽回家族的败落;王熙凤虽号称治家能手,竭力腾挪维持,然而她的私欲又使她成为败家的蛀虫。至于贾赦、贾珍、贾琏、贾蓉等一味吃喝玩乐的淫滥之物,无不与倾倒的大厦一同遭殃。就连作者倾力打造与歌颂的大观园女儿们也都难逃悲剧的命运。大观园看似清净独立的女儿国,然而它终究修在贾府之中,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怎能逃脱厄运?其中核心人物林黛玉,本是灵河岸边的一株仙草,因还泪而来到人间,在大观园中,她虽享受着木石前盟的爱情,但同时又过着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生活,在泪尽之后也终于焚稿断痴情,一缕香魂随风飘散而魂归离恨天。其他以金陵十二钗为核心的众多女儿们也都同属警幻仙姑薄命司中的风流孽鬼,她们在各自走完悲苦的一生之后,又无一例外地返回到这里。这真如第五回《收尾·飞鸟各投林》中所唱的:“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1](P59)由无数小循环而组成的“人间世”,虽始于空无然最终皆归于空。因而空空道人作为人生经历的过来人和觉悟者,最终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入空。《红楼梦》这一诗性结构特征同样代表了作者在大彻大悟之后对人生经历的总体描述和哲理概括。

三、“悟幻庄周,梦归蝴蝶”——《红楼梦》的梦境营造与《庄子》

《红楼梦》在艺术手法上借鉴《庄子》之处甚多,以此为题,恐能写一部专著,下面,主要结合其对梦境的营造来谈谈。

在我国的典籍中,关于“梦”的文学最早可追溯到殷商时代的甲骨卜辞,可谓源远流长。其后在《尚书》《诗经》《左传》中都有大量的梦幻、梦境、梦兆的记载。尽管所叙之梦千奇百怪,然而都是以单纯的纪实手法来记录、探讨、诠释梦的预兆、含义和道德意义,是带有神学性质的客体纪实性的描写。而《庄子》则成功实现了由客观记梦到梦象文学创作的转变,用文学虚构的笔法来塑造梦象,以此来反映自己的人生体验和哲学思想。可以说庄子是中国“梦文学”的鼻祖,也是中国梦象艺术的创始人。从现存《庄子》三十三篇来看,其中学术界最为公认的是庄子自著的内七篇中就有五处关于梦的描写。全书涉及梦论和梦故事者共有十一处之多。庄子之梦开创了更为广阔的艺术表现空间,突破了人、神、物的界限,其中有蝴蝶、栎树、骷髅等物,有郑缓的怨魂,神龟、先王灵魂等神灵,更有庄周本人、智者长者、孔丘、颜回、木匠石、文王、宋元君、渔夫、巫师、儒缓之父等众多形形色色的形象。在光怪陆离、虚虚实实的梦境中展开形变与永恒,生死之别,儒墨是非之争等各种哲学命题的讨论,令人应接不暇、叹为观止。通过这些现象我们不禁要问庄子为何对“梦”情有独钟而津津乐道呢?庄子对自己所处的现实世界已经完全绝望,他渴望有一方乐土来安置自己疲惫的心灵,因而他幻想着至德之世、建德之国以至于无何有之乡。然而这都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在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痛苦中,他便通过对梦境的营造来诠释自己对社会、人生意义的看法,表达自己对人生如梦的感受和态度。他在《齐物论》中有一段论梦的言论,其文曰: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2](P37)

在庄子看来,世人对富贵与长生的汲汲追求,到头来都不免南柯一梦,他们看似清醒,其实才真正生活在梦中。而庄子将人生及世界都视为虚幻,看似痴人说梦,但却是真正的醒者。只有真正的醒者,才能真正感受梦的存在,站在梦外,对梦加以感受和诠释。因此,庄子把整个痛苦的人生看作一场大梦,并通过梦来实现物我互化的最高境界,忘掉人世间的痛苦。庄子说大觉而后知其大梦也,这样的大觉之人万世之后而遇,极为难得罕有,而曹雪芹恰恰就是这极为难得罕有的大觉之人,是庄子两千年后的知音。

清代梦觉主人曾用“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悟幻庄周,梦归蝴蝶”来阐释红楼之梦与庄周之梦的异形而实同。曹雪芹对人生如梦的感受是非常深刻的,这在其友人敦诚、敦敏怀念他的诗中就可以看出:“扬州旧梦久觉,且著临邛犊鼻裈”(敦诚《寄怀曹霑》); “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敦诚《赠曹雪芹》); “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亦醺”(敦敏《话旧事感成长句》)。从童年、青年到壮年死去,荣华贫穷,离合消散,他的一生就像一场大梦。因此他要站在梦外,把这个梦写出来,这就是千古绝唱《红楼梦》。小说以梦为名,开篇第一回就讲曾经历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出《石头记》一书也。又说:“更于篇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本旨。”脂砚斋评点说:“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鉴》亦从梦中所有,故《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10](P681)除此之外,《红楼梦》对人生如梦的感叹还有很多,如第一回“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终究是到头一梦”,第五回“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第二十五回“沉酣一梦终须醒”等。正因为曹雪芹心在梦外,因此他才能将梦中之人与梦中之事描写得惟妙惟肖,发人深思。

我们粗略统计了一下,《红楼梦》中写梦境大约三十二个,正如脂砚斋所说:“《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10](P366)红楼之梦,该长则长,该短则短,或明写是梦,或隐隐暗点,或梦中套梦,或醒后说梦。庄子是梦象文学的创始人,其玄奥意蕴启人至深,而《红楼梦》则进一步把将梦象文学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思想和艺术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使之成为一个永远耐人寻味的话题。

由上述可见,《红楼梦》无论是从创作主旨、整体框架还是具体的艺术手法,都深受《庄子》的影响。曹雪芹自觉地对庄子的文学主张进行阐释与发挥,实现了他与庄子跨越时空的心灵对话与情感沟通,才形成了今天这部披拂着庄子流光余影的《红楼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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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脂砚斋评石头记[M].北京:线装书局,2013.

(原载《陕西理工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

【作者简介】

史继东(1981—),男,河南周口人。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2011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文学博士。兼任陕西省司马迁学会会员,中国《诗经》学会会员。

多年来从事先秦文学和史传文学的教学研究工作,为本科生开设的课程有古代文学、基础写作、中国文化概论,为研究生开设先秦两汉六朝文学专题研究等课程。

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左传》文学阐释接受史研究”,已完成教育厅科研项目“汉代汉中人物综合研究”,参加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及省部级项目多项。出版学术专著《国语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左传文学研究》(人民日报出版社,2015年版),在《中国宗教》《理论月刊》《兰台世界》《求索》等杂志发表论文十余篇。